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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有乔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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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时候,清州犹未失守,却已然疮痍满目。许多百姓都对军队失去信心,早已收拾完细软,背井离乡,只求一夕安睡。
那日清晨,我站在城楼上,向远方极目眺望。青山隐隐,薄雾蒙蒙,似乎天地间只是一片恬淡宁静,可我知道,那片宁静里,隐着淡薄却吹不散的杀戮气息。
耳边鼓角争鸣,悠悠荡荡。渐渐的,日光从天边云层中钻出。雾气散去后,我才向下俯瞰我的军士们。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张张脸上,写满的,应该都是决绝吧。
了却君王事,两鬓繁霜,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沙场为国死,马革裹尸,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然而更多的,是化作白骨,寂静的躺在黄沙里,任风吹过,看云走过,永远也回不去。也许偶尔会有人想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记忆却早已模糊,连名字都不能被想起。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知道千里水赤换一城的惨烈。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会知道一将功成万古枯的寂寥。
写史的人把一切战争都写成过去,只说功过,没人记得,那白骨,曾经是那些春闺梦中眉目依旧的少年郎。那些白骨,连同那些绮梦,一样都没有墓碑来凭吊。
那天城楼上的鼓角声,在记忆里刻的很清晰。于我而言,这就是死亡的节奏。
之后的记忆,再也不复当日的清晰。回想时,只会记得无穷无尽的隆隆鼓声,如雨点般绵密,撞的人腔子里的气不住的颤动。
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记忆深处传来的早已不是鼓声,而是千骑蹄踏,万马齐喑的肃杀。
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我亲口许下承诺,要与众将士同泽而战,生死与共。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酣战时,远处清州城内隐隐照映着一片火光,众人都道是敌军从后偷入清州城内。守城中的官兵寥寥无几,只怕夏贼要对清州城内无辜妇孺痛下杀手。
本来是应该马上回城营救百姓的,我却想起舅父当年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曾经有位将军爱民如子,有一次也是在一个夜晚,他率领的军队,与敌军交战,身后守城里忽然火光冲天。众人都道敌军屠城,那将军心急如焚,无心恋战,带兵折回守城时,正中了敌军的伏击。
我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于是严令三军不许中途撤回。与其中敌军的埋伏而死,倒不如赌一把,与他们决一死战。
天边的红光渐盛,有一瞬间,我觉得那片红色是清州城百姓鲜血的颜色,然而我别无选择。
……
那一夜乱战中,我被流箭射伤。将士们见我受伤,都被激怒,本已被磨尽的士气重新燃烧起来。
而那场战争,也终于以胜利告终。
次日,我带兵回城,才知道昨晚其实并不是敌军埋伏,仅仅只是城内失火。青州城人口甚众,房屋拥挤不堪,所以火势蔓延的很快,且难以扑灭。大火烧了一夜,终于被灭下去,清州城却已被焚毁泰半。
将士们来不及庆功,便开始清理在火中烧死百姓的尸体。
胜战之报还未及传遍全城,谣言便已四起,长公主手毒心冷,有战报说敌军潜入城内屠杀妇孺,长公主无动于衷,只求胜战,罔顾百姓死活。
那一场火,烧掉的不仅是清州城,更是民心。
我记得舅父曾经给我唱过一首凯旋歌听,白发将军,紫电清霜,一剑光寒定九州。我也知道,那样的歌,不是献给我这种人的。
大梁上京依旧繁华,李谦亲自去城十里,迎我进京。只是我记得,那时他脸上并没有喜悦,眼里也满是漠然。
我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忽然冒出一个很傻的念头——如果可以,我宁愿乱战中那一箭,不是擦着我的手臂射过,而是当胸穿过。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我想起那天发生的种种,都会失笑。
庆功的筵席设在朱雀门到太极宫承天门之前的广场,酒席上,文武百官向我敬祝,无非在说些长公主出师南定清州,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建下奇功之类的话。
我就直到清州大火之事早已传遍京师,长公主罔顾百姓生死安危的恶名,早已是尽人皆知。现在听他们违心地赞我捐躯赴国难,便总觉得好笑。
根本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也没有人问过我受伤的事。于他们,想要的结果或已达到,或从一开始便落空。而这场筵席,于他们不过一出傀儡戏。
于我,本该是一场盛世欢喜,庆祝我出师大捷,劫后余生,不知为何,阴差阳错,竟演变成这付惨淡的样子。
醉里挑灯才好看剑。
喝醉酒,我看见李谦向我走来,神色间好像还是很淡漠,我看不清。而当我越想看仔细时,就越觉得模糊,好像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水一般。
我想,定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于是我转开脸,不再看他,继续任群臣一杯一杯敬我。
喝到后来,我已经分辨不清哪些人笑的真心,哪些人笑的假意。
“殿下丰功伟绩,彪炳史册,下官敬殿下一杯。”
我闻言抬头看,原来是兵部的刘侍郎。我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金樽,向他隔空一祝。随即便打算干下这杯,还未送至嘴边,衣袖却被扯住,我顺着手腕看过去,入眼的,先是几个珍珠般莹润的指甲,跟着的便是修长干燥的指节,剩下大半个手掌却被龙纹宽口袖的滚边遮掩住。
原来是李谦。
我见他扯我衣袖,忍不住皱眉问道:“皇帝这是在做什么?”
