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太子 ...
-
三日后。
赴约那日,崔灼依旧选了那身半旧的靛蓝衣裙,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却难掩其清丽眉眼间那股日渐清晰的沉静与韧性。
崔正派了马车,却也加派了跟随的婆子和护卫,美其名曰护送,实则监视。
马车驶出崔府,穿过繁华的街市。崔灼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鲜活的人间烟火,听着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嬉笑声,恍如隔世。这是她许久未曾接触到的、真实的世界。自八岁之后,她就被限制外出,除了岁末,大臣亲王按照惯例去宫中觐见,需要带上家属亲眷外,崔正几乎很少带她抛头露面。
姜家的城西别院景致清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与崔府的压抑冰冷截然不同。今日来的,多是京洛有名的年轻贵女、文人雅士,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崔灼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她这位“大名鼎鼎”的承灾女,在某种程度上,比今日任何一件珍宝都更引人注目。
她恍若未觉,只安静地跟在引路侍女身后,姿态不卑不亢。
“崔妹妹,你可算来了。”一个明快的声音响起。
崔灼抬头,只见姜珍珍穿着一身珊瑚红的骑射改良裙装,步履生风地迎了过来。她肤色健康,五官明艳,笑起来时眼眸如星,自带一股飒爽之气。她亲热地挽住崔灼的手臂,仿佛两人是相识已久的密友。
“早就听闻妹妹娴静雅致,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姜珍珍笑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迅速打量了崔灼一遍,在她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裙和沉静的眼眸上略作停留。
“姜姐姐过誉。”崔灼微微颔首,任由她挽着,向园中走去。
姜珍珍将她引入人群,介绍给几位相熟的贵女。那些贵女们表面客气,眼神中的疏离与探究却显而易见。崔灼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答话,言辞得体,却并不热络。
她的目光,更多地在观察。观察这些帝国未来支柱们的言谈举止,观察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也观察着这别院中的布局与往来仆从。
赏珍会在水榭中进行。案几上陈列着各式奇珍,有海外来的珊瑚、明珠,有古籍字画,也有精巧的机关器物。众人品评赞叹,气氛融洽。
崔灼对大多数珍宝兴致缺缺,直到她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件不起眼的物品吸引。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残片,似石非石,似玉非玉,边缘不规则,表面布满细密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裂纹。它被随意地放置在一个木托上,与其他光鲜亮丽的珍宝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但就在崔灼看到它的瞬间,她脑中的“书籍库”再次被触动!不是上次圣典那般剧烈翻腾,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同类的气息惊醒。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贴身藏着的那本关于字灵感应的旧书,此刻竟也隐隐发烫!
这东西……绝非凡品!
“哦,这个啊,”姜珍珍注意到她的目光,走了过来,随意道,“是祖父从北地带回来的,据说是从某个古战场遗址捡到的,坚硬无比,水火不侵,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摆在这里凑数罢了。妹妹对它感兴趣?”
崔灼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觉得其材质特别,未曾见过,多看了两眼。”
她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关注。但在心底,她已经确定,这块黑色残片,必定与“字灵”,甚至与更古老的力量有关!北地古战场……是否与朔方部,与噬龙决的传说有关联?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侍女通传:“太子殿下到。”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崔灼随着众人垂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着杏黄色常服的年轻男子,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入水榭。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天家独有的尊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阴郁。
太子李琂。
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在姜珍珍身上停留一瞬,带了点温和的笑意,随即,便似无意般,落在了低眉顺眼的崔灼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以及……一种仿佛在评估某件物品价值的、冰冷的计量。
崔灼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这场赏珍会,果然不是简单的闺阁嬉游。而她,这块黑色残片,乃至太子看似无意的目光,都像是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联起来。
她这只刚刚试图探出囚笼的鸟儿,尚未振翅,便已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形猎手的注视。
太子李琂的到来,让水榭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今日所请之人多为太子党派,众人言谈举止有度,笑谈中也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奉承。李琂似乎兴致不错,与几位熟悉的公子小姐谈笑了几句,目光却像是不经意般,再次扫过安静立于姜珍珍身侧的崔灼。
“珍珍,这位是……”太子殿下仿佛方才注意到她,语气温和,带着询问。
姜珍珍笑着介绍:“殿下,这位是燔书令崔世伯的姑娘,崔灼。崔妹妹性子沉静,学识却是极好的。”她话语中带着明显的维护与引荐之意。
燔书令虽仅为正三品,但崔氏家族这个名头却够响,崔氏以史书秘术传家,与历代皇室关系匪浅。崔氏家族于澜苍中期崛起,历经澜苍、大晟两朝,先后掌管过钦天监、太史局、燔书局,天下易主,也没削弱崔氏在各代皇权中心的地位,家族声势反而愈发显赫。若论京城各大家族的历史根基和人文底蕴,崔氏当属头一份。
崔灼依礼再次敛衽:“臣女崔灼,参见太子殿下。”她垂着眼,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的重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古玩的内里成色。
“崔姑娘不必多礼。”李琂虚扶一下,声音依旧温和,却听不出什么温度,“早闻崔氏诗书传家,姑娘定然蕙质兰心。今日这赏珍会,可有入眼之物?”
