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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茗试探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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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寝殿,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谢桉是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中醒来的。身体像是被拆卸重组过般酸软无力,但周身却被清理得清爽,裹在柔软丝被里的触感也舒适妥帖。
然而,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正牢牢锁在他脸上,让他无法继续安睡。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便是裴观野放大的俊颜。
他侧卧着,以手支颐,墨发未束,几缕随意地散落在枕畔与额前,柔和了那份逼人的锐气。
玄色寝衣的衣襟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他的一只手臂正自然地环在谢桉腰侧,是一个充满占有意味的姿势。
而最让谢桉心头一震的,是裴观野的眼神。
那双平日里深邃难测、总是带着算计或侵略性的眼眸,此刻竟像是敛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专注的、沉静的凝望。
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愫,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有满足,有温柔,有深植于骨的执念,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
见谢桉醒来,裴观野并未移开视线,反而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笑容不同于往日带着算计或嘲讽的模样,更像是由心而发的、带着暖意的微笑。
“醒了?”他的声音因初醒而带着性感的沙哑,低沉地响在安静的清晨,“身上……可还有不适?”
他问得自然,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亲密无间,昨夜的一切激烈与对峙都不过是久别重逢后必经的仪式。
谢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过分温柔的姿态,这深情款款的目光,与他记忆中那个强势偏执的裴观野,与昨夜那个如同猛兽般掠夺的楚叙之,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他恍惚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令人心慌的注视,微微动了动,却发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固定在原处,无处可逃。
裴观野依旧那样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将他吸进去。
“看着我,今绥。”他低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从你认出我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谢桉被他这句话语和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钉在原地,心头一片混乱。他不懂,完全不懂自己对这个男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那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情绪让他感到恐慌,比面对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他无措。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想要缩回自己坚硬冰冷的外壳里。
“裴观野,你……”他试图用冷硬的话语筑起防线,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裴观野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他眼底那瞬间的迷茫与动摇,如同在坚冰上发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他心中一动,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他不仅没有松开环在谢桉腰际的手,反而就着侧卧的姿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近到鼻息可闻。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谢桉微微蹙起的眉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
“不用哪种眼神?”他低声反问,声音像最醇厚的酒,带着诱人沉沦的魔力,“是这种……看到你还在我身边,就觉得无比庆幸的眼神?”
他的指腹缓缓下移,若有似无地擦过谢桉的眼尾,“还是这种……后悔曾经放手,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逃离的眼神?”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谢桉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谢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看着他睫毛的轻颤,看着他唇瓣的微抿,看着他试图维持冷静却逐渐泛红的耳根。
“谢今绥,”他唤着他的字,带着一种古老的、缠绵的意味,“你在怕什么?怕我?还是怕……你心里那个,正在为我动摇的你?”
这句话如同利刃,精准地剖开了谢桉最不愿面对的内心。
他猛地抬眼,对上裴观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观野看着他这副如同被困住的小兽般的模样,心底那份掌控感与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知道,他的世子正在一步步沦陷,只是他自己还不愿承认。
他不急,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慢慢磨掉他所有的尖刺,让他心甘情愿地,栖息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谢桉的,逼得他无处可躲,只能承受着自己灼热的呼吸和那如同誓言般的话语:
“别挣扎了,今绥。你的身体记得我,你的心……迟早也会认输。”
一顿沉默却暗流涌动的早膳过后,谢桉放下银箸,起身便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周身都透着疏离,试图将昨夜与今晨的混乱尽数隔绝在外。
“我送你。”裴观野随之起身,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道:“不劳将军大驾。”
裴观野却已走到他身侧,不容分说地与他并肩向外走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的马车不在府外,莫非世子想步行回府?还是说……”
他侧目,目光掠过谢桉颈侧被衣领勉强遮掩的痕迹,意有所指,“世子体力尚可,不惧劳累?”
谢桉耳根微热,抿紧了唇,知道争辩无用,索性不再言语,默许了他的同行。
将军府的马车早已备好,比起昨夜的疾驰,此刻显得平稳而缓慢。
车厢内,两人各坐一端,空气凝滞。谢桉始终偏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拒绝与裴观野有任何视线交流。
裴观野也并不急于打破这份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桉紧绷的侧脸和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马车最终在世子府门前稳稳停下。
谢桉几乎是立刻就要起身下车,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握住。那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挣脱。
他猛地回头,对上裴观野深邃的眼眸。
裴观野松开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无意,声音压低了些许,“好好休息。”
这最后四个字,带着昨夜缠绵的余韵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让谢桉心头猛地一跳。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抽回手,一言不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入世子府大门。
裴观野坐在车内,隔着车窗,看着那抹带着些许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朱门之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他的世子,终究是踏回了他的领地。
但这一次,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已经重新连接,并且,他绝不会再让其断裂。
“回府。”他沉声吩咐。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人,驶向各自需要面对的局面。而这清晨的短暂同行,不过是下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片刻的宁静。
东宫,书房内。
太子萧珩正批阅着奏章,朱笔沉稳,落墨果断。一名心腹内侍悄无声息地入内,屏息静候片刻,直到萧珩搁下笔,才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殿下,下面的人报来一桩事,关于燕世子和……抚西将军楚叙之。”
萧珩执起茶盏,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说。”
“昨夜宫宴散后,有人瞧见世子和楚将军一同去了软红阁,直至深夜未曾离开。更蹊跷的是,”
内侍将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指尖微微蜷着:“奴才探得,今日清晨世子的马车是从楚将军府方向来的。世子下车时,神色瞧着有些急,脚步都比往日快了些。
萧珩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软红阁?楚叙之府上?”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信息,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他清晰地记得昨夜宫宴上的情景——
谢桉对楚叙之那毫不掩饰的敌意,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以及后来在回廊处,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那绝非作伪。
怎么转眼之间,不仅同游风月之地,谢桉竟还在楚叙之府中过夜?
