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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暖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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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凉透的茶,最终被砚清缓缓倾入了桌角的瓷盂。
水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书房里荡开一丝微澜,转瞬就被更稠的寂静裹了回去。
茶盏底还沾着几片蜷缩的茶叶,他抬手拂了拂,指尖蹭到微凉的釉色,下意识蜷了蜷
这触感竟比往日锐敏些,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竟忘了洗盏,啧,真是乱了心神。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因为这点小事失了分寸。
他未曾重新沏茶,只是坐在案前,目光落在青玉镇纸上。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底下草稿纸的边缘,连带着纸上残留的、极淡的铅笔印,都蹭到了指腹,有点痒。
那上面,林序画的路线图依旧清晰,线条歪歪扭扭,却每一笔都压得很重,透着股孩子气的执拗认真,与这满室沉淀了数百年的风雅格格不入,却又像颗小石子似的,顽固地占着一席之地,挪不开,也不想挪。
说到底,他也没真的想过要挪。
“贵在真。”
这三个字,突然在心底炸开来,闷响一声,竟迟迟散不去。
他为何要说?
是因那年轻人眼里的光太过灼亮,照得他心底某些蒙尘的角落无所遁形?
还是因那番关于“不得已”之后的“真”的论述,意外地触动了他某根早已锈蚀的心弦,连带着胸腔里那潭死水,都泛起了细碎的波澜,痒得他有些坐立不安?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活得太久了
久到见过太多虚与委蛇,太多浮华矫饰。
真心如同凤毛麟角,短暂易逝,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某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突兀地撞到他面前,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烫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连呼吸都乱了半拍。
接下来的几日,砚清试图回归他固有的节奏。
他去了另一家更为偏僻、绝无可能遇到林序的旧书店,淘换了几本无关紧要的杂记;他重新开始临摹那卷《灵飞经》,试图在笔画的起承转合间,寻回往日的凝定。
可越刻意,心越乱。
然而,笔下的字迹却总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浮躁。
墨色洇开的角度偏了半分,笔锋转折的力度也失了往日的精准。
那卷《灵飞经》的小楷,本是飘逸出尘,此刻落在他眼里,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林序讲述时那清越的尾音,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皂角与阳光的气息,缠得他心尖发涩,连握笔的手都稳不住,索性将笔扔在案上。
他搁下笔,有些烦躁地起身踱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抵着窗棂的木纹。
那纹路凹凸不平,是岁月磨出来的痕迹,摸得久了,指尖都有些发疼。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只麻雀在院角的枯枝上跳了几下,啁啾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落下几片枯黄的碎叶,正好飘到窗台上,静静躺着。
凡尘琐碎,生机勃勃。
这些他曾刻意忽略、甚至带些微漠然旁观着的景象,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甚至能想象出,若是林序在此,大概会指着那麻雀,笑着说些“它是不是也在找食准备过冬”之类的、毫无意义的闲话,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语气里满是鲜活的劲,说不定还会伸手去接那几片落叶,然后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盼着他夸一句“好看”。
他其实也知道,一片枯叶没什么好看的,可若是林序递来,他或许会说一句。
这念头让他微微一怔。
何时起,那个年轻人的身影,竟如此无孔不入地渗透了他的思绪?
连看到一片落叶,都能想起他的模样。
周六下午,临近两点。
砚清站在书房中央,罕见地有些踟蹰。
去,还是不去?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那是去年裁衣时,裁缝特意绣的云纹,他从前从不曾在意,此刻却摸得格外认真,指尖都快将纹路磨平了。
理智告诉他,应当止步。
那场分享会已是一个意外,一次危险的越界。他应当重新筑起藩篱,退回到安全的、旁观者的位置。
与一个生命短暂如蜉蝣的凡人产生过深的羁绊,结局早已注定,不过是徒增一段漫长岁月里的怅惘,让往后无数个孤寂的日夜,都多了一份念想的苦。
可脚步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门口。
风铃依旧嘶哑,阳光正好,落在肩头暖融融的,驱散了秋日的凉意,连带着鬓角的碎发,都被晒得有些软,拂过脸颊时,竟有几分痒意。
他推门进去,依旧是那个靠窗的第二个位置。他没有选择阴影,而是坐在了阳光能照到的这一侧。
椅背被晒得微暖,贴上脊背时,带来一种陌生的妥帖感,连带着心底的不安,都淡了几分。
桌上还留着上一桌客人没擦干净的水渍,像个小小的月亮,倒也别致。
指针指向两点整。
门口的风铃没有响。
砚清端起服务员送上的清水,抿了一口。
水温适中,带着一丝寡淡的甘甜,却压不住心底悄然升起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行人来来往往,看着光影缓慢移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的纹路,一圈又一圈,脑子里竟莫名想起林序上次说,这家店的提拉米苏不错,
“甜得刚好,不齁人”。
他从前从不碰这些甜腻的东西,此刻却莫名想尝尝。
两点零五分。
风铃依旧沉默。
心底那丝期待,如同被细针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涩意。
他甚至开始后悔,刚才为何没有点一杯茶
至少,茶香能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与失落,也能让他不用这般盯着空荡的门口发呆,像个傻子。
他果然……不该来。
或许上次的拒绝太过生硬,伤了那年轻人的心?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与自己这样一个“老先生”
周旋并无趣味,转身去寻了更合得来的同伴?
