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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雪中送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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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的剑锋即将再次劈落,城头守军目眦欲裂、悲愤欲绝之际,天际线处骤然滚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那声响初时遥远如隔山擂鼓,转瞬间便化作海啸奔涌,狂猛席卷而来,震得脚下冻土簌簌颤抖。
在场所有人,包括持剑的萧珩,都不由自主循声转头。
风雪弥漫的旷野尽头,一道黑色洪流轰然撕裂雪幕,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邺都方向狂飙突进!
旌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旗上纹路并非大夏任何一支军队的制式,而是镌刻着更为古老狰厉的图腾,透着生人勿近的肃杀。
为首一人身披玄甲、□□黑骑,身形挺拔如寒松,即便隔着数里风雪,那股冰冷刺骨、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已先一步扑面而来。
赵肃死死攥紧手中长刀,指节因用力而阵阵发白,可眼底却骤然迸发出灼热的光芒——那烟尘蔽日之处,猎猎招展的,分明是名震天下的玄甲骑战旗!
如一道撕裂阴霾的黑色闪电,来历不明,但是极其精锐的铁骑,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插敌军腹背!
萧珩围攻邺都多日,麾下士卒早已人困马乏、锐气尽失,此刻正以为胜利唾手可得,
骤见这支养精蓄锐、如神兵天降的生力军从背后席卷而来,阵中瞬间掀起滔天恐慌,原本严整的阵型如同被巨石砸中的冰面,顷刻间四分五裂,乱作一团。
前排的士卒惊骇欲绝,哪里还顾得上军令,发一声喊,便丢盔弃甲,如没头苍蝇般向后逃窜,与后方试图前压的部队狠狠撞在一起,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一些悍勇之辈试图结阵抵抗,却如螳臂当车,转瞬便被汹涌而来的铁骑冲垮、砍翻在地,血光飞溅;
更多的则是魂飞魄散,被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凌厉无匹的攻势彻底夺了心志,要么跪地请降,要么被后续跟进的步兵如砍瓜切菜般压制、俘虏。
不一会儿,这支不久前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所谓“王师”,便已土崩瓦解,主将的旗杆轰然折断,淹没在乱军之中。
残存的部队如同被沸水浇过的蚁群,向着四面八方仓皇逃散,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顶着楚叙之面容的裴观野目标如炬,玄甲骑如烧红的利刃,径直凿穿萧珩军仓促组织的后阵,铁蹄踏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势如破竹。
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锁定那根高杆,以及杆上浑身浴血、生死不明的身影,心脏骤然缩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萧珩脸色瞬间煞白,转瞬强作镇定,四十余名精锐亲卫立刻呈环形围拢,将他与高杆护在核心,长刀齐齐出鞘,寒光森列如寒林竖刃。
竟是楚叙之!他居然没死,还带着这般精锐的兵力杀了回来!
萧珩瞥见对方眼底不顾一切的狠厉,料定他为谢桉必投鼠忌器,底气陡然一振。
他索性顺着阶梯至中段,一手死死攥住铁链,另一手拔剑架在谢桉颈侧,锋利的剑刃瞬间压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楚叙之!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割了他喉咙!你若放下武器投降,孤可既往不咎你与谢桉勾结谋逆之罪,甚至许你威武将军之职,统领燕州青州兵权!”
裴观野勒住马缰,玄甲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望着杆上气息微弱的谢桉,又扫过萧珩贪婪的嘴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嗤笑:
“威武将军?燕州青州兵权?萧珩,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般嗜权如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萧珩眼神狠戾,剑刃又压进半分,
“你助谢桉不过是为求功名,如今孤给你的,比他能给的多十倍!只要你降,过往一切一笔勾销,日后你便是孤麾下第一大将!”
