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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委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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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悟用不着人请,已自顾自起身,往佛堂去了。
烛火昏暗,她抄两句停一下,心中暗自思索。纵然她卖弄手段赶走了小环,小环的娘是二房的人,留在六妹身边也不是好事。再说,小环的品格同雅芸有几分相似,她出手提点,到底对六妹也有些好处——通房丫头叫主子伤心的事,难道天下还少么?
华嫣娘那里不就是?清悟想到她唱完那一支曲子过后华嫣娘红红的眼圈儿,想到常叙雍回来说“三哥实在宠爱小嫂,竟叫了她出来与我们敬茶。”
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王妈妈看她想偷懒,咳了一声:“五奶奶,若是累了,不如歇一盏茶再写。”
清悟哦了一声,当真托着腮一动不动。
大太太在气什么,难不成真是在气她带着大奶奶唱歌?清悟匪夷所思——大太太不是一开始还夸他们会做诗吗?怎么开明得一阵阵的?
还有大奶奶。清悟想得头疼,这次说不清是唱歌惹的祸,还是写诗惹的祸。唱歌是大奶奶引逗的,写诗……写诗是她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还是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说了忍,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说了要忍着,那会儿拿起笔来也只是想随便写写,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
还有华嫣娘——她瞧见华嫣娘哭了,做不得假,是因为恨她赶走了月莺?清悟觉出几分荒谬来,走了一个月莺,后面说不定还有什么黄莺星莺的,用得着为这个恨上她?
清悟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抬起笔抄了一下午,天渐渐黑了,她耳朵尖,听到三太太那里已摆饭了。清悟放下笔,问王妈妈:“我能回去了么?”
王妈妈没料到五奶奶脸皮一日厚过一日:“五奶奶,您抄完了么?”
“抄到明年也抄不完呢。”清悟回过头望了望那一叠家训,今日已经抄了不少, “祭祖在即,咱们本就人丁稀少,大节下我若是病了,岂不是触霉头?”
王妈妈思来想去,只能道:“五奶奶,您可别再折磨老奴了。”
主仆两人走出来,天还没黑透,云絮在天上,像镶着一层檀香色的边,好似三太太院子里的檀香如青烟直上。清悟站住脚看了一会儿,身后有人高声道:“五奶奶,奴婢给五奶奶请安了。”
清悟转过头去,隔着扇宝瓶花窗,先看见了那圆脸女人头上的一只赤金点翠蜻蜓,正在深冬的暮色里摇漾着。
等她转出来,蜻蜓簪下还压了一对挑心,清悟心里转了几道弯,最后道:“原来是秋韵,说来,我可要给秋姨娘贺喜了。只是我来的时候短,不知道姨娘姓什么,还请姨娘勿要见怪。”
“岂敢岂敢,奴婢本来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走运蒙了三爷抬爱,这才稍有了两份值得称道处。”秋韵说罢,补了一句,“奴婢娘家姓崔。”
“崔姨娘。”清悟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如今姨娘身份不同,可千万别妄自菲薄。”
“是五奶奶心善,这才对奴婢客气。”秋韵低着头,“做姨娘做通房丫头,都是主子跟前的奴婢。”
她这样说,清悟也不知道说什么劝慰,只好问:“天色晚了,风又大,姨娘今日穿得单薄,不怕三哥挂心么?”
“三爷挂心我?”秋韵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掩唇笑道,“五奶奶有所不知,昨儿个三奶奶屋里,可闹了半宿,三爷悬心三奶奶还来不及,怎来得及分心给奴婢呢。”
“昨儿散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清悟歪着头道:“昨儿是姨娘大喜的日子,常家年轻爷们头一回抬姨娘呢。”
“是啊,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叫嚷起来。”对面人杏眼弯弯:“五奶奶别拿奴婢说笑了,奴婢是来告诉五奶奶一声,三奶奶从诗会回来便病了。”
越来越乱了。三爷的姨娘来告诉五奶奶,三奶奶在自己办的宴上受了屈,回去便病了?
清悟心里嘀咕,脸上笑道:“既如此,我明日要去探一探她。”
等她回去,常叙雍还没用饭。赵妈妈远远看见了清悟,急忙迎上来道:“奶奶可回来了,五爷一天都没吃饭呢。”
“这倒是奇了。”清悟脱了大氅,又用温水濯了手,“你不吃饭,三嫂嫂身子也不爽,难不成昨日有什么说法,叫你们一个个都病怏怏的?”
“别听她胡言乱语,我说了等你回来摆饭。”常叙雍扔了书,蹿上来,“今儿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说呢?左不过是我写的东西闹出的事端。”清悟嗤了一声,将他推开了些,“你倒是要好好谢谢我。”
清悟说的意思是,叫三太太没心思管常叙雍了,常叙雍却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清悟,因为我,你又受委屈了。”
“别!”清悟赶快侧过身去,“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这么认真,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些话,哪有拿来玩笑的。”常叙雍一双眼照应着清悟冰冷的眼睛,“涧头放鹤闻钟远,横笔懒画恨墨温……真好。我小时候,我娘曾带着我在外祖父家中读书,那田庄上有位老人家,在林中养鹤放雀,隐逸非常。”
“我倒是同你想到一处去了。”清悟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冷消了几许,“虎丘放鹤,孤山寻梅。再想到你说,冬日里偷懒往砚台里添热水。”
常叙雍同清悟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清悟既笑他偷懒,也恨人间笔墨画不出白梅清旷。
两人笑了一阵,赵妈妈抽了个空子:“两位祖宗,快把饭吃了吧。”
“用不着。”
两人异口同声。赵妈妈知道常叙雍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只能悻悻下去了,清悟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今儿个我遇见秋韵了。”
“这却奇怪。”常叙雍吸了口气,皱眉道:“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来跟我说,三嫂嫂病了——不知道是因为昨天吹了风,还是因为三哥抬了秋韵?”清悟也皱了皱眉,“分明抬了姨娘,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口一个奴婢奴婢。”
“话说到这里……”清悟沉吟道,“昨儿个不过几个姐妹家玩乐。不知道是谁多嘴多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写。”
“看不过眼。你才多大,就这样折腾你?”清悟手略微有些酸。
“皓首穷经的多了去,不中也不算什么罪过。即便是中了,官场波诡云谲,长安弈棋,谁知输赢谁手?不如闲云野鹤。”
“清悟,多谢你。”
常叙雍笑眯眯地,清悟没来由从他的笑里读出几分苦,同她原来在宫里一样的,不得不笑的笑。
常叙雍突然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我这样的人。”清悟扫了过去,眼里的一泓水清艳艳,“嫁给谁不委屈?”
“那你明日,去看三嫂嫂么?”
清悟点了点头,但想到华嫣娘的性子,又摇了摇头说:“罢了,她要强,昨儿已经写得那样明了了,回去就病了。再加上秋韵与我说话的时候人来人往的,我若是去,倒像是要看她的笑话。我不去或许还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