或许,他只是临时有事,忙得忘了约定,连一句告知都顾不上……
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却又被他逐一按下。
他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活了数百年,早已看透世事无常,竟会为了一个凡人的约定,乱了心神,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胸口像是压了块小石头。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部手机于他而言,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用于应付这个时代必要的、最低限度的联络。
知道他号码的人,屈指可数,林序是其中一个还是上次分享会后,那年轻人硬塞给他,说“方便约先生喝茶”时存下的,当时还絮絮叨叨教他怎么存备注,怕他忘了,连“备注加个笑脸好认”都特意叮嘱。
他迟疑着取出。
屏幕的光映在眼底,有些晃眼。
上面显示着一条新信息,备注是“林序”,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想来是那年轻人存号码时特意加上的,透着股孩子气的热络,与他的沉稳格格不入,却又莫名顺眼。
【砚先生,非常抱歉!临时被导师抓去邻市看一个刚发现的私人藏书楼,今天下午实在赶不回来了。
[哭脸] 我还特意带了上次说的桂花糕,是我外婆做的,甜而不腻,本来想给您尝尝的……下周一定补上!您千万别生气!】
信息的末尾,还跟着一个双手合十、表情恳切的小小卡通图案。
砚清盯着那条信息,看了许久。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发颤,仿佛能透过那寥寥数语,看到年轻人一边应付着导师的追问,一边偷偷躲在角落编辑信息,眉头皱着,嘴角却带着点对藏书楼的好奇,还不忘惦记着要给他带外婆做的桂花糕的模样,鲜活又生动。
那股空落落的涩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像是……松了口气,又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从嘴角悄然漾开,又很快隐去,只留下一点浅浅的暖意,在心底慢慢散开。
他没有回复。
不知该如何回复。
说“无妨”?太过疏离,衬得他刚才的等待像个笑话。
说“我等你下周”?又太过急切,不符合他一贯的性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他只是无意识地将手机握得紧了些,屏幕的凉意透过掌心,竟也不觉得冷了。
只是将手机重新收起,端起那杯水,又喝了一口。
这次,水温似乎比刚才更适口了些,连带着心底的暖意,都一点点漫了上来,顺着喉咙,落到心口,熨帖得很,刚才压在胸口的小石头,也悄然消失了。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个位置上,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看着阳光一点点西斜,将窗外的景物镀上柔和的暖金色,看着咖啡馆里的人来人往,听着邻桌低声的交谈声、咖啡研磨的香气,感受着这份不同于书房死寂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宁静。
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窗外的桂花香,淡淡的,很好闻,像林序身上的气息。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落在他的袖口,晕开一片暖黄,他才起身离开。
回到书房,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些古籍,而是走到了多宝阁前。
阁上摆放着一些他历年收集的小物件,有残破的陶俑,有锈蚀的刀币,也有品相不算完美的玉璜。
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模糊的时光,带着历史的冰冷,他从前摩挲它们,不过是打发漫长岁月,从未有过太多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枚不起眼的、带着铜绿的汉代“五铢”钱上。
他伸出手,将其拿起。
钱币入手微凉,上面的锈迹斑驳,凸起的纹路蹭过指尖,带着粗糙的触感,记录着两千年的风雨。
指腹无意识地在“五铢”二字的凹陷处打了个圈,那是他从前摩挲千万遍磨出来的痕迹,此刻却像能接住那点暖意。
指尖的温度慢慢渗进去,连铜绿都好像柔和了些。
或许是错觉,又或许不是。他曾无数次摩挲过它,感受的只有历史的厚重与冰冷,从未有过片刻的温度。
但此刻,指尖传来的触感,似乎有了一丝不同。
那冰凉之下,仿佛也沾染上了一丝……来自这个下午、来自那条简短信息、来自那个未能赴约的年轻人的,微弱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指尖,漫向心底,驱散了些许千年的寒凉,让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也开始有了细微的跳动。
他将那枚五铢钱握在掌心,许久。掌心的温度,与钱币的凉意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稳。
原来,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再难轻易抹去。
它们不像惊涛骇浪,瞬间颠覆一切;而是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却能让坚硬的冻土,悄然松动,生出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看清的绿意。
他走到案前,重新铺开宣纸,却没有临摹《灵飞经》。
他只是提起笔,蘸了墨,在纸的角落,极轻、极缓地,写了一个字。
是一个“序”字。
林序的序。
字迹依旧是他惯有的风格,清瘦峻峭,带着历经世事的疏淡。
可那最后一笔的收势,却莫名地,透出了一点柔软的意味,不再像往日那般凌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什么。
他看着那个字,眸光微动。
窗外,夜色渐浓,将天空染成一片墨蓝,几颗星星悄悄探了出来,眨着眼睛,格外明亮。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他忽然想起林序说过,“月光像撒了层薄薄的糖霜,甜丝丝的”
他抬头望了望,竟真的觉得,那月光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银辉,落在宣纸上,将那个“序”字,映照得愈发清晰。
砚清站在黑暗中,掌心里,那枚汉五铢钱的凉意,似乎正被他指尖的温度,一点点,煨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