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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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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归来之前,寒冬先行而至。
裴夙这日又来看她。
刚走进这长乐宫,就瞧见她拱着身子干活,男人长脚垮了几步,“少葭,你在做什么?”
灰头土脸的女孩抬起头,拍了拍手,“做饭。”
如今已是三月过去,可奇怪的是她的肚子竟一点也没变大,太医曾来看过几次,只说她胎小了,要她平日里多吃一些。
于是少葭便借着这个由头,让裴夙在院中给她开了个小灶。
这昬天仪没修好,厨艺倒是进步不少,小灶上的香气飘的整个长乐宫都能闻见。
裴夙常来看她,每当问起昬天仪可有动静,她交不出来,便总用吃食堵住他的嘴,这招甚是好用。
“吃吧。”
这次也是如此。
她将一个饼子塞进裴夙嘴里,“这是我家乡的小吃,你尝尝看。”
裴夙被堵了正着,没反应过来,唇边残留一些碎渣,他倒也不嫌弃,只是问:“这是什么?”
少葭含糊道:“这叫油墩儿,小时候我爹娘总爱买给我吃。”
裴夙从嘴里拿出来一半仔细端详:“可这好像不是奉周的美食…?”
少葭理直气壮道:“你是皇子,你知道什么,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当地话,那小吃自然也是同理。”
裴夙被说服了,想了一下,还是服了她,“味道不错,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不知这昬天仪还……唔……”
嘴里又被塞进来一个油墩儿。
女孩指尖残留了一些烧火儿留下的厨后香气,裴夙心中一动,刚想说些体己话,却不想嘴里又被塞进来一个,“吃不下了,少葭。”
少葭假装没听见:“还有许多呢,都是给你的。”
裴夙被噎到了,但也只是淡然的拿起桌上的琉璃盏,喝了一口水进去:“……”
蝶儿拿着竹篓关上门,心中喟叹,可怜的宋姑娘,竟还有闲心思打情骂俏,后日三皇子殿下就要成婚了。
届时。
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悠哉日子吗?
…
冬日乍寒。
这日,蝶儿去膳房偷烤了几个柑橘,给她送进来时忽道:“姑娘你知道吗?今日帝师宴见帝师之子,我远远瞧了一下,这人的相貌是如九天玄仙,比三皇子还俊朗几分……”
宋少葭手里的动作停下来。
“比裴夙还好看?”
她不信,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裴夙更好看的人。
她那个臭屁师兄倒还能比一下,但他冷冰冰的,总也不见笑,一板起脸来,她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什么都招了。
蝶儿点头如捣蒜。
少葭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拿起手里的都柱,悬在蝶儿的手上,都柱下方压了一个小铁球,又在地上摆了划开的竹片,一共八片,衔接成花瓣的走向。
都柱上下不齐,铁球稳稳压住。
少葭走向远处,让蝶儿站在那里,随即拿起桌上的玫瑰紫釉花盆,“啪”的轻响,碎在了地上。
蝶儿被吓了一跳,“姑娘你这是作何?”
少葭嘘了一声,“别动,你看。”
只见这都柱下方的铜球在地动的刺激下,左右来回晃动了一下,接着从都柱下方脱离,选了一条路径缓缓滚落,最后稳稳来到了少葭脚边。
蝶儿有些站不稳了,往后踉跄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悬线,凑过来问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少葭捡起铜球,亦步回了里屋,而后拿起搁置在八仙桌上的毫笔,在砚台上轻点两下,接着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在镇纸上作画。
数个时辰后。
镇纸上画了一幅简单的构造图。
蝶儿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少葭抖了抖镇纸,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这就是昬天仪的门道。”
…
奉周地处山脉。
周遭连绵不绝的大山,先祖填平了几个山头,才立了这奉周王朝。
可这地儿终归不是什么好地儿。
奉周建立之初,这里曾有一次大地动,裂开了两个地缝,房屋倒塌、江河泛滥,死伤无数。
所幸这先祖是个能人,只用了三十年不到光景,将这奉周回府了往日繁荣。
先祖完成使命后,便魂归故里了。
在这之后。
晔帝继位。
他不如先祖有能耐,本质上是个纨绔。
早年靠着帝师指点,倒也能□□一二,可后来帝师辞官,他没了人约束,整日醉心邪术,朝政处的糊涂,地方灾祸也草草处理。
整日里就和那些个术士厮混在一起,研究甚么长生不老之药,说是若没长生不老,也要灵魂不破。
此时奉周成立不过几十年。
三十年前经历这么一次大灾祸,后来就常有小地动,虽然只是堪堪有摇晃感,并没什么损失,但百姓仍有余悸,惴惴不安的过着这日子。
百姓瞧见晔帝这般糊涂,自觉生活无望,便存了心思想出奔到邻国夏庆,那边山水风景好,又少天灾,是个不错的地儿。
他们做平头百姓的,跟着谁不是过呢?
