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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强缚南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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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久前,皇城另一角,从御书房偏殿退出的三皇子萧珩,坐进肩舆的刹那,脸上的焦灼与急切瞬间褪去。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指尖摩挲着袖中玉佩,眼底闪过志在必得的冷光——禹州的消息,他比朝堂早知晓三日。
禹州知府康云真本就是他安插的棋子,急报传来时虽已无力回天,却足够他布下天罗地网。
更让他满意的是,方才心腹来报,谢桉在禹州的几条暗线已被尽数拔除,手法干净得不留痕迹。
“好棋。”萧珩低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算计的冷意。
他太了解谢桉——这位世子看似冷情,实则最见不得民生疾苦。
如今禹州暗桩尽毁,灾情成了一团迷雾,以谢桉的性子,绝不会坐视那里沦为党争的牺牲品。
这正是他要的。
“去,”萧珩吩咐心腹,声音压得极低,“把本王与太子在御前争执的戏码,速速传到燕世子府去。”
这场皇子争功的戏,他要演得逼真,逼真到连陛下都信以为真,逼真到满朝文武都以为这是权力博弈。
唯有他清楚,这场戏从一开始,就是为谢桉量身打造的囚笼。
既然在京都无法折断这只日渐锋利的鹰,那便让他在千里之外的洪水里,折翼沉沙。
燕世子府,庭院深深。
裴观野几乎是闯进来的,步履生风,玄色披风卷起庭前落叶,周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凛冽气息。
他得到的消息太晚,必须抢在谢桉入宫前拦住他!
“谢今绥!”他声音急促,目光如电般扫过庭院,却只见几个躬身屏息的下人。
管家匆忙上前,被他周身的气势所慑,声音都低了三分:“将、将军,世子爷他……刚走,已经进宫去了。”
裴观野脚步猛地顿住,攥紧的拳骨节泛白。还是晚了一步!他算准了萧珩的阴谋,算准了谢桉的反应,却没算准这要命的时间差!
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再度翻身上马,朝着宫城方向疾驰而去。骏马四蹄腾空,在长街上刮起一阵旋风,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或许还能在宫门前截住他!
宫门外,汉白玉石阶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裴观野勒马停驻,呼吸因疾驰而略显急促,目光死死盯向那缓缓开启的宫门。
朱红宫门内,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正迈步而出,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是刚刚面圣完毕的谢桉。
他步下石阶,一抬眼,便看见了驻马立于宫门外的裴观野。
四目相对。
裴观野胸口起伏,一路疾驰的焦灼与此刻亲眼见他从宫中走出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堵在喉间,竟一时失语。
他来了,他还是来晚了!圣旨定然已下,一切都已成定局。
谢桉看着他风尘仆仆、眉眼紧锁的模样,眸光微动,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遇见了一个寻常同僚:
“楚将军,好巧。”
裴观野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夹杂着更深沉的担忧与无力。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低沉而危险:
“谢今绥,禹州,你非去不可?”
谢桉已行至马车旁,闻言,侧身回望,清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圣命难违。将军若无要事,本世子还需回府准备行装。”
他这副油盐不进、刻意疏离的态度,彻底点燃了裴观野心中压抑的情绪。
“好一个圣命难违!”裴观野猛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盯着谢桉,一字一句,如同立誓,又如同诅咒,
“记住我的话,谢今绥。你若敢死在禹州,我必让整个禹州,为你陪葬!”
话音未落,他已狠狠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空中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马蹄声如骤雨般远去,只留下那句狠戾的话语,在空旷的宫门外回荡。
谢桉站在原地,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裴观野眼中的疯狂与决绝不似作伪。他沉默片刻,终是敛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世子府。而一场围绕着禹州的生死博弈,随着这道圣旨的落下,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霞光万道,将京城巍峨的城墙染上一层金红的轮廓。巨大的城门如同沉睡巨兽的口吻,已然洞开。
城外,并非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庞大仪仗,而是一支显得精干、务实的队伍。
数十名身着轻便皮甲、腰佩制式兵刃的护卫骑兵肃然列队,虽不张扬,却透着一股经过沙场锤炼的沉稳煞气。
队伍中夹着几辆装载文书箱笼、以及部分急需药草物资的青篷马车,车辕坚固,马匹健壮,一切以实用和速度为先。
所有人的目光,依旧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队伍中央那辆外观朴素、却明显用了上好木料与减震工艺的马车旁。
车帘并未完全放下,隐约可见车内端坐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谢桉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常服,只是外罩了一件御风的深色披风。
墨发以玉冠简单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清绝。
他微微侧头,透过车窗望向城外的官道,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即将面对艰难重任的凝重,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减去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却多了几分易碎的精致感。
队伍整顿完毕,正准备启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如雷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自城门内骤然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彪悍气势,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约五十骑玄甲精锐,如同黑色的匕首,从城门洞中疾驰而出!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魁梧,身着玄色暗云纹铠甲,肩披墨色大氅,面容冷峻硬朗,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正是抚西将军楚叙之!
