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狮》萤吉

1、第 1 章

　　我又跟林川吵架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一边骂，一边愤愤地回到家，踢掉高跟鞋，一头栽进卧室，把自己摔在那张新换的床垫上——这是林川上个月送的，说是能助眠，牌子叫“梦狮”。
　　“助个屁的眠……”我把脸埋进枕头，闻到了淡淡的薰衣草香。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再睁眼时，我站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
　　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粉紫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睡前的T恤和短裤，光着脚，沙子细软地陷在脚趾间。
　　“你终于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地转身，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一头狮子正蹲坐在礁石上，鬃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会、会说话的狮子？！”我后退两步，差点跌进海里。
　　狮子咧开嘴：“别怕，我是来带路的。”它轻盈地跳下礁石，尾巴轻轻一甩，“跟我来。”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座横跨海面的独木桥，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泛着幽蓝的光。
　　狮子让我坐到它背上。
　　“抓紧我的鬃毛，桥有点晃。”
　　我伸出手，抓住那簇蓬松的毛发。
　　踏上独木桥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耳边响起奇异的嗡鸣声。桥下的海水开始旋转，形成无数个小漩涡，每个漩涡里都闪烁着不同的画面——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看到了大学时和林川初遇的场景，看到了爱猫粒粒去世前最后的样子……
　　“别看下面，”狮子的声音驱散了我耳边的嗡鸣，“看前面。”
　　我强迫自己抬头，桥的尽头是一片柔和的白光。不知走了多久，当我们终于穿过那道光幕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呆住了。

　　这里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却又处处不同。
　　街道更干净，阳光更温暖，天空是一种更纯净的蓝色，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松。
　　我站在熟悉的公寓楼下，正发愣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熙熙？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转身的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林川站在那里，但又不是我认识的林川。他瘦了许多，眼神万分温柔，嘴角挂着那种我朝思暮想却很少见到的微笑。
　　“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困惑地眨眨眼：“我一直这样啊。快来，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机械地跟着他走进公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餐桌上摆着糖醋排骨，还有清炒时蔬和炖梨汤——全都是我最爱吃的。但是……现实中林川几乎从来不下厨。
　　“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吗？”我试探地问。
　　林川笑着摇头：“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啊，我休假陪你。”
　　我低头看手机，今天是星期四，但日历上确实标注着“休息日”。
　　更奇怪的是，老板发来的消息语气亲切得不可思议：“小熙啊，昨天的方案很棒，不着急回复，好好享受你的假期。”
　　我呆呆地坐下，开始吃饭。林川的厨艺了得，像是参加过厨师培训一样，每一道菜都好吃得不像话。
　　饭后，林川主动收拾碗筷，哼着歌进了厨房。
　　我站在客厅中央，一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这时，一团白色的影子从卧室蹿出来，轻盈地跳上沙发。
　　“粒粒？”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三年前因肾衰竭去世的爱猫，此刻正歪着头看我，碧绿的眼睛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粒粒轻盈地跳到我膝头，用头蹭我的手：“小熙，你回来了。”
　　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把脸埋进它柔软的毛发里，嗅着那股熟悉的太阳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梦境般美好。
　　林川每天都会准备早餐，陪我散步，听我讲无数的琐事而没有一丝厌烦。
　　我不需要准时打卡上班，领导变得通情达理，笑眯眯地说“累了就休息”；一向压抑的办公室变得轻松愉快，同事们友善互助。
　　最神奇的是，当我给父母打电话时，妈妈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催婚或抱怨我不考公不上进，只是温柔地问我想不想回家吃饭。
　　“你爸爸学会了做红烧鱼，”她在电话那头说，“特别想让你尝尝。”

　　一个月过去了。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以为会回到现实，可睁眼还是这个完美的世界。
　　起初的狂喜渐渐被焦虑取代——这个世界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
　　某个深夜，我轻轻起身，看着身旁熟睡的“林川”。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伸手想触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这不是真的……”我喃喃自语。
　　“什么是真的？”一个声音从窗台传来。粒粒蹲在那里，月光为它的白色毛发镀上一层银边。
　　现实里的林川会跟我吵架，领导会板着脸催报表催PPT，父母会唠叨“赶紧找个稳定工作”，粒粒……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但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粒粒歪着头，“一个完美的伴侣，一份轻松的工作，一只永远不会离开你的猫。”
　　我沉默了。
　　窗外，永远晴朗的夜空繁星闪烁，没有一丝阴霾。
　　现实中的林川虽然粗心，但他会在凌晨三点陪我去医院，会为了我们的未来拼命工作。现实中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完成项目时的成就感是真实的。甚至……甚至爸妈的唠叨，那也是因为他们爱我……
　　现实虽不能时时如意，可正是那些不完美，才让生活真实。
　　粒粒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你想回去？”
　　“我不知道……”我抱紧双膝，“但这里的一切都像精致的假象，没有矛盾，没有成长，甚至……没有真实的情感。”

