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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公私两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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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观野轻哼一声,没再追问,眼神却暗了几分。他缓缓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似在积蓄力气。
谢桉坐在榻边未动,望着他疲惫而脆弱的侧脸,脑海中闪过他昏迷时那声无意识的“今绥”,闪过他为邺都所做的一切布局与牺牲,心底那股复杂的情愫再次翻涌。
有感激,有动容,还有些连自己都未厘清的牵绊,在沉默中悄然蔓延。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温暖的橘红,温柔地笼罩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议事厅的争论、伤兵营的低吟,与这静室内无声流淌的暗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胜利之后,真实而复杂的图景。
未来的路注定崎岖,但此刻,他们还在一起——共对强敌,也共对彼此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与羁绊。
夜色如墨,府衙内室仅余几盏烛灯摇曳,在墙面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谢桉处理完堆积的军务,屏退左右,悄无声息地踏入静室。借着昏黄的烛光,他在裴观野榻边轻缓坐下。
重伤未愈的裴观野缓缓睁开眼。"今绥?"他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准确无误地唤出这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我在。"谢桉轻声回应,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没有多余的问询,没有客套的寒暄,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驱散了白日的喧嚣与疲惫。
裴观野的目光在昏暗中异常清明,直直望向谢桉。他沉默地注视着,仿佛要透过夜色,看清对方眼底所有未说出口的心事。
谢桉能清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裴观野懂他的奔波,懂他的挣扎,更懂他们在生死与共中早已确认的心意。
"你对,"良久,裴观野才低声开口,声音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沈昭珏......"
谢桉虽早已明确拒绝过沈昭珏的心意,可少年人的情意炽热纯粹,加上并肩作战的情谊,终究难以彻底割舍。
"介游心思纯直,此番相助的情义,我感念于心。"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是有些事,强求不得。"
"可我就是强得的。"裴观野低声道,话音里带着几分执拗。
"如若不是我甘愿,你再强夺又能如何?"谢桉轻声反问。
裴观野低低笑了,牵动伤口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谢桉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在触碰到对方手臂前微微一顿,最终只是拿起榻边的水杯递过去。
裴观野就着谢桉的手抿了几口温水,目光如磁石般胶着在他脸上,哑声吐出“我知道”三字。这声音轻得像风中叹息,却重重砸在谢桉心头。
他知道沈昭珏有单枪匹马闯燕州救人的孤勇胆魄,也知道那人望向谢桉时,眼底的赤诚从不加掩饰。
更清楚谢桉待沈昭珏终究不同——明知对方心思,未如对旁人般干脆利落地划清界限,反倒交付北境防线的重任,这份信任重逾千钧。
“我知道你感念他的情义,也知道你早已明确回绝。可我依然会惶恐。”裴观野在心中喟叹。
沈昭珏本就是光明磊落的少年将军,待谢桉一片赤诚,风姿卓绝。
北境与燕州接壤,他若与谢桉并肩,远比自己这困于庙堂、身负家国的大梁君主来得自在。
这些心思在胸中翻涌,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谢桉却从他深邃眼底,读懂了所有未尽之言,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幸而被摇曳的烛光巧妙掩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短暂停顿,带着明显的犹豫。
是沈昭珏。
室内的静谧瞬间被打破。
裴观野眸光微动,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极其自然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覆上谢桉搭在榻边的手背。
他的手因失血而微凉,掌心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力度。
谢桉的身体微僵,却没有抽回手。他抬眼对上裴观野在昏暗中愈发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戏谑,只有沉静的、带着些许不安的确认。
门外的沈昭珏似乎感受到了室内密不透风的氛围。他驻足良久,最终没能鼓起勇气掀开帘子。
脚步声渐渐远去,裹着难以掩饰的落寞,消散在长廊尽头。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裴观野才缓缓松开手,重新靠回枕上闭目养神,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谢桉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手背上还残留着对方微凉却灼人的温度。
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沈昭珏的愧疚,有对裴观野这般脆弱的怜惜,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想要安抚对方的冲动。
"你也该休息了。"裴观野闭着眼,声音里透着疲惫,"邺都百废待兴,你不能先倒下。"
谢桉望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着朦胧的烛光,静静注视着这个强势闯入他命运、此刻却因他而显露出脆弱的男人。
复杂的局势,未卜的前路,还有这份既确定又带着微妙不安的感情......一切都还需要时间沉淀。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战火暂熄的静谧夜色里,他们真切地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谢桉转身悄然离去,轻轻带上房门,将一室的寂静与心事都留在了门后。
室内,裴观野缓缓睁开眼,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目光深沉如夜,久久未动。
接下来的几日,邺都如同一个巨大的伤者,在痛苦与希望中艰难地自我修复。
尸骸被逐一清理掩埋,残垣断壁被逐步清理,城防的修补日夜不停。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渐渐被石灰和草药的气息取代。
裴观野的伤势在精心照料下,以惊人的速度稳定下来。虽离痊愈尚早,但已能短暂坐起,处理一些紧要事务。
大梁国内虽有杂音,但在他铁腕掌控与邺都大捷的消息传回后,反对的声浪被暂时压下,后续的粮草与医药物资也开始陆续运抵,解了燕州燃眉之急。
沈昭珏似乎一夜之间沉稳了许多。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试图围在谢桉身边,或是用充满敌意的眼神与裴观野较劲。
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军务之中,协助整编队伍,清点缴获,布防巡逻,行事干脆利落,隐隐透露出独当一面的将领风范。
只是偶尔在与谢桉商议军务时,那刻意避开的目光和略显疏离的态度,泄露了他心底未曾平复的波澜。
谢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有叹息,却知此刻绝非处理私人情感的良机。他将精力集中于燕州的内政与外交。
这日午后,燕主谢桉与几位核心将军,连同伤势稍愈、半靠在软榻上的裴观野,于府衙正厅共商要事。沈昭珏亦在座,正听着汇报巡防部署。
“据探报,萧瑾退守浔城后,一面收拢残部,一面接连向大夏京中递呈奏疏,名为请罪,实则求援。”薛不舟呈上密报,
“京中态度暧昧,虽有斥责萧瑾丧师之语,却未明确支持其再动兵戈,反而传出将派钦差‘彻查战事’的消息。”
“彻查?不过是缓兵之计,静观局势罢了。”陈擎冷笑,“萧瑾虽登帝位,大夏朝堂本就派系林立,此刻定是各有盘算。”
谢桉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沉静:“萧瑾经此一败,威望大跌,朝中不满者必借机发难。这正是我们分化其势力的良机。”
他转向裴观野,语气带着征询,“裴将军以为如何?”