他问得随意,崔灼的心却提了起来。这是一种试探。她若说对哪件光彩夺目的珍宝感兴趣,便显得俗气且与她那“承灾女”的沉郁身份不符;若说没有,又显得孤高做作。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那块不起眼的黑色残片。此物看似平凡,却能引动她体内异动,且已被姜珍珍定义为“无用之物”,选择它,既能回答太子的问题,又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关注,或许还能……
“回殿下,”崔灼声音平稳,抬手指向角落,“臣女觉得那块黑色残片,材质奇特,不似凡物,多看了一会儿。”
瞬间,水榭内安静了几分。几位贵女交换着眼神,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和轻蔑。太子殿下亲自垂询,她竟选了那么个破烂玩意儿?
李琂的目光顺着她所指望去,看到那块残片时,眉头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笑道:“哦?此物貌不惊人,崔姑娘却能慧眼独具,倒是有趣。”他顿了顿,对姜珍珍道,“既然崔姑娘喜欢,珍珍,便将此物赠予她吧,也算全了今日之缘。”
姜珍珍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笑着应下:“殿下说的是。这残片放在我这里也是蒙尘,若能得崔妹妹青眼,正是它的造化。”她立刻示意侍女将盛放残片的木托取来。
“这……太贵重了,臣女受之有愧。”崔灼连忙推辞。她并非真心想要,只是借此应对太子问话,更不愿平白欠下人情,尤其是东宫的人情。
“诶,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何谈贵重。”李琂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淡然,“收下吧,莫非崔姑娘看不上孤的提议?”
话已至此,崔灼无法再拒。她只能躬身谢恩,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托。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残片瞬间,那股来自脑海深处和怀中旧书的共鸣感再次涌现,比之前更清晰了一分。她强忍着没有流露出异样。
太子又停留了片刻,便以尚有公务为由起身离去。他一走,水榭内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但投向崔灼的目光,却更加复杂。有不解,有好奇,也有因太子格外关注而滋生的隐晦嫉妒。
崔灼无心再留,寻了个由头向姜珍珍告辞。姜珍珍也未多挽留,亲自将她送至别院门口,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妹妹今日……很好。这残片你既选了,回去不妨细细参详,或许另有机缘。”她的话语意味深长,眼神明亮而透彻。
崔灼心中微动,点头道:“多谢姜姐姐提点。”
回程的马车上,崔灼紧紧握着那块用锦帕包裹起来的黑色残片,心潮起伏。太子为何独独对这块残片留意?他将其赐予自己,是真的随意为之,还是……别有深意?姜珍珍最后的提点,又暗示着什么?
她感觉自己仿佛抓到了一根线头,但整张网的轮廓却愈发扑朔迷离。
回到崔府东院,已是傍晚。她屏退云袖,迫不及待地将房门紧闭,在灯下仔细端详这块残片。
在稳定的光源下,她才发现,那些细密的裂纹并非完全杂乱无章,其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极其古老、极其抽象的纹路,与她脑海中某些关于太古符文的记载隐隐对应。她尝试着,按照那本旧书上记载的、最基础的感知“灵络”的方法,集中精神,将一丝微弱的意念投向残片。
起初并无反应。就在她以为失败时,那残片内部,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冰蓝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萤火,轻轻闪烁了一下。与此同时,她脑中对应的那些古老符文知识,也仿佛被瞬间点亮,变得清晰了几分。
这残片果然与“字灵”之力,或者说,与某种更本源的力量有关。它能助她更好地感应和理解脑中的知识。
然而,还没等她仔细体会这发现的喜悦,一阵突兀的、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迅速笼罩了整个西院。
活字禁军。
而且听这声音的规模与速度,绝非寻常巡查。
崔灼脸色骤变,第一反应是要将那块黑色残片收入“袖里乾坤”,但转念间,觉得不对,既然他们是冲着自己,那一定是有备而来,并且与今天的出行相关,若目标是这块黑色残片,倘若自己藏起来,岂不是自曝心虚?想毕,连忙用锦帕连同木托一同包起来,就那么明晃晃放在了枕头边上,同时,将那本旧书迅速藏入床板下最隐秘的夹层。
刚直起身,院门已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冰冷的、带着非人秩序感的身影鱼贯而入,足有十数人之多,瞬间将小小的院落站满。他们身上刻满符文的陶土甲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头盔眼缝后是统一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为首之人,并未佩戴全覆盖的头盔,而是着一身烬色与石墨灰交织的燔书局执令使袍服,脸上戴着遮住半脸的金属面罩,上刻繁复的镇压符文——正是周文,太后在燔书局的心腹。
他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站在房门口的崔灼。
“崔姑娘。”周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两块生铁摩擦,“燔书局接到密报,疑有禁忌‘字灵’波动于此地出现。奉命搜查,还请行个方便。”
