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富士山》应与卿

19、摊牌

　　离开医院后，谢斯南没有回项目部，直接去了母亲所在的市三院。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但这一次，他走进病房时，脊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

　　母亲醒着，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看到谢斯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又很快黯淡下去。

　　“来了。”声音干哑。

　　“嗯。”谢斯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熟练地削起来。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划过果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刀片与果肉摩擦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苹果削好了，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谢斯南将它切成小块，放在床头的碗里。

　　“妈，”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母亲削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去哪？”

　　“德国。”谢斯南把刀放在一旁，抽了张纸巾擦手，“去读书。那边……有个很好的脑科专家，爸联系上了，能给你做远程会诊，如果必要，后续治疗也在那边。”

　　他说得极其简洁，省略了所有谈判、妥协和代价。但母亲是了解自己儿子，也了解那个她曾经丈夫的。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谢斯南脸上，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也有一种了然的悲凉。

　　“他逼你了？”声音很轻，带着颤。

　　谢斯南迎上母亲的目光，嘴角几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苦涩，反而带着点久违的、尖锐的东西：“没人能逼我，这是交易。他用资源换我听话，我用听话换你的机会。很公平。”

　　他的语气很淡，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生意。这种态度的转变，让母亲愣住了。

　　她看着儿子，感觉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被生活压得沉默隐忍的青年，眉眼间似乎重新凝聚起某种被磨砺过的、冷硬的光泽。

　　“……苦了你了，斯南。”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不苦。”谢斯南打断她，语气干脆，“路是自己选的。跪着走完，也是我的事。”

　　他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母亲嘴边，“吃点东西。妈，你得好好活着，看着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母亲看着他坚定甚至带着点悍气的眼神，最终张开了嘴，机械地咀嚼着，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谢斯南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替她抹去眼泪，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哭。”他说，“以后，没人能再随便拿捏我们。”

　　这一刻，那个曾经因为家变而被迫收敛起所有锋芒、在底层挣扎求存的谢斯南，仿佛正在褪去那层隐忍的外壳，露出了内里从未真正熄灭的、坚硬的基石。

　　为了守护在意的人，他可以妥协，但绝不会再卑微。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晚。谢斯南站在街边，看着霓虹闪烁，心里那片冻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滚烫的岩浆。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身不由己的路，但这一次，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拿出手机，这一次，主动拨通了那个他不久前才删除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那边接通了。

　　闻世语的声音传来，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喂？”

　　“在哪？”谢斯南问，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直接的力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报出了一个地址。是闻世语公寓附近的一个清酒吧，他们之前偶然提起过。

　　“半小时后见。”谢斯南说完，挂了电话。

　　他需要见他，不是告别，是交底。他受够了这种猜忌和无声的推拉。

　　半小时后，谢斯南推开那家清酒吧的门。里面光线昏黄，人不多，闻世语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冰块折射着微弱的光。

　　谢斯南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杯一样的。

　　两人之间隔着小小的方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安静。

　　最终还是谢斯南先开了口，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直地看向闻世语，那双曾经带着倦意和防备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未经打磨的黑色曜石。

　　“闻世语，”他连名带姓，语气里带着久违的、毫不掩饰的锋芒，“看着我这张脸，你觉得我像是会被人按着头，随便摆布的样子吗？”

　　闻世语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

　　“我知道，你什么都调察清楚了。”

　　谢斯南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出国，是我选的，跟我爸做的交易。他出钱出力找专家治我妈，我滚蛋，去学那些狗屁倒灶的管理，以后回来给他当牛做马。”

　　他说得粗鲁而直白，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坦诚。

　　“所以，别摆出那副好像被我抛弃了的表情。”他盯着闻世语，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熟悉的毒舌，“两年前那次，是我没得选，是我不告而别，是我混蛋。但这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

　　“这次，我不是要丢下你，我是要去把压在我头上的石头搬开。用我自己的方式。”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之前所有暧昧不明的猜测和沉默。

　　闻世语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重新露出獠牙和利爪的谢斯南，心底那点因被隐瞒而产生的冷意，竟奇异地开始消散。

　　他看到了谢斯南的挣扎，更看到了他挣扎过后选择的、近乎悲壮的反击。

　　“为什么不说？”闻世语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说什么？说我为了钱和我妈，把自己卖给我最看不起的人？”谢斯南嗤笑一声，端起刚送来的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还是说，让你看着我这么……难堪的样子？”

　　他放下酒杯，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斯南想着他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他妈身上，向谢宏远妥协是他实在没招了，这是深思熟虑后最好的选择，不会为难除了他以外任何一个人。

　　“闻世语，我喜欢你。”他忽然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目光却灼灼地锁住对方，“可能从高中那本没送出去的破书开始，就喜欢了。”

　　也可能更早，从课堂窗外的一缕阳光照在他白的透光的肌肤上，从不经意间二人的对视，他看到那双清浅的眸子里的淡然，从跨年夜那晚见到他万年不变外表下的一丝惊讶的表情，从此便移不开了眼。

　　爱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你说不上为什么喜欢，但喜欢还能有什么理由？令骄傲者低头，令固步自封的人勇敢，就是最好的理由。

　　实际的变化与行动是骗不了人的，曾经谢斯南的示好明显又张扬，却会为他妥协低头，闻世语这样内敛又阴郁的人，如今也能为了他迈出99步。

　　而支撑这第100步的，是两年前的关于“第100张”的约定。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铺垫的告白，让闻世语呼吸一滞。

　　“但喜欢不是拖累。”谢斯南继续道，眼神锐利，“在我能堂堂正正、不用仰仗任何人鼻息站在你面前之前，这喜欢，屁都不是。”

　　他站起身，隔着桌子，俯视着闻世语，身上那股混着尘土气息和烈酒味道的强势，几乎要冲破这昏黄安静的空间。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他宣布，“今晚，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不是询问，是通知。带着他谢斯南式的、不容拒绝的蛮横和……孤注一掷。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藏匿心事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在生活重压下收敛锋芒的落魄者。

　　他是谢斯南，决定了自己道路，并要为自己的选择索取一点补偿和印记的谢斯南。

　　闻世语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簇燃烧的、混合着痛苦、决绝和毫不掩饰欲望的火焰。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拿起搭在旁边的外套。

　　“走吧。”他说。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同样清晰的、尘埃落定般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