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春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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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御驾出京，前往京郊猎苑。
旌旗蔽空，仪仗煊赫，御林军甲胄森然，开道于前；文武百官车马相连，迤逦于后。龙辇居中，华盖巍巍，其后妃嫔、子车驾依序排开，蹄声踏踏，轮声辚辚，扬尘数里，尽显天家威仪。
直至午后，大队人马方抵达猎苑。各部依制安营，人声马嘶一时鼎沸。
内府官员早知栖云子性喜清静，又是御前红人，特将他的营帐设于近溪流的僻静处，既与勋贵营地区隔，又在御营视野之内。
溪水潺潺，声如碎玉，岸边野花星星点点，趁着最后的春光烂漫盛放。天穹澄澈如洗，白云舒卷，对岸古木蓊郁，微风送来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
一番折腾下来，谢砚冰只觉心口隐悸又起，也顾不得什么风仪，顺势在溪边蹲下身。
他随手拾起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中的卵石，水面树影与他自己的倒影交叠晃动，旋即被搅得支离破碎。
不多时，宁福已将帐内收拾妥当，手脚利落地在帐外支起小泥炉，取出备好的药罐药包，开始履行另一项要紧职责。
药味随水汽蒸腾弥漫，扰乱了山野的清新空气。
谢砚冰蹙眉回头，瞟了那忙碌的身影一眼，嫌弃道：“都出来春猎了，这几日能不能暂且饶过我？”
宁福头也不抬，小心地用蒲扇控制着火候：“世子爷吩咐奴才务必盯着真人，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奴才不敢怠慢。”
谢砚冰眉梢微挑：“你如今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宁福现已摸清了他的脉门，愈发油嘴滑舌起来，笑嘻嘻地答道：“奴才自然是听真人的。可是……真人不是得听世子的么？”
谢砚冰被这话噎住，悻悻转回头，将手中树枝泄愤似的在水里重重一划，搅碎了一溪清影天光。
苦涩气味愈发浓郁，他正盘算着如何将眼前这碗汤药应付过去，不远处忽然响起细碎脚步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追着翩跹的粉蝶跑来，后头跟着个神色惶急的宫女，连声轻唤：“殿下当心！”
那蝴蝶灵巧地越过溪流，翩然飞入对岸花丛，不见了踪影。
孩童失望地撅起嘴，目光一转，却瞧见了溪边的谢砚冰，立时忘了蝴蝶，迈开腿朝他奔来。
“漂亮哥哥！”
谢砚冰闻声起身，眼前一眩，稳住身形后敛袖行礼：“三殿下安。”
跟来的宫女不敢上前，只远远站着，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谢砚冰会意，俯身朝盛朝钰伸出手，嗓音放得轻柔：“殿下独自跑出来，娘娘该担心了。贫道带殿下回去找娘娘，可好？”
盛朝钰歪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又望了望蝴蝶飞走的方向，最终还是将软软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二人随着宫女在营帐间穿行。
盛朝钰正是对万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忽而追看掠过的燕影，忽而蹲下来戳弄草尖露珠。他牵着谢砚冰的手轻轻晃荡，步履雀跃而轻快。
路过一簇开得正盛的野花，他忽然挣脱谢砚冰的手，踮起脚便要自己去折。
谢砚冰握住他手腕，替他择了两枝开得最盛的，仔细剔去细刺，方才递到他手中。
盛朝钰眉开眼笑，宝贝似的将花紧紧攥在手里。
又行了一段路，方才回到许妃的营帐前。
许妃并未因儿子的短暂走失而显出慌乱，她立在将逝的春光里，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山叠翠。宫人们垂首侍立在数步之外，不敢惊扰。
直到谢砚冰牵着盛朝钰走近，她才缓缓回神，视线在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
谢砚冰甫一松手，孩童便朝许妃跑过去，举起花递到她面前：“这花好看，我送给母妃，母妃不要不高兴。”
许妃默然接过犹带露水的野花，指尖抚过柔软的花瓣。
良久，她低声吩咐：“带三殿下进去梳洗更衣。”
宫人们会意，无声簇拥着三皇子退入帐中，只余大宫女远远候着。
谢砚冰行礼：“参见娘娘。”
许妃抬手虚扶，免了他的礼数：“不必多礼。本宫还要多谢真人的丹药，比太医院那群庸人开的方子管用许多。”
话虽如此，她倾国倾城的美人面上仍笼着层郁色，衬得周遭暮春风光更加破碎。
谢砚冰不动声色，只道：“若能稍解娘娘烦忧，便是贫道之幸。待回宫后，贫道再为娘娘炼制一些送来。”
“那便有劳真人，”许妃无意识地捻着那野花的茎秆，“只是那怨灵之事依旧难以化解，如今虽能勉强安寝，却仍时常听见她的哭声，萦绕不去……”
谢砚冰面露难色，劝慰道：“娘娘，怨气凝结非一日之寒，化解亦需水磨功夫，急切不得。”
“本宫知道。”
许妃不愿再深谈此事，转而问道，“听闻真人入京前曾于山水间云游，不知可否为本宫讲讲，南方山野之间的风光是何等模样？”
他便拣了些南方的寻常景致说，寥寥数语勾勒出小桥流水、烟雨杏花的轮廓。
许妃听罢，幽幽叹道：“真人所述山水风光，真是令人向往。本宫方才瞧着这山、这天，也在想，若能一直留在此处，再不必回到那四方的宫墙之内，该有多好。”
谢砚冰微怔，垂眸道：“娘娘慎言。”
“是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许妃自嘲地笑笑，将所有情绪敛回宠妃的壳子里，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大宫女道，“送真人回去吧。”