李谦低声说:“皇姐你醉了,这杯我替你喝掉好不好。”
听他这样孩子气的话,我竟把刚才的不快忘了个干净,展开眉头,笑道:“你年纪还小,不用替我挡酒。”
李谦忽而涩声道:“皇姐,我已经不小了。”
我闻言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的确,如今李谦的确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少年郎了。他执意要替我饮下这杯,我心下本能地抵触,捏住杯子不肯放。
他见夺不过,便捉着我的手腕,把金樽送至自己口边,然后低头饮下我手中那杯酒水。
看起来不过是李谦在我手里的杯中饮酒,可其实却是,他不顾我反对,生生地从我杯中夺去酒水。
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随着酒劲涌上我心头,让我觉得异常恼怒。本想抽回手顺便赏他一个耳光,可是此情此景,众目睽睽之下,我却不想落人犯上之口实。
李谦饮完那杯酒后松开我手腕,金樽滚落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众人闻声看向这边,一些精于事故的,早已看见我与皇帝之间已经剑拔弩张。
这算是当众向我示威么?我强扯出一个笑,道:“谦儿果然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保护皇姐了,是吗?”
李谦扶起滚落的金樽,用眼神冷冷的扫过一遍把目光投向我姐弟二人的臣工。
李谦冷眼扫过之处,都顿时安静下来。他随之低声对我道:“皇姐你喝醉了,今晚不要再回将军府,就宿在宫中吧。”
好像我才没走多久,李谦说话的声音依然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低沉了许多,暗哑了许多,有些像成年的男子了。
我一阵恍惚,不知该当如何对答。远处伶人弹奏的琵琶声此时便渐渐清晰起来,灵巧的弦音,隔空勾画出了一张娇艳的春花图景,弦音绵密,每一声都诉说着春深似海,娇艳无边的繁华靡丽。
可听久了,熏熏欲醉的人心却充满着质问。这幅写满盛世礼乐繁荣,文武垂拱而治的江山美人图,花了多少人命写意,花了多少鲜血皴染?
李谦说:“皇姐,我送你回寝宫。”
我默然,扶着宫人的手臂站立起身,缓缓的走离筵席。不远处停放着李谦的金辂,他登上车,俯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避开他的手,自己登上玉辂。
一路无话,只听得见挽辂宫人有节律的脚步声。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看。李谦见此,忽而开口道:“皇姐,云华宫还和你走之前一个样子。”
我默而不语。
他又道:“皇姐,你搬回宫里来住吧,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么?”
我明白过来李谦不过想从我这挽回自己这些年的脸面。
我本该成全他一点心念,只是清州一役于我而言是死里逃生,我本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对我如此冷漠。心中落差太大,加之他之前的示威让我不快,我冷冷道:“不必这样麻烦。我住在宫外,你我都多几分自由。”
他低下头去数绣袍上的花纹,那情景让我想起了很早以前,他也总是喜欢低着头,数自己的手指,或是袖口。他还是以前那个李谦么?醉意朦胧之中,我已无从分辨。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许久,他低声问道:“是因为顾长东么?”
语毕,他也抬头看我,眼睛还像从前一般清澈。于是我想。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喜怒总会为外人左右,我不该苛责于他。
我于是对他说了一句诚恳:“皇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包括搬出宫去,也是为了你,你要明白。”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明白。”
那时候,李谦倔强的神情在我眼中看来颇为可爱。那个时候,我丝毫没有认识到,我的小皇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可以随意摆布的娃娃了。
我伸手摸过他的脑袋,说:“现在不明白没关系,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了。”
说完,我撩开车门帘幕,欠身对挽辂的宫人说:“去西华门,孤今晚要回将军府。”
再坐正身子时,我听见李谦说:“皇姐,你无论做什么事,从来都不曾先问过我。”
我听此话,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仔细去瞧李谦神色。可看眼前见的,仍旧不过一副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样,我这才笑道:“等你长大了,皇姐就事事依你。”
他也笑了,伸出手指拨了下窗帘,灌进来的晚风把李谦后一句轻声说的话吹的很淡,我记得不甚清楚,但现在仔细去回想,还是能记起一二。他说,便如这次去清州,万一若是回不来,拿什么说以后事事依我。
那时候,觉得李谦委实太过骄纵。
有我在,他大树底下好乘凉,哪里会有那么多烦恼。现在再回想起来,当年我高树悲风频,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其实,不是他不依赖我,而是我无法给他依靠。只除却那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做一个他可以真正依赖的长辈。
所以每当回想起他的背叛时,我都无法释怀。那些过往,那些所谓相依为命的记忆早已模糊,而且向来便真伪难辨。而那千刀万剐的痛,却宛如昨日,清晰刻骨。
我,怎么可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