　　第二天清晨，我告别“林川”，说要出去散步。
　　城市公园里，我毫不意外地找到了那头金狮。它正趴在一片花海里，懒洋洋地打盹。
　　“我知道你会来。”它睁开一只眼睛，“开始想念你的‘不完美’现实了？”
　　我坐在它旁边的草地上：“这个世界是你创造的吗？”
　　狮子摇摇头：“不，是你自己。‘梦狮’只是打开了那扇门，里面的内容全都来自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那为什么现在我觉得……窒息？”
　　“因为人需要阴影才能看见光，”狮子慢悠悠地说，“需要痛苦才能体会快乐。纯粹的完美，本质上是一种死亡。”
　　我攥紧一把青草，让草汁染湿指尖：“我要怎么回去？”
　　狮子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严肃：“你确定吗？回去意味着重新面对争吵、工作压力、失去的痛苦……”
　　“也意味着真实的生活。”我轻声说。
　　狮子叹了口气：“如果要回去，你必须毁灭这个世界。”
　　“什么？”我猛地抬头，“毁灭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狮子站起身，鬃毛在阳光下闪耀，“这是为你创造的镜像世界，如果你选择离开，它就会崩塌。所有你在这里爱过的人和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我的心里一阵绞痛。毁灭这个有温柔的林川、活泼的粒粒的世界？让那些关心我的“父母”、“同事”消失？
　　“没有……别的办法吗？”
　　狮子摇摇头：“规则就是如此。留下，或者毁灭后离开。”
　　我望向远处的城市轮廓，阳光为每栋建筑镀上了金边。公园里，几个孩子在嬉笑追逐，他们的笑声清脆如铃铛。更远处，“林川”可能正在家里准备午餐，哼着我喜欢的歌……
　　毁灭这一切？
　　我的视线模糊了。

　　我站在公寓门口，手掌悬在门前，迟迟没有勇气推开。
　　……我想和他们道别。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林川”正在厨房忙碌，听到声响转过头，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回来得正好，我尝试做了你最爱吃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泪流满面的脸上。锅铲从他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了？”他快步走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宝贝，发生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他的手掌温暖而真实，眉间因担忧而起的褶皱如此熟悉。这怎么会是假的？
　　粒粒从沙发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在我脚边。它仰着头，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理解的光芒。
　　我抓住“林川”的手腕，感受着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川川，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关于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断断续续地解释了真相。
　　他的表情从震惊到不信，最后变成一种深切的悲伤。
　　“所以……我不是真的？”他轻声问，声音脆弱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我对你的爱，我们的回忆，都是……假的？”
　　“不！”我疯狂摇头，泪水飞溅，“不是假的。你给了我真实的感受，真实的快乐……只是……”
　　“只是这个世界不是小熙的归宿。”粒粒轻声说，跳上茶几，尾巴轻轻摆动，“她属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林川。”
　　“林川”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
　　我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听我说，你给了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爱——耐心、温柔、体贴。这让我明白，爱可以有那么多美好的表达方式。”
　　他苦笑着摇头：“可最终你还是选择那个不够完美的他。”
　　“因为爱不是选择完美的人，”我轻声说，“而是看见不完美的人身上的光。”

　　我最后一次环顾这个公寓——阳光透过纱帘洒在地板上，餐桌上半成品的菜肴散发着香气，墙上挂着“我们”的合照。每一处细节都如此完美，完美得令人心碎。
　　“我能……再抱抱你吗？” “林川”站起身，声音颤抖。
　　我扑进他怀里，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的心跳贴着我的胸腔，稳健而有力。
　　“谢谢你，”我哽咽着说，“谢谢你让我知道，被这样爱着是什么感觉。”
　　他紧紧回抱我，在我耳边低语：“答应我一件事——告诉那个世界的我，他有多幸运。”
　　我点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
　　最后，我抱起粒粒，把脸埋进它柔软的毛发里。“我好想你，”我低声说，“每一天都想。”
　　粒粒舔了舔我的手指：“但我一直都在，记得吗？在你的记忆里。”
　　放下粒粒，我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
　　在关门的最后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川”站在原地，脸上带着微笑，但眼中盛满泪水。粒粒蹲在他脚边，尾巴轻轻摆动。
　　“再见。”我轻声说，关上了门。