倘若跟对了人,心头还快活些;倘若真跟错了,及早掉头,再跑一遭就是了。
这风气一出啊。
不出两年,奉周人丁竟少了一半。
文官上奏,武官出征,打了夏庆两年,最后落败而归,地方没抢到,人丁又少一些。
晔帝这下方才知道急了。
正焦头烂额之际。
身旁的术士给他献了一条好计。
说是:
【前朝有个天师,名为宋衡,他精通天文历算,阴阳两术,更是前朝四大法家的其中一家。】
【宋衡苦学一生,在其而立之年时,做出了一个叫昬天仪的东西。】
【这玩意儿状似悬壶,圆径八尺,壶身设有八龙头,八蟾蜍,上面雕刻二八星宿,天罗万象。】
【这八个龙头代表八个罗盘方位,若哪处有地动,龙嘴发动,吐出浑圆铁球,铁球落入蟾蜍嘴中,便可预测地震方位。】
【陛下若得了这宝贝,奉周恍如天助,百姓也得以安生。】
晔帝大喜。
便四处寻找这昬天仪。
有一好消息。
有一坏消息。
好消息是昬天仪就在自家国库里。
坏消息便是这昬天仪只做了个壳子,内里的门道宋衡拿走了。
原来当初前朝破灭,这宋衡自知拿不走昬天仪,便拆解了里面的构造,让这东西只剩一个空壳。
晔帝又下令找宋衡。
宋衡却似乎早有预知,在晔帝带人到达之前,自毙而亡,其娇妻跟随而去。
只徒留一个三岁女儿。
女儿不过孩童,懵懂年幼,事事无知。
晔帝心知昬天仪无望,但安抚民心的话已经放出去了,于是扯了慌。
道:【孤已取得昬天仪,可保太平二十年。】
百姓大喜。
日子也不再提心吊胆。
好在之后的十几年里,奉周并无什么天灾袭来,百姓也逐渐忘了过去的伤痛。
而如今。
正好二十年过去了。
…
少葭放下图纸。
继而摘下腕边的珠串,琉璃珠串沁入水中后,她拿起匕首,往指尖划了一刀,赫然间,一串梵文氤氲而生。
蝶儿吓白了脸:“姑娘不可。”
少葭倒不在意:“没事。”
她将这珠串拿起,在图纸上写下这段话。
【昬天仪,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一龙发机, 而其余七首不动】
那日看到这串梵文后,她左右想想,甚是觉得蹊跷,但她又不识梵文,于是问裴夙讨了几本麒麟阁的旧籍,一番差探后,彻然大悟这是昬天仪的内部构造图。
少葭放下图纸。
其实这昬天仪,说到底就是现代的测震仪,只是古代的技术不如现代完善,才会把它当成一个不可得的神器。
奉周有地震这事儿她一直都知道。
但她是外来客,对这里没有归属感,总觉得不管她的事,或许这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吧。
因为她曾经想过,若有朝一日若真震死了,可能也不是坏事,兴许还能回到现代呢。
蝶儿有些心疼的将她的手包起来:“姑娘,我知道你是伤心,可你也没必要这样伤害自己。”她以为少葭是因为裴夙成婚的事情才这样。
少葭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
她将这图纸折叠几下后,夹进了书卷里面。
蝶儿问:“姑娘既做出来了,怎的不告诉三皇子?”
