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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尘谙 ...

  •   河西道的风,与江南是截然不同的。
      它不携潮气,没有温软的试探,而是裹着砂砾,干燥、粗粝、直白地扑面而来,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磨着人的皮肤,也磨着人的心志。
      陆清欢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青灰斗篷,将脸埋得更低了些 —— 斗篷的领口已磨出毛边,是她在江南穿了五年的旧物,带着江南的潮气,却挡不住河西的烈风。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发出 “咯吱” 声响,帘幕被风掀起的间隙,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苍黄的土地,与天际线上几株顽强的、虬曲的胡杨,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一股绝境中的倔强。
      她此次是奉江南书局之命,往河西道采风 —— 记录当地的地理风貌、民俗传说、边关故事,为《山河风物志》补上这西北最苍劲的一笔。书局公文里写着 “升迁重用,委以重任”,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 “流放”—— 远离那浸润了她十年光阴,却也消磨了她十年心气的江南。
      江南。
      不过两个字,在心底轻轻一碰,心口便是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涩痛,像吞了半块未化的冰,凉得人发颤。
      初至江南书局时,她尚抱着一丝不自知的幻想。
      得知她执意不留在翰林院后,顾承旨便对她说, “江南文华鼎盛,人物风流,或能遂你著书之志”。她便以为,那片被他称赞过的土地,或许能像春雨润田般,滋养她因分离而千疮百孔的心。这一写,便是十年。
      可现实很快便露出了粗粝的底色。
      书局修撰的俸禄微薄,仅够勉强糊口,更别提购置典籍、寻访采风的开销。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贴近他口中 “民间万象” 的著书初衷,她在书局旁的巷口支了一个小摊,铺一块蓝布,摆一方砚台,为人代写书信。
      这一写,便是十年。
      十年间,她执笔的手,写过太多人间悲欢:有白发老母盼远游之子归家的泣血叮咛,字里行间满是 “天冷添衣” 的细碎牵挂;有走南闯北的商贾休弃糟糠之妻的薄幸言辞,纸页间藏着 “缘尽于此” 的冷漠决绝;有落魄书生对富家小姐的痴心妄想,笔墨里是 “愿得一心人” 的天真期盼;也有市井小人为几钱银子算计邻里的诡谲算计,字句间露着 “各凭本事” 的市侩凉薄。
      她听过最真挚的誓言,转头便见誓言者搂着新欢路过摊前;也见过最丑陋的背叛,却在多年后听闻背叛者为赎罪而奔波半生。她的书案前,仿佛流淌着一条浑浊的河,河里装着柴米油盐的琐碎、爱恨嗔痴的纠缠,将她曾经对 “江南是诗、是画” 的想象,冲刷得千疮百孔。
      他说江南是诗,是画。
      可她看到的江南,是巷弄里为一文钱争执的妇人,是书坊中为名利勾心斗角的文人,是藏在温山软水下的、无声的厮杀。
      她的身体,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心(白日伏案写书、夜晚挑灯著书),以及深埋心底、无处诉说的思念与心灰中,渐渐垮了下去。入秋便畏寒,晨起常咳嗽,连握笔的手都偶尔会发颤,精力远不如年少时。才不过双十年华,眼底却已染上了拂不去的风霜与倦意,像被岁月磨旧的宣纸,没了往日的清亮。
      “先生,前头便是凉州城了。” 车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几分沙哑 —— 他也是江南人,来河西三年,口音里已掺了些西北的粗粝。
      陆清欢抬手掀开车帘,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尘土的气息。远处,那座在历史中反复被兵戈与风沙洗礼的古城,沉默地矗立在黄昏里:城墙是深褐色的,带着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城门上方的 “凉州” 二字,字体遒劲却已模糊,像一位疲惫却不肯倒下的老兵,守着这片苍凉的土地。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翰林院书阁的场景。那时她还是刚入阁的修书郎,顾长渊已是位高权重的承旨。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指着河西道的位置,对她们这些新晋官员说:“河西之地,虽苦寒,却是我华夏脊梁。风沙能磨碎石头,却磨不灭在此地生息的人心 —— 守土者的忠勇,谋生者的坚韧,皆是这天地间最该被记录的风骨。”
      那时的她,望着他逆光的身影,只觉得他站在光里,说的话都带着崇高的分量,却不懂 “脊梁” 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今,她亲身踏足这片他口中 “脊梁” 之地,感受着刮过脸颊的烈风,看着路边啃食枯草的瘦马、远处扛着农具归家的农人(衣衫破旧却脊背挺直),才恍惚明白,他当年所说的 “磨不灭的人心”,是何等沉重而坚韧的东西 —— 是在绝境中仍要活下去的勇气,是在苍凉里仍要守下去的信念。
      这与她在江南温柔乡里,用笔墨记录的那些 “蝇营狗苟”,截然不同。
      心境,便是在这巨大的反差与现实的磋磨中,悄然变了。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会因为顾长渊一句细致的提点而心跳加速、会因为远远望见他的背影而编织整夜美梦的单纯女子了。如今的陆清欢,像一枚被投入洪流的石子,被岁月磨去了所有尖锐的棱角,被现实洗去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光泽,只剩下圆滑的沉默,以及心底一片冰冷的灰烬 —— 对过往的遗憾,对未来的茫然,都藏在这沉默与灰烬里。
      她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便将手缩进袖中,紧紧攥着 —— 袖袋里装着半块江南的莲子糕,是出发前书局的老伙计塞给她的,说 “路上吃,解个念想”。可这念想,如今想来,只剩酸涩。
      此次河西之行,于公,是为完成《山河风物志》的编撰,尽一个修撰的本分;于私,或许也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 告别那个困在江南雨雾里的自己,告别那些靠着虚幻期待支撑的岁月。
      只是她此刻尚且不知,命运并未因她的 “告别” 而给予温柔 —— 它为她与那个如今坐镇西北军政军枢、但因文名远播,被尊为天下文宗的男人,书写的并非久别重逢的戏码,而是…… 更为仓促、更为遗憾的终章。
      马车缓缓驶入凉州城门,车轮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与城门下驼队的铃声、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轻而闷,混在市井的喧嚣里,微不可闻,像一粒被风沙吞没的尘埃。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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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感谢大家的喜欢,这本书会坚持更下去,不知道能写多少字。故事虽短,却也情长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