“第一大将?”裴观野缓缓抬刀,玄甲骑将士见状齐齐举枪,枪尖寒芒直指核心,
“我要的,你给不起。而你许的这些,在我眼中,不过浮云。”他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收起你那套把戏,要么放了他,要么——今日我便踏平你这阵仗,让你和你的许诺,一同埋在这雪地里。”
萧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见裴观野油盐不进,眼底闪过疯狂:“好!好得很!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护这逆贼!那便让他给孤陪葬!”
裴观野猛地抬手,身后奔腾的骑兵浪潮骤然停滞,万马齐喑,尽显令行禁止的威严。
他望着谢桉苍白如纸的脸庞、琵琶骨上渗血的铁链,喉间发紧得几乎窒息,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想怎样?”
“备一辆马车、二十匹快马!让你的人退开五里!”萧珩狞笑,眼中满是算计,“等孤出了包围圈,自然放他!”
“你先放人,我允你带亲卫安全离开。”裴观野断然拒绝,目光死死锁着谢桉,绝不肯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半步。
“那就同归于尽!”萧珩作势猛压剑柄,谢桉颈间已渗出细密的血珠,触目惊心。
“住手!”裴观野瞳孔骤然紧缩,瞥见谢桉因疼痛微蹙的眉头,心尖猛地一抽,终是咬着牙妥协,“……好。”
命令迅速传下,玄甲骑缓缓向后退去,在雪地上让出一条通往外围的通道。
一辆马车与二十匹快马很快备好,萧珩的亲卫分两队上前仔细检查,确认无伏兵、无机关后,才冲他点头示意。
亲卫先牵过十匹战马,五人翻身上马成前导队,五人殿后,余下三十人仍呈环阵护着萧珩与谢桉,一步步退向马车,直至彻底退出梁军包围圈。
到了安全地带,亲卫掀开马车帘,另有十人翻身上马,在车侧形成护卫队。
萧珩拽着铁链,将虚弱的谢桉拖到马车旁,眼中闪过阴狠——只要将人拽上车,便趁乱结果谢桉。
“裴观野,记住!敢追来,我先杀他!”萧珩厉声警告,一只脚踏上马车踏板,持剑的手因扶车微微偏移。
就在这一瞬,“咻”的锐响划破风雪!一支狼牙箭从侧后方刁钻角度射来,精准穿透萧珩持剑的右手手腕!“噗嗤”一声,箭矢带血穿出,佩剑“当啷”落地。
“啊——!”凄厉惨叫撕裂雪幕,萧珩捂着手腕踉跄后退,脸色痛得扭曲。
亲卫惊觉不对,纷纷转头戒备,却见雪幕中一骑白马静立,马上骑士黑巾蒙面,只露一双沉静锐眼,手中强弓已再次拉满,箭头直指萧珩眉心!
那箭矢寒光凛冽,自数十丈外的雪幕中射来,角度刁钻得仿佛预判了他抬手的轨迹。
萧珩心头剧震——这般距离下,竟能一箭洞穿手腕,此人箭术已臻化境,手稳如铸,目光似鹰,再僵持下去,下一支箭必是直指眉心!
他哪还顾得上谢桉,猛地推开他,嘶吼道:“快撤!”
亲卫早已慌神,簇拥着萧珩翻上战马,前导队率先策马狂奔,两侧护卫队紧随其后,萧珩被护在中间,头也不回地冲向己方大营。
“追!”裴观野厉声下令,二十骑精锐立刻拍马追赶,自己则纵身跃下战马,直奔倒在雪地里的谢桉。
谢桉本就虚弱,被萧珩猛力一推,重重摔在雪地上,意识模糊间,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抱起,熟悉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一松,随即彻底陷入昏迷。
裴观野将他紧紧护在怀中,指尖触到他冰冷的肌肤与狰狞伤口,眼中满是痛惜。
此时,白马骑士策马靠近,梁军骑兵迅速围拢,长枪直指骑士:“放下武器!报上名来!”