*
待谢砚冰回到自己帐前，日头将要西斜。
宁福见他回来，立刻端过一直温着的药碗，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汤药浓黑，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味。谢砚冰喉间滚了滚，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小公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世子不会知道的。”
帐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谁不会知道？”
谢砚冰浑身一僵，用眼神质问宁福：你怎不提醒我？
宁福权当看不懂，死死憋着笑，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
谢砚冰无法，只得接过药碗，皱着眉，屏住呼吸，将那苦涩汤汁一饮而尽。
……实在是难喝得要命。
宁福接了他的空碗，给他打了帘让他进去。
萧琮正坐在矮榻上，闻声抬眸望来。
谢砚冰也不说话，就站在那儿直直地回望过去。
对峙片刻，他忽然几步上前，俯下身，带着满口未散的苦味覆上了萧琮的唇。
吻毕，谢砚冰气息微乱，盯着他问：“苦不苦？”
萧琮面不改色：“甜的。”
这人大概会与苏流云很有共同语言，但谢砚冰同他无话可说。
他轻哼一声，转而问道：“今夜世子不是需得赴接风宴么？时辰不早，还不过去？”
“顺路过来看看你，这便要走了。”萧琮答道，又补了一句，“放心，我悄悄来的，无人瞧见。”
谢砚冰不留情面地揭穿他：“若我没记错，世子的营帐似乎比我这离主营更近些吧？”
萧琮面皮微热，反将一军：“……我若不来，有人怕不是已将药给花草喝了。”
“我不要喝了，”谢砚冰抗议，“日日拿这苦水当饭吃，人都要腌入味儿了。”
萧琮态度坚决：“不行。”
谢砚冰扯住他衣袖晃晃，放软了声调，尾音拖长：“好世子，好琮郎……通融一下，好不好嘛？”
萧琮心硬如铁，不为所动，起身欲走：“我该走了。睡前还有一剂，记得按时服。”
袖口却被拽住不放。他回过头，语气不容商量：“必须喝，听话。”
“不是说这个，”谢砚冰手指收紧，微微别开脸，“药我喝了，世子晚上记得偷偷过来同我……捱光。”
萧琮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面上薄红更甚：“谢漱玉，你真是……”
谢砚冰话一出口自己也觉羞窘，推推他的肩膀，催促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
翌日清晨，春蒐大典。
坛壝之上，礼官唱喏，永熙帝亲自主祭，告谢天地山川，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官肃立于后，随着唱礼深深叩拜。
谢砚冰同丹枢院副掌院于道长因方外身份且得圣眷，被特许立于坛下东侧一处视野清朗之位。
他身着钦赐鹤氅，手持玉柄拂尘，半垂着眼帘，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面容在缭绕的香烟后显得格外平静淡漠，俨然一派凝神感应天道的高人风范。
于道长悄悄侧目，心下不由再次感叹，掌院真人这份定力与风姿远超同侪，当真高深莫测。
与此同时，掌院真人袖中指尖正用力掐着掌心，依靠那点细微的痛楚强撑着清明。
——他当真是困极了。
昨夜与萧琮厮混到三更，今晨天光未亮又被宁福从被褥里挖出来，硬灌下一碗苦涩汤药，此刻他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神思倦怠如坠棉絮，只想寻个地方倒头便睡。
他于袅袅香烟中叹了口气。
这冗长仪式何时才是尽头？
*
繁琐祭礼终于在一片钟磬余音中结束。
午后是演武环节，此等尚武之事同方外之人并无干系。
于道长对猎苑风光颇感兴趣，邀他同游。谢砚冰推辞不得，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侧，凭借本能挪动脚步。
演武场上氛围热烈，鼓声雷动。勋贵子弟、军中俊杰纷纷策马扬鞭，展示骑射绝技，弓弦惊响，箭矢破空，引来围观人群阵阵喝彩。
谢砚冰半阖着眼，静悄悄立于人群边缘，意识正昏沉间，忽被一阵格外响亮的惊呼唤醒。
他睫羽微颤，循着众人视线望去。
只见场中骏马飞驰而过，萧琮于马背上骤然回身，弓如满月，眸似寒星，三支羽箭连珠射出，皆精准命中百步之外晃动的箭靶红心，最后一箭更是将前箭从中劈开，引得满场沸腾。
槐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耀眼夺目的金边，恍若出鞘利刃般光华璀璨。
谢砚冰心中震动。
萧琮被皇帝以封赏之名拘在京城这一年，终日束缚于案牍与巡防之间，当是许久未曾这般畅快地纵马驰骋了。
待到此间事了，山河重整……他定要许他一个再无束缚的未来，永享这般恣意逍遥。
那人若有所感，勒住马缰，倏然转头，遥遥同他四目相对。
少年将军眉眼间的锐利肃杀顷刻间冰雪消融，朝他绽开一个明亮的笑，似是得意，又似在邀功。
恰有内侍上前，大抵是请他去御前领取彩头。萧琮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翻身下马，随着内侍朝御座方向走去。
同一时刻，谢砚冰抬眸对上不远处的另一道视线。
盛朝铭安静地坐在何婕妤身侧，不经意般侧过头，目光越过喧闹人群投向他。
仅仅一瞬。
两人目光相接，随即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
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只待明日弓弦惊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