少葭含糊不清道:“图纸不够完善,没法交给他。”
其实是她想先看看成品是什么。
她想看看她那个死了十多年的阿爹呕心沥血也不愿意交给皇室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子。
…
关于阿爹的事情。
少葭记得很模糊了,她只记得她阿爹和阿娘年纪相差有些大,但阿娘未曾嫌弃过阿爹的容颜,阿爹也将这个小娇妻看的很重要。
她是胎穿嘛。
第一天穿越的时候,看见貌美娘亲和……风韵犹存老爹爹的时候,她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我了个老少配。”
还以为是爷爷,没想到竟然是爹。
不过后来她就不吐槽了。
因为这个老来得子的亲爹对她可好,要什么给什么,有段时间,她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不过这好日子在三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那一年。
阿爹自缢,娘亲殉情。
少葭虽是个异乡人,和爹娘也只处了三年,可这三年倒也处出了感情,老爹死的时候她很是伤神,日日躲在屋子里掉眼泪。
但好在这时候师兄回来了……
恰在此时。
长乐宫的黄铜门外传来一阵零碎脚步声,扰乱了少葭此刻纷飞的思绪。
是裴夙?
少葭以为是裴夙,可仔细一听,又觉得这阵仗不像他,听的细致的时候,桌上的铜球突然滚落,发出粼粼响声,滚到了一贵人脚边。
一双女子娇柔的手将其捡起,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华贵之服的少女,她眸中几分讥诮,上下端详少葭,“我当他在屋里养了什么人呢,原来只是这等三流的货色。”
少葭倒也不恼。
只是抽出铜镜,左看右看,“这就是三流的长相吗?”她怎么觉得还挺漂亮的,像极了她死去的娘亲。
不过。
或许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
她是现代人,和这古代人审美有代沟也说不准呢。
陆枝嘴巴歪了歪,被她气到说不出整话:“放肆,好一张巧嘴,不愧是宫外进来的,也不晓得使了什么狐媚子术,将裴夙给迷成这样。”
少葭幽幽叹口气:“你也说了我是三流皮相,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把我迷成这样了。”
陆枝闻言倒还真就认真想了想。
裴夙这小子的确生的不错,但比起那帝师之子,些许差些。
她哼了一声道:“虽信口雌黄,但也不无道理。”
这还是个听道理的。
少葭乐了,她往嘴里塞了一口果子,又问道:“裴夙不是三皇子吗?我没规矩就罢了,你一个世家女,怎也敢喊他名讳?”
陆枝冷哼:“他没有生母,才学也不过如此,要不是我爹爹硬要我嫁,我也未必看得上他。”
“喊他一声名讳怎了,他日他若惹我不快,我还可以取而代之。”
少葭半知半懂,给她鼓了个掌。
陆枝嘴角嚅了嚅,觉得这人是傻子,对自己未必会有威胁,于是也不多说,拂了衣袖,快步离去。
…
次日。
裴夙又来了。
只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又走了,临到去时,还不忘叮嘱少葭注意身子,神器的事情不急,只要能见天日即可,届时他就能娶她了。
少葭当时看了一眼蝶儿,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并未拆他的天。
裴夙走后没多久。
长乐宫外突然响起了窸窣声响,接着是太监细哑的嗓音:“皇贵妃娘娘到!!”
少葭赶紧跪地行礼:“见过皇贵妃。”
奉周的皇室如今没有皇后,皇后前两年薨了,晔帝便扶了原本只是妃位的皇贵妃上来,赐封号为嘉,代管宫中六务。
若不出意外。
皇贵妃便是未来的皇后。
皇贵妃慵懒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却盛气凌人:“你就是宋少葭。”
少葭很规矩:“是我。”
皇贵妃又左右打量着她,目光像是将她烧穿似得,盯着瞧了好一会儿,而后叹道:“竟是这种妖孽货色,怪不得他要护着你。”
昨儿陆家娘子来,说她三流货色;今日皇贵妃来,说她是妖孽。
少葭琢磨了一下她到底是什么……三流的妖孽货色?
皇贵妃见她走神,又哼了一声,问道:“东西可做好了?”