蒙面人毫不在意,目光越过围堵的士卒,落在裴观野怀中的谢桉身上,黑巾下的神情虽不可见,但那双眼睛里的担忧与急切,清晰得不容忽视。
另一边,萧珩与亲卫策马狂奔,仗着熟悉地形与快马,几番迂回后冲回己方大营。
他惊魂未定地摔下马,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望着身后空荡荡的追兵方向,眼中满是惊怒与不甘——
此番虽逃出生天,却没能除掉谢桉,这笔账,他记下了!
雪地里,裴观野抱着谢桉翻身上马,回头对下属吩咐:“看好他!若有异动,先擒后问,不许伤他!”
说罢纵马奔向后方营帐,急着为谢桉处理伤势。被包围的神秘人依旧静立原地,目光追随着裴观野的身影,周身萦绕着难解的谜团。
裴观野抱着谢桉冲入最近的营帐,小心翼翼将怀中冰冷的身躯安置在铺了厚厚毛皮的简易床榻上。
谢桉已然昏迷,脸色青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穿透琵琶骨的铁链虽被斩断,留下的伤口依旧狰狞,新旧血迹在破损白衣上凝结成暗红冰碴,浑身冰凉如从冰窟中捞出。
“药!热水!干净的布!快!”裴观野对着帐外厉声嘶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迅速解开沾满雪泥的大氅,将谢桉严严实实裹住,试图用体温驱散寒意,可那刺骨的冰凉让他心惊。
他小心检查谢桉颈侧剑痕,确认只是皮外伤,稍稍松了口气,可目光落在琵琶骨与腿腹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眼神又瞬间阴鸷如冰——萧珩!
帐帘忽然被掀开,那名黑巾蒙面的白马骑士竟无视阻拦,径直闯了进来,手中攥着一个古朴玉瓶与皮质水囊。
“你!”裴观野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满是戒备。
蒙面人未理会他的敌意,快步走到榻前,目光落在谢桉毫无血色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痛楚。
他将玉瓶塞到裴观野手中,声音透过面巾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快!这是‘九转还魂散’,吊命用的!先喂他服下,护住心脉!”
裴观野一愣,这药名他早有耳闻,是世间罕见的保命圣药,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他来不及细想对方为何有此珍稀药物,救人心切,当即拔开瓶塞,清冽药香瞬间弥漫。
倒出一粒朱红丹丸,小心托起谢桉的头,却见他牙关紧闭,无法吞咽。
裴观野眉头紧锁,拿过骑士递来的水囊,含了一口清水,俯身以口渡水,辅以内力,将丹丸小心送入谢桉喉中。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运转内力,手掌贴在谢桉心口,温和而持续地输送真气,催化药力,护住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蒙面骑士静静立在一旁,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约莫一炷香后,在裴观野不惜内力的催动与药力作用下,谢桉原本微弱的呼吸终于稍显明显,虽依旧轻浅,却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模样,青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裴观野稍稍松了口气,额间布满细密冷汗。他收回探脉的手掌,这才有暇看向蒙面骑士。
“你究竟是谁?为何救他?”裴观野的声音仍带警惕,敌意却淡了几分——若非此人那两箭,谢桉今日必死无疑。
蒙面骑士沉默片刻,在裴观野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抬手,轻轻扯下遮面黑巾。
一张俊朗却染着风霜的面容显露出来,正是沈昭珏。
裴观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凝起更深的疑惑:“沈昭珏?你怎会在此处?”
他分明记得,沈昭珏应在北境戍边,沈确怎会放任他蹚这趟浑水?
