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沿年》赤红十汐

1、第 1 章

　　01
　　高杉晋助自梦魇中惊醒。灯光在未恢复的视野里投下晕开的小块橙黄暖光，仿佛融进了水里。耳廓隐约收集到三味线的寂寥声音。他伸手撩拨开带有尘埃味道的夜间空气，视线因此清晰起来。在凌晨制造诡异且惹人入睡的噪音的不出所料果然是没事做的河上耳机，对方眼下正在篝火旁边胡乱拨弹着三味线。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眼角顺便斜睨到对方的头发被篝火印成橙黄暖色。
　　尔后是长久的相顾无言。高杉甚至有些怀疑河上万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而当他单手撑着下巴思绪将要遨游至千里之外时，河上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晋助，你在想什么。”

　　02
　　三天前。再确切一些的时间是三天前的傍晚。
　　坂田银时在夏天的炎热气息里从午觉中醒转时感觉喉头火烧火燎。他打开冰箱看到的是上次因为懒惰未曾丢弃的草莓牛奶空盒。家里的两个笨蛋一个说去参加什么阿通同好集会，另一个躺在沙发上一边吮醋海带一边打鼾。于是坂田银时知道即便懒惰如自己也无法逃避去买草莓牛奶的命运了，索性这个世界还是有诸如家门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存在。
　　而背运的是当他哼着不知哪部动画里的BGM踏进店门时，被其中的一片光亮激得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时，坂田银时看见了一个久远到他将要忘记的人影。仍旧是鲜艳的紫红色和凌驾之上的静默蝴蝶。他初时背对自己，听到声响后微侧过头，在脸上挑开一个招牌式的危险微笑。
　　“唷，银时，又见面了。”
　　坂田银时这时候不自禁做了拔刀的动作却发现出来得匆忙原本洞爷湖所在的位置空无一物。

　　“那么你这次的来意是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出现在歌舞伎町的便利店里只是凑巧哦而且手上还提着哈根达斯。想用区区冰淇淋就买通我是不可能的，”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为避免不自然顺势咽下一大口冰淇淋，“我们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都不是了。”高杉重复一遍，随后几秒他沉默不语。银时眼角的余光瞥间他上仰的轮廓，身子斜斜依靠在桥头，又半晌过去他才转过头看他，眼神起先沉郁如一潭死水但很快变得明亮如日光。“这可不是应该对原来的伙伴说的话啊。”
　　坂田银时在解决完最后一口冰淇淋后将空盒扔进最近的垃圾桶，拍拍手往前走就没有再回过头。
　　高杉晋助望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方向错了。”

　　03
　　坂田银时最后一次梦到攘夷战争是四年之前。
　　梦里是大片呼啸过的凛冽巨风，荒原上遍布的尸骸敌友不明，有刀剑滑过空气碰撞产生铮然长响。额头流下不知时谁的血，随着脸颊划出一个凛冽的弧度后滴落汇成殷赤色河流，像是传说中相隔生死的三涂河川。
　　然后一切在瞬间乌有，黑暗中他唯独看到谁的眼睛。鲜红胜血，狰狞而又妖娆。

　　而这样的情景在安然了四年之后又再度复现，银时一度以为自己能够忘记。只是那些血迹那些刀身反射出的潋滟光斑那些比严冬更肃杀更凛凛的风仅仅是蛰伏在自己的脑海底部，即便他不能迅速记忆起来但亦未能忘记。
　　一直都记着。
　　现如今高杉又把它们一股脑提了出来，用他身上艳丽的颜色锐利的刀纹或者他那只即便隐藏在绷带里自己仍然能清晰看见的血红色眼睛，不遗余力。坂田银时为转移注意力试图想象心爱甜食的味道，但收效甚微。
　　最后银时清醒在凌晨时分的大汗淋漓里。他平躺在床上举起手，看到深切过手掌中央的一条漫长纹路，像是久未降水的干涸地面裂开的沟壑。有谁的强烈意识要将自己的手掌从中间切成两半？

　　“高杉你呀——”
　　他闭上眼发出轻如臆想之音。

　　04
　　失掉眼睛的眼眶里有时会泛起难以忍受的灼热，如同某种野兽乖戾暴躁的嚎叫。高杉晋助伸出手掌捂上去，温度降下一些。
　　河上万齐又重复一遍适才的问题，“晋助，你在想什么。”
　　他带着自嘲的表情转过头看他，“我还是不能容许他们轻而易举地死去。”
　　“在下曾经以为你已经脱开了过去的羁绊。”
　　“它们不一样。”
　　事实上高杉晋助也找不到所谓过去与所谓过去的同伴有什么大的不同。它们都是依傍着时间存在，只是时间将过去冲刷的愈发浅淡，过去的人却一直、一直都在。歌舞伎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彼此手掌相触的质感是如此真实以致他完全无法将他们想象为幻想。
　　而那一夜当他如很久以前一般靠上银时的背时，对方的动作却有明显的不自然。
　　于是他明白未曾改变的始终只是他自己。