他嘴上说着“请”,行动却毫无征求同意的意思。手一挥,身后那些活字禁军立刻如同得到指令的机械,沉默而高效地散开,开始对西院的每一寸角落进行搜查。他们动作粗暴,毫不顾忌,器物被翻倒、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云袖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崔灼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喉咙。是那黑色残片。一定是她刚才尝试感应时,引动了微弱的力量波动,被燔书局的某种手段侦测到了。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不能慌,一旦露出破绽,就是万劫不复。
“周大人请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说。
活字禁军的搜查细致得令人发指。房间内的床榻、箱柜、甚至地砖都被逐一敲打检查。崔灼的心随着他们的动作忽上忽下,尤其是当两名禁军走向她床铺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万幸,那床板下的夹层极其隐蔽,禁军并未发现。
周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崔灼,那冰冷的审视,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他缓步走上前,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崔姑娘今日去了姜家别院?”他忽然问道。
“是。”崔灼垂眸应答。
“听闻,还得太子殿下青睐,赐下一物?”周文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果然是冲着那残片来的。
崔灼心中顿时警惕起来:燔书局表面为皇家修史、记录灾异、执行燔祭,实则为太后掌控,父亲崔正虽是燔书令,但所行多以太后马首是瞻,朝臣没有不知道的。近年来,女帝怠于政务,鲜露于廷前,长生殿萧太后趁势崛起,强硬插手大晟内政,导致一部分朝臣不满,转而支持太子。以往不被人看好的太子,竟然一朝有了与太后抗衡的能力,两派间纷争日盛,女帝却充耳不闻,大有把朝政都甩出去的意图,大晟朝堂已隐隐有分裂之势。自己身为崔氏女,却出席了太子的宴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太子的馈赠,这无异于告诉众人,燔书局在太子和太后间态度暧昧,难怪太后恼羞成怒,派来自己在燔书局的亲信跑到崔氏府上公然搜查,这算是对父亲的提点了吧?可是,既如此,父亲为何还允许自己去参加宴席?难道,父亲与太后之间的合作,已经出现裂缝?
崔灼一时想不通,只能小心应对,“殿下仁厚,见臣女对一不起眼残片多看了两眼,便随口赐下,不敢称青睐。”她谨慎地回答,将缘由归于太子的“随口”。
周文沉默了片刻,那金属面罩下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哦?是何残片?可否容我一观?”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崔灼知道,若此时拒绝,嫌疑更大,好在她已有了防备。她转身,从尚未被翻乱的枕边,取出那个用锦帕包裹的木托,递了过去。
周文接过,揭开锦帕,拿起那块黑色残片,在手中仔细端详。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裂纹,动作缓慢而专注。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崔灼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她不知道这残片在周文这等专业人士眼中,会呈现出何种特质。
良久,周文将残片放回木托,递还给崔灼,语气依旧平淡:“确非凡铁,内蕴一丝微弱古意,已近湮灭。太子殿下倒是大方。”他话锋一转,“不过,此类古物,历经岁月,有时会残留一些不洁的‘念’,或会引动周遭不安。崔姑娘身系重任,还是少接触为妙。”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告诫,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意味。
“多谢周大人提点,臣女记下了。”崔灼低声道。
周文不再多言,目光再次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确认一无所获后,利落转身。
“撤。”
活字禁军如同潮水般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疮痍和令人心有余悸的冰冷气息。
崔灼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看着周文消失的方向,心中寒意更盛。燔书局对她的监视,远比她想象的更严密。而周文对这块太子所赐残片的态度,也耐人寻味。他是否看出了更多?他的“告诫”,是出于职责,还是……另有所指?
夜色渐浓,东院重归死寂。但崔灼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她抬手,轻轻按在怀中那本再次变得冰凉的旧书上。
力量。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拥有能够自保,乃至……反击的力量。
那块冰冷的黑色残片,仿佛在她掌心,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引力,指引向一条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往自由的险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