这其中的转折,未免太过突兀,太过不合常理。
萧珩缓缓将茶盏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靠向椅背,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眸光深沉难测。
谢今绥此人,他自认有几分了解。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绝非轻易与人冰释前嫌之辈,更遑论是与一个刚刚在御前针锋相对、甚至可能设计陷害过自己的人“把臂同游”,乃至登堂入室。
除非……这其中有什么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或是楚叙之掌握了什么能迫使谢桉就范的把柄?又或者,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更深的联系?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萧珩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楚叙之,比他预想的还要不简单。而谢桉与此人的牵扯,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知道了。”萧珩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继续留意着,有任何动向,随时来报。”
“是。”内侍恭敬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珩的目光投向窗外,望向世子府的方向,眸色幽深。
看来,这位深藏不露的世子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值得警惕的变数。
内侍退下后,书房内檀香袅袅,萧珩指节分明的食指在紫檀木扶手上轻敲了数下,眸中深思之色渐浓。
他沉吟片刻,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去世子府递个话,就说孤新得了一罐极品庐山云雾,请世子过府一叙,品茗赏画。”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世子问起,便说……抚西将军楚叙之,恰巧也在受邀之列。”
“是。”
世子府内,谢桉刚沐浴更衣,试图洗去一身疲惫与那若有似无、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听到东宫来人传话,他擦拭湿发的手微微一顿。
“品茗?赏画?”谢桉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萧珩这试探,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还特意带上了楚叙之……看来今日清晨他从将军府回来的事,并未瞒过这位太子的耳目。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复太子殿下,臣稍后便到。”
至于楚叙之是否在场,于他而言,并无分别。正好,他也想看看,裴观野顶着“楚叙之”的身份,在萧珩面前要如何演这出戏。
东宫,水榭。
初夏微风拂过池面,带来莲叶的清香。
水榭内布置清雅,萧珩一身常服,坐于主位,正慢条斯理地烹茶,姿态闲适,一如往常那个温润如玉的储君。
谢桉到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下首的裴观野——或者说,楚叙之。
他今日换了一身靛蓝色常服,少了些许武将的凛冽,多了几分文士的沉静,正垂眸欣赏着池中游鱼,仿佛真的只是来赏景品茗的客人。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目光与谢桉在空中一触即分,平静无波,如同看待一个仅有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谢桉心中嗤笑,演得倒是挺像。
“臣,谢桉,参见太子殿下。”他依礼参拜。
“世子来了,不必多礼,坐。”萧珩笑容温煦,抬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另一侧,恰好与楚叙之相对。
“楚将军也是刚到。”他随口解释道,仿佛真是巧合。
谢桉从善如流地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刚沐浴后的慵懒。“殿下好雅兴。”
“难得清闲。”萧珩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至谢桉面前,茶香氤氲,“尝尝这云雾,可还入得了口?”
谢桉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赞道:“香气清幽,入口甘醇,确是极品。”
他语气自然,仿佛完全沉浸在茶香之中,对周遭微妙的气氛浑然未觉。
萧珩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似是不经意地笑道:
“说起来,方才孤与楚将军还在聊起昨夜软红阁的歌舞,据说是一绝。可惜孤无缘得见。燕世子,你与楚将军昨夜不是同去了么?觉得如何?”
来了。
谢桉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萧珩,眼神清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殿下怕是听错了吧?臣昨夜宫宴后便直接回府了,并未与楚将军同行。”
他语气笃定,甚至微微蹙眉,像是奇怪这谣言从何而起。
萧珩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楚叙之:“哦?楚将军,莫非是孤记错了?”
裴观野这才将目光从池鱼收回,转向萧珩,神色坦然,带着武将的直率:“回殿下,末将昨夜确实邀了世子,不过世子言说身体不适,婉拒了。末将只好独自前往,领略了一番软红阁的风情。”
他说着,还略带遗憾地看了谢桉一眼,“世子未能同往,确是可惜。”
两人口径一致,一个断然否认,一个坦然承认被拒,配合得天衣无缝。
萧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面上笑容不变:“原来如此,看来是下面的人看差了。”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谈论起案几上的一幅新得古画。
谢桉配合着品评,言辞精当,态度从容,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个小插曲,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那道看似平静实则隐含探究的视线,但他全然无视。
期间,萧珩又几次将话题引向边关风物、用兵之道,看似在与楚叙之探讨,实则不时观察谢桉的反应。
谢桉要么静静聆听,偶尔插言几句也是见解独到,与自己的身份学识相符;要么便专注于盘中糕点,或是欣赏池景,对楚叙之并无多余关注,态度疏离而正常。
他这种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萧珩有些捉摸不透了。
若他们真有隐秘关联,谢桉多少会有些许不自然,或是刻意回避。
可谢桉没有,他坦荡得仿佛楚叙之真的只是一个刚刚在御前结识、略有交锋的普通朝臣。
裴观野则始终扮演着忠勇直率、偶尔能语出惊人的武将角色,与萧珩对答如流,目光大多数时间停留在太子或是画卷上,偶尔扫过谢桉,也很快移开,恪守着臣子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