这支队伍的出现,带着浓重的行伍煞气,与谢桉这边精干务实的队伍形成鲜明对比,瞬间让气氛变得紧绷起来。
楚叙之率领亲卫,在距离谢桉车队前十丈处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长的嘶鸣。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干脆与力量,几步便行至谢桉马车前,无视周围无数道或惊诧或戒备的目光,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全场:
“末将楚叙之,奉陛下旨意,特率亲卫前来,听候钦差调遣,护卫大人前往禹州,直至灾情平息!”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微微掀开,露出谢桉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垂眸,看着马下那个姿态恭谨却气势逼人的男人,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楚将军,”他的声音如同碎玉撞击,清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钦差此行轻车简从,自有规制护卫,无需将军额外费心。将军请回吧。”
楚叙之缓缓抬眸,坦然迎上谢桉冰冷的视线。在那双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
“大人容禀,”楚叙之语气不卑不亢,声音依旧洪亮,
“陛下圣虑,禹州非比寻常,非仅天灾,更兼人祸,暴乱已生,局势错综复杂。大人身份尊贵,代表天家颜面,若有丝毫闪失,我等万死难赎其咎。
末将蒙陛下信重,略通军务,且眼下西南安定,北境有沈家军坐镇,陛下特命末将专职负责大人此行安危。此乃陛下亲口旨意,还请大人……以圣意为先,以安危为重。”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更是直接将“陛下旨意”这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他将“人祸”与“暴乱”点出,强调了此行的危险性,凸显自己护卫的“必要性”。
谢桉胸中一股郁气翻涌。他看着楚叙之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知道这又是他算计好的结果。
自己想借南下赈灾暂时摆脱他,却反被他利用圣旨捆绑得更紧!
他死死地盯着楚叙之,试图用目光将这恼人的身影驱散。
楚叙之平静地迎上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唇边反而掠过一丝极浅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笑意里没有得意,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他当然知道前方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太子的杀局早已布下,就等着谢桉往里跳。
但他更清楚——自己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孤身踏入死地。
既然拦不住,那便一同入局。
谢桉要走的路,他必将先行一步,为他斩尽荆棘,哪怕双手沾满血腥,哪怕要与整个大夏为敌。
这场始于朝堂的博弈,早已不只是权力之争。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谢桉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不带一丝情绪,“那便有劳楚将军了。”
说完,他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身影。
命令下达,精干的队伍缓缓启动。
而楚叙之带来的那五十名玄甲亲卫,则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迅速而无声地融入了队伍的前后左右,形成了更加严密、也更令人窒息的护卫圈。
楚叙之本人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策马,始终保持在谢桉马车侧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一个既能随时“护卫”,又能确保那辆马车始终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距离。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队伍向着南方,向着灾情严峻的禹州进发。
晨曦之中,马车内的谢桉背脊挺得笔直,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试图寻求的短暂安宁与距离,在城门打开的这一刻,已然彻底破碎。
身边的阴影,如影随形,这场南下之行,注定步步维艰。
京城南门,城墙之上。
太子萧珩负手而立,明黄色常服在晨风中衣袂微动。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支不算庞大的钦差队伍缓缓驶出城门,目光精准地落在队伍中央那辆朴素的马车上。
谢桉,到底还是如他所愿,跳进了这个为他精心准备的禹州泥潭。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马车旁那个策马而行的玄色身影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楚叙之。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刚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抚西将军,竟会主动请旨,以“熟悉西南边情,或可协助稳定禹州邻近部族”为由,甘为副手,随谢桉一同南下。
“呵。”萧珩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这算什么?护主心切?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转念一想,萧珩紧蹙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眼底甚至掠过一丝更深的算计。
这样也好。
楚叙之此人,心思深沉,手段莫测,留在京城终究是个变数。
他原本还在思忖,等解决了谢桉,该如何料理这个碍眼的“楚将军”。如今他自请入局,倒是省了自己一番手脚。
禹州那个地方,天灾人祸交织,乱民流窜,瘟疫横行,情况远比奏报上严峻百倍。
到了那里,刀剑无眼,疫病无情,死一个钦差是死,死一个钦差加一个将军,也不过是“时运不济,为国捐躯”罢了。
正好,将他们一锅端了,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萧珩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尽头的队伍,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踏入坟墓的死人。
“回宫。”他淡漠转身,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风掠过城墙,吹动他明黄的衣角,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
南下之路已然开启,禹州的杀局正悄然张开巨口。
而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猎人或许并未察觉,他所以为的棋子,也早已磨亮了獠牙,准备在泥泞的棋盘上,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