少葭知道她在问什么,许是神器的事情,她想了一下后,还是老实交代了:“回皇贵妃的话,倒也没做全,只是画了个图纸,初初知道怎么做了。”
皇贵妃点头:“如此甚好。”
两个双垂髻圆领袍的宫人从她身后穿过去,大刺刺打开她的书房,几番搜索后,终于在夹层里找到了那张图纸,正是她昨日画的草图。
宫人递给皇贵妃:“启禀皇贵妃娘娘,这就是昬天仪的图纸。”
皇贵妃盯着这图纸,眸中莹莹点点,甚至有些含泪,“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了,昬天仪终于能重见天日了。”
少葭语气有些弱,试图讨回来,“皇贵妃娘娘,您看好了可否还给我…这东西只是草图…做不得数的…”
皇贵妃身旁的太监呵斥了一声:“大胆!你一个前朝罪人!苟活今日已是皇贵妃开恩!还敢命令贵妃!”
前朝罪人?
前些日子不还是前朝天师么,如今又成了罪人,皇室之人,真是变化莫测。
皇贵妃给了身后的禁卫一个眼神:“你就有大功在身,又如此识趣,我便赏你一条全尸吧。”
蝶儿脸色煞白。
先一步过来求情:“我家姑娘腹中怀有龙子,不日便要临盆,还请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她的头连续叩首,一直到额心破了皮。
少葭这会儿才知道怕了。
她也跟着跪下:“贵妃开恩,如若要杀,可否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做决断。”
裴夙,你在哪呢?
你快来救我啊。
皇贵妃冷笑:“皇子?你也配生皇家之子?”
她拍了拍手。
几个羽衣禁卫进来将少葭团团围住,少葭被擒着胳膊,膝盖脆生生的扣在冰冷的金砖地板上,钻心疼痛让她的眼泪瞬间掉下来。
好疼……
少葭咬着牙继续求饶:“罪女不配,只求娘娘放过小女一命,小女愿带着孩子归隐山林,从此不再任何人面前出现。”
在性命面前。
尊严一点也不重要。
此时。
城墙外传来悠扬的曲调,唱曲的伶人路过长乐宫,嬉笑声从墙外传来。
皇贵妃听闻乐曲,反倒笑了,“你可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
少葭摇首:“我不知。”
“可怜的孩子。”皇贵妃看她的眼神带着怜悯,“今日是吾儿成婚之日,他在迎娶将军之女,陆枝。”
少葭的心沉了沉,“我说了,我不会阻拦他成婚,我本就打算生了孩子就走。”
皇贵妃看她的眼神愈发怜悯了,她蹲下来,挑起少葭的脸,仔细端详,“倒是个痴情人,只是孩子啊,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少葭鼻息有些湿润。
皇贵妃拿出手边的蚕丝帕子替她擦拭:“怎的流血了?”
少葭身子有些发颤:“近来日日如此,不知是为何,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
皇贵妃将帕子随手丢在地上,掩唇讥笑道:“傻孩子,你被骗的好惨。”
少葭瞳孔倏的放大:“骗…?”
“你日日都在喝的药,其实是一味毒药,名约摄魂,今日即使我不杀你,他日你也会毒发身亡而死,你今日被我所杀,你倒还要感谢我。”
什…什么…?
少葭温言一惊:“谁下的?!”
皇贵妃仰头大笑,身躯向前摇曳了几步:“你说还能有谁呢?吾儿蛰伏十年,对你早已恨之入骨。”
少葭的指甲嵌入掌心,“可我怀有身孕…假使他恨我…孩子却是无辜的……”
“恨一个人,自然是恨她的全部,你不会真以为他欢喜你,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皇贵妃懒得和她多辩,对着禁卫下令,“动刑吧。”
“咕噜噜……”
行刑的禁卫将她拖入池中,少葭猩红了眼,抵死想挣扎,却分毫都未能动弹得了,“咕噜噜……”
池中的泡泡越来越小。
蝶儿想过来救她,但被禁卫军一刀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少葭渐渐身死,“姑娘…对不住…”
少葭的灵魂一半脱壳,一半清醒。
恍然间。
她又想起师兄的话。
“你会死。”
“少葭,你会死。”
原来谢师兄说的一直是真的。
可是…师兄是怎么知道的呢…?
罢了罢了,想这些,倒也只是徒劳,如今已然身死,若还能再见到师兄和师长,她想和他们说句对不住。
对不住。
她太固执,太不懂事了。
若是听话些,倒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