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杀》闫明珠

57、悬音之恼

　　李悬音揩去眼角的泪水，喉咙里哽咽出一声嗯。

　　那刘树笑呵呵的嘴角刹时僵住，吞了口唾沫，笑不出来了。李悬音拎过食篮子，交到刘树长满冻疮的手掌之上。

　　刘树顺着篮子的边缘抚摸，感叹一声今儿的菜可真丰富，哆嗦地将食篮子平稳地搁在雪地上，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跪下，双掌撑开铺于人头两侧，匍匐朝李悬音一拜。李悬音下意识要拦，临门一脚又忍住了。

　　刘树拥挤的眼角缝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底下的一片雪，他尽量让自己话说得清晰顺畅：“多谢贵人恩典！冷宫寒凉彻骨，能得您赐的热饭菜，奴感激涕零！祈愿贵人福寿安康。”刘树说完，抹了抹眼角的泪，扶着门把发颤地站起来。

　　李悬音盯着他发白的眼睛，不慎让一口寒气闯入喉中，剧烈地咳了咳，拉上采桑的手：“采桑，我们走吧。”

　　刘树不由得向前迈步，破烂的门槛还未迈过，又把脚缩了回来，两只抖动的手缩在半空中，忐忑道：“贵人以后还来吗？”

　　李悬音停住步子，想了想，还是应下：“会来。”

　　“不过，你不必时刻等着，我可能久久才来一次。”

　　刘树放心地笑了：“哎、哎，好。”

　　采桑搀着李悬音的手臂：“公主不进去看看那人吗？”

　　为免了怀疑，李悬音还是要去辰曜宫一趟：“不了，里头有人看着，不必多此一举留下祸患。”

　　冷宫房屋之上瓦片，跪趴着一人，看着李悬音来了，面容憔悴地盯着那屈腰的太监，没说两句话就一副失魂丢魄的模样走了。

　　他心有疑惑，未随后离开，而是继续盯着这步履蹒跚的太监，瞧着他提着那一篮子东西，进了主殿，吼一嗓子，有一簪高马尾戴黑披风的怀里抱剑的女子身形的人从偏屋里出来，分了应是两人份的食物进去。

　　萧野本想再盯一盯探探究竟，可不远处传来盔胄碰撞和整齐划一有力的脚步声——巡视的玄甲卫往这边来了。他纠结一番，从侧边跳下，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有的是机会。

　　王朗领的小队，今日负责巡视冷宫这片的区域。巡久了有些累倦，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抬头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人影跳了下去，旋着脖子绕了半圈，再没异样，当是自己眼皮打架看重影了。

　　李悬音去齐明朝那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实在没心情应付他，寻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回去了。采桑看她这样子也是担心的紧，去找玉凤，玉凤琢磨着心里藏着什么自己解不开的事，得说出来，也让她们帮着想想对策。于是拉着采桑又去找李悬音，一左一右，护法似的，半松半紧裹挟着她，开始挤眉弄眼扮脸戏套李悬音的话。

　　李悬音累得很，左右两手同时从二人怀抱里抽出来，无奈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没什么不能告诉你们的。”

　　两人在李悬音后背对眼，皆郑重地嗯了一声。

　　玉凤先来：“好，音丫头，那我问你，你这几日是怎的了？一直闷闷不乐的，可是有新的烦心事？”

　　李悬音摇摇头：“也不算是。就是我的生辰在冬日，我父皇母后妹妹也都死在了冬天，难免触景伤情，一时怀念，感伤起以前罢了。”

　　玉凤很理解地点头，拍拍她的背，安慰道：“音丫头，当年之事于你李家而言就是灭顶之灾，那时你不过才六岁，就要承担起复仇的大任。这些年来没一天好过的，你父母疼爱你，你记挂你的小妹，到了冬日，往事反复，确实是不好过啊。”

　　采桑不是上一年才陪着李悬音的，黄画师因与翎王有着一层师生关系，来往密切，翎王年纪渐长，他就不好轻易再来冷宫寻李悬音。大多数都是采桑，待上个一夜半天的。所以李悬音的很多行为习惯情绪她心里大都有感受，斜眼看着她的肚子：“公主，可是我看你这几日老是盯着自个的肚子发呆，可是孩子有什么问题。”

　　李悬音紧抿着唇，微微低头，眉低垂，盯着自己在衣裳遮掩之下与寻常无异的腹部，深深地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没有的时候，我总是自信满满，觉得只要生下来小孩，夺回江山乃囊中之物。”她看向左边的玉凤：“可上次和玉凤姐姐争过一架，我才发觉，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想着生下了皇子，一方面夺权之时将齐家臣变为我李家臣容易一些，待真的夺回那个位置之后，易得百姓的支持，毕竟我李氏江山可是安稳了上百年，民心还是有的，而齐氏到今天不过十六年。但我没有想过，如果生下的是公主，那些人还会不会认？如果真的生下了公主，那我一开始的决定是不是就是错的？我就不该和萧野有那一遭。最初的谋划与结果背道而驰，是不是白白折腾。”

　　“但是我想了几日，这孩子是必须要有的，李氏的江山不能到我这里就断了。我即使现在不有，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还是得需要有人来承我的位置，但李氏血脉除了我全被齐永杀害。”她眼眸发狠：“门中姓李之人，也不过是几百年前同一氏族出来的，早谈不上有什么联系。但他们当中要是有能者，将来的大业也未必不能交到他们手上。但现在，齐明朝还坐得好好的，以后的变数太大了，我也说不准。”