　　“我告诉他如果他胜了，那么我便就此收手。但是如果他没有，那我就毁灭整个江户。”
　　“晋助，”河上万齐又开始拨弹三味线而琴弦却在某个音节中央一分为二，刹那间的断裂使得他的指节被割伤了小段，从伤口中流出浅色的血衬着皮肤的颜色漫出细小痕迹，又迅速凝固住止，“剑上带着迷惑的人不会赢。”
　　他发出简短的嘲讽笑声，“你还真是了解我呢，万齐。”
　　“过去的事情，总需要一个了断。幸好假发这时候不在江户没给我添麻烦。”
　　“我想我们彼此都明白这非是什么无关生死的比赛。现在已然谁都无法回头。但我相信即使能够重来一次，也没有人会做出不同的决定。无论如何，这都将会是公平的胜负。”
　　高杉抽一口烟后在满目的火焰橙黄中闭上眼睛，他想隔绝光明而火光却源源不断穿透眼睑汹涌而来。于是他不禁在自我毁灭的快感中弯起嘴角。
　　“万齐，猜猜看如果我输了会怎样吧。”

　　05
　　他在寻找到逐渐走近的目标后笑地飞扬跋扈。
　　“我就知道你一定回来。你还是照样笨地要死呢，银时。”
　　“总比起你身为幕府要犯却穿着大花的艳色和服到街上来吸引众人目光的好吧！”，坂田银时被自己的话一提醒突然发现今天对方穿的是映有粉色六瓣花朵的新和服。
　　“诶难道高杉你为了我特地换了新衣服！？那我还真是惶恐呢！”
　　“别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我就听不出你的冷嘲热讽了，银时。”他微微侧过头展开一个危险的笑。
　　“可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呢。”
　　“哼，你还是先关心下自己吧。用木刀可是无法赢我的哟。”
　　“对付你用它就绰绰有余啦！”

　　骨节骤然绷出锐利弧度，坂田银时从腰间拔出刀并举起。斜切过的刀身将面前男人的脸孔由正中撕裂成两半。
　　“唷唷，看到昔日的伙伴对自己刀刃相向我还真是不好受啊”高杉晋助向前一步用洞爷湖抵住自己的前胸，笑起来。“我说银时，你不会以为，我叫你来是为了干架的吧”
　　06
　　记忆中由昏暗的天幕降下的第一颗雨点打在他额头偏左的位置。
　　高杉晋助呻吟一声直起身子，于是水滴顺着弯曲的滑道落进他的左眼。这时候生疼的感觉才从麻木的身体深处泛上来。高杉皱起眉头，伸出手触触眼眶。空的。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还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一只眼睛的事实。但一旦闭上右眼视野里就空无一物，仅仅大片浓重堆积的黑色。他在真正的黑暗中固执向前，心里抱着或许下一秒左眼就能再继续视物。而他被狂野上堆积的尸骸绊倒摔落在地之前，跌进的却是谁的宽大怀抱。
　　银发男人的落脚处溅起碧绿荧火。高杉晋助睁开眼睛转过头透过月色下的袅袅烟雾看到白色夜叉柔和的面部弧度与愈发浅淡的眼睛，有粘稠的液体从视线里的黑洞淌出。

　　对方轻轻将嘴唇贴在他闭合的左眼上。
　　他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07
　　高杉晋助解下蒙住左眼的绷带，空气流进眼眶抵挡住悲伤。然所见之处仍是暗淡无光。
　　——其实我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胜负之分。剑上带着迷惑的人不会赢，怀抱过去的人也不会赢。
　　他朝着过去的同伴将表情汇成一个最后的笑。然后缓慢抽出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我被同一个梦魇包围了那么多年，却终究无法对你们举起剑。
　　他在落地前陷入了一个熟悉而漫长的怀抱。手使不上劲，但已经足够力气触碰到对方的脸庞。
　　“银时，咳咳，一生的时间那么长…”
　　——一生的时间那么长。这之后的日子没有了你们我还在哪里？我还能去哪里！？

　　“我说怎么有你这么麻烦的人呀，高杉。”
　　万事屋老板用手捂住眼睛，可仍有潋滟流芒渗出指缝沿着手臂流淌下去。
　　“哎呀哎呀袖子湿掉可是很不舒服的哟！”
　　他擦干眼泪后轻轻将嘴唇贴在对方闭合的左眼上，时间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又重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或许我都是知道的。知道你一直在负隅顽抗，而对象是该死的时间。知道你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变又努力欺骗自己你活在现在绝不是往昔。知道你数年来反复被当时白骨甚山的战争的梦魇所缠绕，逃脱不得。
　　“所以拜托在那个世界里，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