裴观野脸色仍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如旧,微微颔首:“可行。不仅要联络大夏朝臣,萧瑾麾下的败军之将,亦可暗中接触——许以重利,或能搅乱其内部。”
他稍作停顿,补充道,“我大梁可遣使赴夏京,不提联盟,只谈边境贸易互通。此举足以令萧瑾疑神疑鬼,分散其注意力。”
两人思路契合,言语间尽是默契。
沈昭珏坐于下首,听着他们对局势的精准研判,看着谢桉投向裴观野时带着肯定的目光,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默默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门外侍卫疾步通报:“王上,大夏京都方向传来急报!”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双手奉上火漆密信。谢桉拆信速读,眉梢微挑,随即递予裴观野,又示意幕僚们传阅。
信由谢桉安插在大夏京都的暗线所发,内容印证了众人的判断:
萧瑾在朝堂遭遇空前压力,数位御史联名弹劾其“穷兵黩武、丧师辱国”,更有几位亲王上书暗指其“德不配位”。
虽萧瑾强行压下奏章,但朝野非议四起,其帝王根基已现松动。
“时机到了。”纪平难掩兴奋。
谢桉却未显露喜色,目光落回裴观野身上:“萧瑾已是困兽,断不会坐以待毙。他恐会狗急跳墙——对内清除异己,对外要么寻求外援,要么行险反扑。”
裴观野冷笑一声:“他若敢再来,正好新账旧账一并清算。”他转向沈昭珏,语气郑重,
“沈少帅,北境防线需劳烦沈大将军多费心,务必谨防萧瑾勾结外族滋扰边关,莫让他有可乘之机。”
沈昭珏抬眸,迎上裴观野的视线,既未回避也无挑衅,公事公办地点头:
“裴将军放心,北境安稳关乎大局,我镇北军责无旁贷。”语气沉稳,尽显军人担当。
议事持续近一个时辰,众人细化了联络大夏朝臣、拉拢藩镇势力及稳固燕州内政的各项举措。
待将领与幕僚们领命退去,厅内只剩谢桉与裴观野二人。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洒在裴观野略显疲惫的面庞上。他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眉宇间仍存一丝倦意。
谢桉走近榻边,拿起一旁温着的药碗:“先把药喝了。”
裴观野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接药碗,反倒伸手轻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你清减太多了。”看着谢桉明显尖削的下巴,裴观野眉头微蹙。
谢桉轻挣了一下,见他不肯松手,便不再动,语气平淡:“燕州初定,诸事繁杂,过了这阵便好。”
“无需事事亲力亲为。”裴观野语气笃定,“往后这些事,交给我。”
“你的伤……”谢桉欲言又止。
“死不了。”裴观野打断他,目光深邃而认真,“谢桉,记住,如今燕州独立,你是燕主,但你从不是孤身一人。”
话语依旧带着他惯有的直接,甚至些许霸道,可其中的恳切与支撑,却让谢桉心头一震。
他望着裴观野眼底不容置疑的认真,终是轻轻点了头。
“我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语气里藏着释然与笃定。
裴观野这才松开手,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汤药,而是对彼此的承诺。
谢桉见他蹙眉忍苦,下意识将手边备好的蜜饯碟子往他身前推了推。
裴观野瞥了眼蜜饯,又看向谢桉看似平静的侧脸,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窗外暮色渐浓,邺都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这座从废墟中重生的城池,也照亮了厅内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愈发紧密的联结。
前路依旧危机四伏——大夏朝堂的暗流、边境未熄的烽烟,皆在虎视眈眈。
但并肩而立的身影,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半月之后,邺都城已初步恢复秩序。残破的城墙完成应急加固,城内流民得到妥善安置,伤兵救治工作亦井然有序。
大梁后续送来的补给,加之沈家镇北军自带的粮草,暂时缓解了燕州的粮荒危机。
时机已然成熟。
这日,燕王府正厅气氛庄重而微妙。
不同于战时的临时议事,此番是三方势力首次以正式姿态,共商战后安排与未来格局。
谢桉端坐主位,一身玄色织金盘龙纹王袍,腰束玉带,金冠束发,衬得本就清癯的面容更显挺拔肃穆。
他目光沉静如深潭,周身透着一方之主的威仪与决断,无需言语便自带气场。
他左手边,裴观野半靠在特制软椅上,虽伤势未愈、脸色苍白,玄色龙纹常服却难掩帝王气势,锐利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自带威慑力。
右手边的沈昭珏,身着镇北军少帅的银鳞软甲,肩披玄色披风,身姿笔挺,眉宇间褪去几分少年跳脱,多了沉稳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