　　玉凤听了半天，细细琢磨了半响，觉得她说来说去不是怕危险重重，是怕越过丛生荆棘终于抵达山顶原本那些说好了的却临时变卦，不认了，又把她将山顶推下来，忧心这些年的蛰伏和死伤无数换来的却是功亏一篑一无所得。

　　古往今来，的确没有女子掌权当皇帝的道理。当今世道，只认男子才能传宗接代，家里的产业无论大小，哪怕是一顶茅草屋，也断没有女儿也来分把草的道理，等及笄嫁出去，那就是别人家的女儿，将来无论是生死都归属于夫家。

　　纵使她们有心改变，可朝臣不认，蒙昧的百姓不认。李悬音的担忧，玉凤听懂了。

　　她倏的一下，猛站起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数着手指道：“音丫头，我娘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说，天地分阴阳，治国在德能，”她挥一挥手：“无关在性别！阴阳相济方为天地之正道。治国在德不在形，女子非弱质，若有治国之贤德，当可承天命。天命就不该问男女，只择有德者居之，俗世偏见，不过是千年来的愚妄罢了。”她三根手指拍拍李悬音的肩，作弄性地扬眉毛：“云澜公主，我看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分神过分，难免胡思乱想。你以前可从来不会把那些不能理解你的人放在眼里的。”

　　“等我们真的成功了，你当了皇帝，多颁布几项惠民利民的举措，我看谁还敢不服你！”

　　“那些个鼠目寸光的朝臣，小人之气度，就算是觉得在一位女子的统治下屈辱，也不敢公然冒犯你的威严。”

　　玉凤说的这些，李悬音都想过也都明白，可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左右不了别人的思想，她只能尽力而为去改变。可这非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一千年来的根基根深蒂固，要改变谈容易？长期重压之下必定遭到回弹反噬。但她并不会有这些明明摆着而为难的事就不去做这件事……她最近是不太对劲，既然要做了还纠结什么呢，她朝玉凤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调整一下我自己。”她拉上采桑的手：“采桑，一会你帮我吩咐下去，煎两副安神的药，不该放什么你知道。我睡一会，晚些时候去赴宴。”

　　玉凤叹气摇头，拉着采桑出去，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看你家公主就是有身孕了容易多想，如此看来，身孕真是磋磨人，磋磨女人。”

　　采桑放心不下回头看着，见李悬音躺下放了幔子，才悄然出去。

　　今年的腊八不太好过，说是昨夜快马加急传来翎王的信——大雪封山，送粮的军队过不去，耽搁一天就会多死人，死的人越多，百姓对朝廷的不满就会越强烈，若不及时安抚，早晚成祸害。

　　齐明朝头疼了一天，晚宴时刻也兴致缺缺。

　　齐明朝立于上头，太后的位置置于右侧，其余的妃嫔按位份由上至下，德妃与淑妃领头分坐两侧。杜青彤倒是和她坐在了一边，而暗香，则是坐在了德妃那边最末尾处。

　　大半个月，由太后亲自下旨，封云阙台宫内之人婢女暗香为六品良媛，居瑶华宫，由德妃及从三品贵嫔管教。

　　那事发生之后，她借机找已经痊愈的张洋问过话。

　　“娘娘可是想问些什么呢？”还有其他人在，张洋不好太熟稔，低头哈腰端着奴才的姿态问道。

　　“我想问问，那天的细枝末节。”“暗香原本好好待在我宫里的，怎去了辰曜宫，又怎到了那人的床上？”

　　张洋膛目结舌，震惊得讲不出话来，捋了捋舌头，凑近一点，结结巴巴，低声疑惑道：“难道不是公主让那丫头来的？”

　　李悬音同样大惊，挤着眉毛，难以理解他口中的话：“并未！”

　　张洋又急又躁，真的是恨死那暗香了，蹦了两下，顾不得四周都有下人，作请示的动作请李悬音到一旁，环顾四周，确保无人注意，才疾言厉色地掩嘴道：“暗香来的那日，言语中一直在说一些令我误会的话。”

　　李悬音：“误会？”

　　张洋扭着五官猛点头：“是！她也不称你为娘娘或是公主，就一口一个‘主’，说是主有令，定当遵，后她送完了东西，却不肯走，又对我说是你派她来的，计划有变，让我事后再找你问清楚。”

　　李悬音听得脸色愈发深沉。

　　张洋接着道：“我本来是不信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后来她提到‘生子’一事，我是不信也得信了。”反正想着就那一宿，我就定那一宿。事后闹到了，我看你也护着她，就真当那是你的意思，就没来找，哪想过门主竟然也不知道。”

　　这儿是云阙台内院，宫仆们走来走去的毕竟人多眼杂。张洋只是领齐明朝的令来她宫里送东西，不好久留，她问清楚了自然要把人给送走。

　　“我从未让她独自去过辰曜宫，也从未透露过门中之事，她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伺候我的下人，她这番行为，定然不简单。”

　　“你先回去，如果她去辰曜宫，你提防着点她，要是可以的话，言语试探一番。这样一个人，不摸清楚底细，迟早出乱子。”

　　张洋也是被吓得出一头汗，行了个礼，尾音颤着：“奴晓得了。”

　　“生子……”

　　李悬音呢喃着，陡然想起一个人——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