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压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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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谢斯南几乎未眠。
天亮时，他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得像张被揉皱的纸。
他强迫自己起床，洗漱，换上工装，镜子里的男人，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被抽空灵魂后的麻木。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至少，在踏出这个门之后。
新项目的工作依旧繁重，主体结构临近封顶，各种验收和协调工作接踵而至。谢斯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沉默地穿梭在工地，检查、记录、沟通。
他努力集中精神，但效率明显低下，好几次赵监理交代的事情，他需要对方重复第二遍。
“小谢，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午休时，一个相熟的年轻技术员递给他一瓶水，关切地问。
谢斯南摇了摇头，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燥郁。“没事，可能有点没睡好。”
他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赵监理那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的一瞥。他害怕被看穿，害怕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无力暴露在人前。
下午，在处理一份材料报验单时，他发现了一个数据错误，本该是C30的混凝土强度标号，被写成了C25。
若是平时，他会立刻指出并要求更正。但此刻，他看着那个数字，脑子里闪过的却是父亲那句“效率太低，毫无意义”。
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切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他。指出这个错误又如何？修正这个项目又如何？在父亲构筑的那个庞大而冰冷的现实面前，这一切，是否真的如他所言，只是无谓的挣扎？
他拿着那份报验单，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直到施工方的资料员不耐烦地催促，他才像是猛然惊醒，机械地在验收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微小的失职，放在平时，他绝不会犯。
但在此刻他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里，这个小小的妥协像第一块松动的砖石，预示着某种防线的崩塌。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闻世语坐在公寓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谢斯南那通电话里的异常，他的声音紧绷，背景音从嘈杂到突然安静，带着仓促的逃离感。
这绝不仅仅是“有点累”或者“有点事”那么简单。
他了解谢斯南，或者说，他了解现在的谢斯南，那层坚硬的外壳下，是极其敏感和骄傲的内核。
如果不是遇到了难以承受的压力，他不会流露出那样一丝几乎是仓皇无措的痕迹。
是什么？
工作上的巨大困难？不像。赵哥反馈项目进展顺利，甚至对谢斯南赞誉有加。
母亲病情反复？他之前并未提及，何况医院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收到。
还是……别的什么？
闻世语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想起之前聚会，谢斯南面对张彦时的从容，解决技术难题时的沉稳。那样的谢斯南，不应该被轻易击垮。
除非，压力来自他无法抗拒，或者……不愿对自己言说的源头。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他想到了谢斯南那个关系紧张、背景深厚的父亲。只有来自那个方向的力量，才可能如此精准地打击到谢斯南的要害，并让他选择沉默。
闻世语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只有寥寥数语的对话界面。
他想直接问，发生了什么？需要帮忙吗？
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还是没有按下。
他了解那种骄傲。贸然的追问和过界的关心，可能会适得其反，将那个刚刚对他敞开一丝缝隙的人，重新推回封闭的壳里。
他需要更迂回的方式。
他退出对话框，找到了赵监理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后，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赵哥，打扰。想跟您了解一下新区那个项目最近的推进情况，特别是……谢斯南负责的部分，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困难？”
他的语气平静专业，仿佛只是例行的工作沟通。
电话那头的赵监理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项目整体还行，就是琐事多。小谢嘛……干活还是认真的，就是今天感觉状态不太对，魂不守舍的，刚才还签错了一份报验单，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已经让他重新去核对了。”
状态不对。魂不守舍。签错单。
这些词印证了闻世语的猜测。
“我知道了，谢谢赵哥。”闻世语语气不变，“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麻烦您多关照一下。”
挂了电话，闻世语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沉静，却带着一种冷冽的锐光。
谢宏远……
如果真的是你。
那么，你或许低估了你儿子这两年在泥泞里挣扎所淬炼出的韧性。
也低估了……某些一旦重新连接，便难以轻易切断的羁绊。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
他需要去见谢斯南一面，不是打电话，不是发信息。
他需要亲眼确认他的状态。
有些话，有些支撑，或许只有在面对面时，才能无声地传递。
而此时，工地上的谢斯南，刚刚被赵监理叫去，为那个小小的失误接受了并不严厉、却让他无地自容的提醒。
他低着头，听着赵监理的话语，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工地上亮起了零星的照明灯，像散落在钢铁丛林里的萤火。
谢斯南最后一个离开指挥部，脚步虚浮，身心俱疲。
他低着头，走向宿舍楼，只想尽快把自己关进那个狭小的空间，让黑暗吞噬掉所有不堪和混乱。
然而，就在宿舍楼下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世语倚靠在他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旁，没有打电话，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衣服，身形挺拔，与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这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谢斯南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收缩。他没想到闻世语会来，更没想到会是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刻。
闻世语也看见了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那样看着。那眼神太过透彻，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内里的摇摇欲坠。
空气仿佛凝固了。工地上遥远的机械轰鸣和隐约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谢斯南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怎么来了”，想解释自己没事，想让他离开……但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种尖锐的酸涩。
最终还是闻世语先动了。他直起身，朝着谢斯南走了过来，步伐平稳，不疾不徐。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他才停下。
离得近了，谢斯南能更清楚地看到闻世语眼底那抹沉静的审视，也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这气息与他满身的尘土味、以及心底那片冰冷的绝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你……”谢斯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路过。”闻世语开口，声音低沉，给出了一个显然不是真相的理由。他没有追问，没有逼迫，只是陈述，“看你这边灯还亮着，就等等。”
谢斯南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他感觉自己的伪装在对方这种平静的注视下，正一寸寸碎裂。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和距离。
“我没事。”他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说辞，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闻世语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下浓重的阴影，以及那紧绷到几乎断裂的下颌线。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谢斯南，看着我。”
谢斯南身体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撞进那双浅色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子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世语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但如果你需要空间，我可以给你空间。如果你需要安静，我可以保持安静。”
他的话语像温凉的水，缓缓流过谢斯南焦灼的心田。
“但是，”闻世语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别一个人硬扛。也别觉得，开口求助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求助……”谢斯南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向谁求助？又能改变什么？”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父亲的那些话，那些关于“不体面”、“毫无意义”的论断，那些关于背后“恩情”的暗示。
但话到嘴边，又被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失去眼前这唯一一丝温暖的恐惧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挣扎，闻世语的眼神深处，那抹冷冽的锐光再次闪过。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谢斯南猝不及防的动作。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谢斯南的身体，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只紧攥着的、指节泛白的拳头。
他的手微凉，力道却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谢斯南浑身剧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包裹着他拳头的、微凉而坚定的触感，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一部分狂躁的惊涛。
“不需要改变什么。”闻世语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只需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
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颗投入冰海的巨石，在谢斯南封闭而寒冷的世界里，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涟漪。
那些坚硬的冰层，似乎在这涟漪的震荡下，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他没有挣脱闻世语的手，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与他冰冷指尖截然不同的温度，以及那份沉静却强大的支撑力量。
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划过夜空，短暂地照亮了这一隅。
一个满身尘埃、摇摇欲坠。
一个清冷如月、稳如磐石。
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即将倾覆的破船，而闻世语，在此刻，无声地成为了那根抛向他、让他可以暂时系泊的锚。
尽管风浪未歇，前途未卜。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不被抛弃的安定。
夜风拂过，带着凉意。
那只被握住的手，指尖的冰冷，正在被一点点地驱散。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压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