　　狮子正在走廊尽头等待，金色的鬃毛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发亮。
　　“准备好了？”它问。
　　我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跟着我。”
　　狮子转身走向楼梯间，我紧随其后。奇怪的是，楼梯不断向下延伸，远远超出了公寓的实际楼层。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外面正在变化的景象——蓝天开始出现裂纹，云朵像干涸的颜料般剥落。
　　“我们正在前往这个世界的核心，”狮子头也不回地说，“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结束这一切。”
　　不知下了多少层，我们终于到达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狮子用爪子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空旷的圆形空间。
　　房间中央悬浮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里面闪烁着无数微小的画面——我看到“林川”在厨房做饭，粒粒在阳光下打盹，我的“父母”在客厅看电视……
　　“这是……”
　　“这个世界的心脏，”狮子说，“也是你内心渴望的具象化。要回去，你必须亲手打碎它。”
　　我走向水晶球，颤抖着伸出手。球体表面冰凉光滑，内部画面随着我的触碰微微波动。
　　我看到“林川”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捂住胸口；粒粒警觉地竖起耳朵；公园里的孩子们困惑地抬头看天……
　　“他们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狮子沉默片刻：“他们会感觉到某种终结，但不会痛苦。就像梦醒时，梦境会自然消散。”
　　我的手指收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毁灭一个世界，即使是虚幻的，也让我感到一种近乎杀人的罪恶感。
　　“如果我不这么做呢？”我小声问。
　　“那么你将永远留在这里，而现实中的你会陷入永恒的沉睡。”狮子说，“那个世界的林川会失去你，你的父母会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女儿。”

　　我想起现实中的林川——他可能正对着手机屏幕犹豫要不要给我打电话；想起妈妈每周雷打不动的关心；想起该死的领导也有风趣的一面……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用力将水晶球推向地面。
　　碎裂的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像风铃般清脆。
　　我睁开眼，看到无数光点从破碎的球体中飘散出来，每一粒光点中都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一个片段。墙壁开始崩塌，露出外面正在瓦解的天空和大地。
　　眼前出现了一扇光门，狮子难得地对我笑了：“快走吧。”
　　在穿过光门的最后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世界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碎片中倒映着无数个“林川”和“粒粒”，他们朝我挥手微笑，然后化为点点星光。

　　然后是无尽的坠落感。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窗外是真实的、带着些许雾霾的蓝天。
　　身下的“梦狮”床垫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梦……梦狮？”我喃喃自语，伸手摸向手机。
　　日期显示距离我和林川吵架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天。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数不清的微信消息，大部分来自林川。
　　正当我要拨通他的电话时，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我看到林川站在门外，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手里拎着早餐。与幻境中那个完美的他不同，这个林川头发乱糟糟的，T恤皱巴巴的，当然，腰围也大了一圈。
　　他的表情疲惫而担忧。
　　我打开门，林川似乎没想到我会开门，愣了一瞬间，随即抱上来：“为什么不接电话！！”声音里隐隐有些哭腔。
　　我挠挠头：“我睡着了……”
　　林川把头枕在我肩膀上：“今天再找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
　　我抱住他真实的身躯，感受到肩膀的衣服有水滴下，我拍拍他的背：“好啦好啦……”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埋在他胸口闷声说。
　　林川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梦到什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不完美但真实的男人：“梦到你变得特别温柔体贴，每天给我做饭，从不跟我吵架……”
　　他挑了挑眉：“听起来不错啊。”
　　“但那是假的，”我摇头，“真实的你会跟我拌嘴，会不解风情，”我戳了戳他的肚皮，“还有一圈减了五年都没减掉的肉肉……但你也会在凌晨三点陪我去医院，会在我发烧时每天来照顾我……”
　　林川的表情柔和下来：“那个梦里的我，真的那么好？”
　　“嗯，”我点头，然后又摇头，“但他不是你。我爱的是这个会跟我吵架，会忘记倒垃圾，但也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的林川。”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其实那天，我去买了这个……本来想找个机会……没想到那天又吵架了……”
　　盒子里是一对简约的素圈戒指。
　　“不过现在我觉得，”他挠挠头，“也许我们应该先学会更好地沟通……”
　　“嗯，”我眼含热泪，抬头看他：“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在真实的世界里。”

　　后来，我们曾路过那家卖“梦狮”床垫的铺子。
　　橱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手写海报，墨迹晕染：“入梦时当纵情，醒时须尽兴。”
　　有时深夜醒来，我会恍惚觉得脚边有一团温暖的重量，仿佛粒粒还蜷在那里。但当我伸手去摸，只触到空荡荡的床单。
　　“想它吗？”有一次林川问我。
　　我点点头：“但我知道它在一个很好的地方……也许比这里还要好。”
　　林川握住我的手。
　　窗外，不完美的月亮挂在不完美的夜空，投下真实而温柔的光。

作者有话说

　　入梦时当纵情，醒时须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