“他在这,我怎能坐视不理。”沈昭珏声音平静,却藏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他重新戴上面巾,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谢桉,转身向帐外走去。
帐外,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沈昭珏望着萧条的邺都城池,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几日前的镇北将军府。
那夜亦是大雪,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沈确紧锁的眉头映得愈发深沉。沈昭珏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磕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父亲,”他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态度却异常坚决,
“儿子清楚沈家的立场。此次我不以沈家之名,不求一兵一卒,只求您允我孤身前往。我蒙面而行,绝不连累家族分毫。”
沈大将军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久久未语。三更的梆子声从巷陌传来,每一声都似敲在父子二人的心尖。
“你可知此去凶多吉少?”沈大将军终于转身,声音沉得像压在胸口的巨石,“邺都被围数月,大雪封路,早已是绝境。你去了,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儿子知道。”沈昭珏仰头,眼中虽有泪光闪烁,却亮着执拗的光,
“可谢桉在那里。当年国子监,他待我一片赤诚;此前他去禹州赈灾,我未能相伴;如今他身陷死地,我断不能坐视不管。”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已磕出青紫:“求父亲成全!儿子愿立血书,从此与沈家撇清关系,纵有不测,也绝不牵连家族一人!”
沈确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目光复杂难辨。烛火噼啪作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为人父的无奈与疼惜。
“起来吧。
为将者,先明忠义。”沈大将军俯身扶起他,粗糙的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按,“你既决意要去,为父不拦你。但记住——”
沈昭珏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目光陡然锐利,“你代表的只是你自己,不是沈家。”说着,他递过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沈家的保命丸,撑不住就回来,沈家还有人等你。”
“是,父亲!”沈昭珏紧紧攥住瓷瓶,声音哽咽。
一骑快马趁着夜色冲出将军府。
马上骑士一身玄衣,黑巾蒙面,唯有一双坚毅如星的眼睛露在外面,循着风雪,日夜兼程向东方疾驰。
他拼尽全力加速赶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谢桉仍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生命垂危。
沈昭珏望着营帐的方向,掌心的瓷瓶被攥得微微发烫,心中满是焦灼与痛惜。
营帐内,炭火将裴观野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摇曳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榻上之人那张失了血色的脸,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下颌的线条愈发清晰锐利,即使昏迷中,眉宇间也似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执拗与痛楚。
裴观野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谢桉脸颊时倏然顿住。
他转而拂开散落在对方额前、被血污黏连的几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
那冰冷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谢桉……”他低声唤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很快被炭火的噼啪声吞没。“你总是这样……不肯低头,不肯认输。”
他想起邢山上的搜寻,想起“鬼见愁”峡谷的冰冷,想起这人即便身陷绝境,被吊在阵前,依旧向着城头嘶喊“不要开门”的决绝身影。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裴观野自认冷心冷情,算无遗策,却似乎总被这人打乱步调。
“你若就这么死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我此前种种,岂非成了笑话?”
帐外,风雪似乎更急了些。
沈昭珏依旧隐在暗处,如同一尊被冰雪覆盖的雕塑。寒气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四肢麻木,但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感知都系于那座亮着微弱灯火的营帐。
他看到军医再次被匆匆请入,片刻后又摇着头出来,与帐外的将领低语了几句。
距离太远,他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从那军医沉重的脸色和将领骤然紧绷的背影中,读出不祥的意味。
是伤势恶化了?还是……那药效不够?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昭珏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暴露了他的焦灼。
他立刻僵住,强迫自己退回阴影深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疼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想亲眼确认那人是否安好,想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
可他不能。他的身份,他的家族,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片阴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这种认知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心。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身份带来的桎梏。
满腔的担忧与情愫在胸中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在喉间的、极轻极沉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顶营帐,仿佛要通过这固执的凝视,将自己的生命力也渡一些进去。
帐内的裴观野似乎感应到什么,倏然抬头望向帐门方向,眸色锐利如鹰。
帐外除了风雪,空无一物。
他蹙紧眉头,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重新看向榻上之人,终是伸出手,将那双冰凉的手紧紧握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撑下去,”他俯身,在谢桉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暗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恳求,“谢桉,我不准你死。”
夜色深沉,风雪未歇。一座营帐,隔开了两个同样心绪翻涌、却立场迥异的人。
一个在明处紧握着手,试图挽留生命的流逝;一个在暗处凝视着光,承受着咫尺天涯的煎熬。
而被他们共同牵念着的那个人,依旧沉浮在生死边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