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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弃子与劲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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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那盘棋,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塔娜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几日不散。“弃子争先”四个字,时时在她脑中回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愈发谨慎,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足不出永和宫,连带着对云珠和其木格的管束也严了几分。
那几株科尔沁的草,却似乎全然不受这凝重气氛的影响,自顾自地蓬□□来。叶片不再是最初的单薄两片,而是从根部又抽出几茎新绿,簇拥着,渐渐有了些规模,在春日愈发明媚的阳光下,绿得晃眼。
这日清晨,塔娜正对镜梳妆,其木格拿着篦子,小心翼翼地替她通着长发。云珠从外面端着热水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未散的惊悸,放下铜盆,欲言又止。
塔娜从镜中看到她神色有异,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云珠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后怕:“格格,方才奴婢去打水,听扫洒的太监们议论,说是……说是乾清宫那边,昨夜处置了两个宫女,罪名是……妄议朝政,窥探圣踪。”
其木格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塔娜握着玉梳的手指微微收紧,镜中映出的眉眼依旧平静:“怎么处置的?”
“说是……打了板子,撵出宫去了。”云珠声音更低了,带着颤音,“奴婢听着都心惊,不过是私下说了几句索相爷和鳌中堂在朝堂上争执的事儿……”
塔娜沉默着。她想起那日皇帝在御花园遇见她时,那句意有所指的“能活下来,便是本事”,也想起太皇太后棋局之外的敲打。这宫里的风,果然是无孔不入,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以后,这等闲话,莫要再听,更莫要再传。”塔娜放下玉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永和宫的人,耳朵要清静,嘴巴更要紧。”
“是,奴婢记住了!”云珠连忙应道,脸色发白。
用过早膳,塔娜照例去慈宁宫请安。今日的气氛似乎比往常更肃穆些。太皇太后神色如常,只是眼底的倦意似乎深了些。那拉贵人依旧伶俐地说着逗趣的话,眼神却比往日更活络几分,在几位年轻宫嫔身上扫过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衡量。
请安毕,众人退出。塔娜走在最后,刚迈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便听见前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年纪看来比她还小些的答应,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脚下是一摊泼溅的茶水和一个摔得粉碎的粉彩盖碗。那答应吓得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正是前几日才被皇上召幸过一次的李答应。
领着李答应的老嬷嬷脸色也变了,一边低声斥责着“怎么如此不小心”,一边慌忙蹲下身去收拾碎片。
走在前面的一位嫔位主子皱了皱眉,用手帕掩了掩鼻,似是嫌那茶渍污了地,脚步未停地走了过去。那拉贵人倒是停下脚步,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李答应,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却是关切的:“哎呀,李妹妹怎么这般不当心?这慈宁宫门口,可是御前的人常走动的地方,若是冲撞了,可怎么好?”她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句句都在戳李答应的心窝子。
李答应闻言,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眼圈瞬间红了。
塔娜脚步顿了顿。她看见那老嬷嬷收拾碎片的手都在发颤,李答应孤立无援地站着,像一株被疾风骤雨打蔫了的幼苗。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惶惑,也想起那几株在永和宫角落里默默生长的草。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太皇太后的告诫言犹在耳。但此刻……
塔娜轻轻吸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
“不过失手摔了个茶盏,何必大惊小怪。”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她先是对那拉贵人微微颔首,“那拉姐姐先行一步吧,这里我来看看。”
那拉贵人没料到塔娜会出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既然博尔济吉特妹妹心善,那姐姐就先走了。”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塔娜一眼,转身离去。
塔娜这才转向李答应,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语气放缓了些:“可有烫着?”
李答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谢塔娜姐姐关心,是我不小心……”
“无事便好。”塔娜打断她的自责,又对那还在收拾的老嬷嬷道,“嬷嬷也快起来吧,仔细割了手。让宫女们来收拾便是。”她示意了一下跟在自己身后的其木格。
其木格会意,立刻上前帮忙。
塔娜又对李答应轻声道:“快回去换身衣裳,收拾一下。太皇太后仁厚,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的。”
李答应感激涕零,连连道谢,这才在老嬷嬷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了。
塔娜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出手相助的快意,反而更沉了几分。这宫里,今日是李答应失手打碎茶盏,明日又不知是谁行差踏错。今日她可以轻易解围,他日若轮到自己,又有谁能援手?
回到永和宫,她屏退了云珠,只留其木格在身边。
“其木格,”她望着窗外那丛愈发茂盛的绿草,忽然问道,“你说,那日若无人理会李答应,她会如何?”
其木格沉默片刻,低声道:“奴才不知。或许会被管事嬷嬷重罚,或许……会在各位主子面前留下毛躁不堪的印象,往后……怕是难了。”
塔娜点了点头。是啊,在这宫里,一点小小的错处,可能就会成为压垮一个人的巨石。今日她帮了李答应,或许在旁人看来是心善,或许在另一些人看来,便是拉拢,是结党。无论哪种,都可能为她带来不必要的目光。
“其木格,”她转过身,看着这个沉静的宫女,“你觉得,我今日做得对吗?”
其木格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格格心善。只是……宫里人多眼杂,格格今日之举,怕是很快就会传开。”
塔娜微微笑了,带着一丝苦涩:“是啊,会传开。”她走到窗边,伸手轻轻触碰那冰凉的草叶,叶片坚韧的触感传来,“姑姑说要做劲草,可劲草若长得太高、太显眼,也最容易先被马蹄踏折,或是……被园丁当做碍眼的杂草除去。”
其木格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轻声道:“可草若一味伏低,不见阳光雨露,也会枯萎。”
塔娜的手停在草叶上,久久不动。
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那几株来自科尔沁的草,在她的影子里,依旧沉默而顽强地绿着。
宫里的水,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而她这株刚刚扎根的“草”,未来的风雨,只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