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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苍山雪(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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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安稳,醒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戴眉山的意识都陷入无法摆脱的黑暗与混沌中。
忽然,他听见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所以十二指玉楼楼主试图阻止你从百神翳上摘走转命果。只是,等她到达云顶峰,转命果以及那封信,都已经交到戴眉山手上。”
“转命果……”颅内传来一阵剧烈昏胀之感,戴眉山轻轻咬了下舌头,确定自己是否尚在昏睡,因为接下来的声音只在梦里边出现。
“我也是后面才知道,在我和玉京子找上百神翳的同一天,十二指玉楼的啸月梅林在绝望峰被另一伙人围攻。万不得已,啸月梅林只好画下阵引向她求救。”
“但百神翳出了问题,藏在树里面的通道开始坍陷,楼主无法及时赶到绝望峰救人。也许是转命果与母树力量的共鸣,几天后,当我赶回云顶峰时,楼主也被百神翳带来这里。”
“‘转命果不能吃。’见面后,她告诉我这句话。但我曾经仔细看过罗刹海几乎所有来往信件,里面没只言片语可以证明她的话。我以为她怀恨在心,故意戏弄。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后,她开始死亡。”
“开始?”
“是,她伤势太重。”
商音竹的声音断断续续出现,戴眉山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一眼,确认一下,即使那声音不知不觉清楚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前往十二指玉楼的通道就藏在百神翳里面。通过通道,便能到达十二指玉楼,甚至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十二指玉楼是灵魂唯一安息之地,所有死灵都无法抵挡百神翳的诱惑。可是,这些死灵一旦接近神树,顷刻之间,必定被强大的阳气震得灰飞烟灭。”
“通道不一样,里面隔绝一切阴阳之气,生长与死亡都不被允许。”
“为了阻止自己的死亡,楼主把通道彻底关闭。她的孩子……还有十二指玉楼的其他人——虽然他们不在通道里,却还是受到影响。”
“发生了什么?”海若渊问。
“那个孩子一百年都没长大,楼主沉睡,我被困在通道里面,无法离开。”
“五十年后,楼主开始有苏醒的迹象,通道在某一个瞬间出现裂缝,她让我先离开。”
“又过五十年,那个孩子也被她送出通道,交给信任之人抚养。”
“有个问题。”海若渊说,“那天以后通道再也无法彻底打开,对吗?”
“是。”商音竹说,“要让通道再次彻底打开只有一个办法……”
她正要继续往下面说,嘴唇猛顿,然后她转过身子,看见草垫上的人缓缓坐起来。
戴眉山心口剧烈起伏,激动不已地四处搜寻,满心以为立即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片废墟。荒无人烟,凄凉至极,漫天飘雪越演越烈,正试图将一切掩盖得干干净净。
似乎那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不着边际的幻想。
视野不死心地继续移动,忽然,戴眉山豁地起身,眼睛里面透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苍老的声音不住念道:“鉴湖!鉴湖!音竹,我终于到鉴湖了。”
废墟之下,商音竹悄悄望着他。
眼中并无任何欣喜,相反,惶恐、不安、遗憾、愧疚,所有情绪在此刻纠缠在一起。
戴眉山不是第一次见到鉴湖,但这时的他,心里边儿却被种无法理解的兴奋塞满。就像孩子见到自己喜欢吃的糖,戴眉山迫不及待冲这片平静的湖跑了过去。
然而很快,他就察觉不对劲。不过跑了两步,他竟然气喘吁吁,就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难事。犹豫片刻,他停了下来,把头低下,似乎在确定什么。
他把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摊开合拢,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面尽是不可置信。
身子无法遏制地颤动了一下,戴眉山抬起手,狠狠揉着自己的脸。
他感觉到了两颊皮肉的松弛,惨叫一声。于是,他发现喉咙里边儿的声音粗哑到难以容忍的地步。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嗓子里陆陆续续发出呜咽哭喊,衰弱的神经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的确已经老了。
他的祖父活了七十二岁,死前缠绵病榻,坐卧难安。
为商音竹埋下坟墓那年,戴眉山也是七十二岁。那一年,是他来云顶峰的第五十年。一天晚上,他忘记那时自己在做什么,说不准已经在塌上睡去,说不准还在桌前点着油灯坐着,总之,一切的记忆早已经混乱到难以理出头绪。
但那种彻骨的冷意却挥之不去。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屋子里分明没点一根蜡烛,周围却超乎异常的亮。嘎达一声响,戴眉山从床上翻身坐起,对着那扇忽然打开的窗晃眼只见满山风雪。
那天,他惊恐地往鉴湖赶去,举步维艰,两条腿僵硬得像灌铅。他在风雪里差点儿把骨头摔碎,最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再也走不上去。
他已经太老。
从不下雪的云顶峰也终于落了雪。
擅罪者的预言终于要应验。
那一天,他回到茅庐,把转命果连着商音竹留下的信一起埋进坟墓。
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试图遗忘,只要云顶峰的风雪不止,他便看不到碑上的字,他就能安安心心等下去。
现在他又记起来了,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从商音竹离开那天,他一直等着,最开始难以安坐,一天要去山下跑好几趟,幻想着有个绿衣女子在茅屋前驻足,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到后来坐着、望着、巴巴守着,头发一点点白了,眼昏耳聩,无人说话,便不问归期。
可是现在,他跌跌撞撞地趴到鉴湖边上,洁净至极的鉴湖将此刻的模样原封不动照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满脸脸纹、头发苍白,垂垂老矣。
一百年,等了一百年,戴眉山终于再一次想起他与商音竹的誓言。
“苍山见雪,君见白头。”
戴眉山念了一声,跌坐在鉴湖边上,再也没有起身。
商音竹从废墟底下翻身而起,向戴眉山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替他阖上眼。
她终于知道擅罪者看到的景象。
鉴湖边上有她,有戴眉山,但是他们结束了。
擅罪者是恶鬼,尸体一旦彻底焚化,便会重生。求死不能,活到厌倦的地步。所以,他很羡慕戴眉山。
那天,擅罪者睁开眼睛,看见戴眉山死时周围十分平静,人垂垂老矣,白发满头,可知是寿尽而亡。
擅罪者以为,那便是善终。
“五十年前,云顶峰一夜间大雪封山,因为你把秋水放到了湖里。”海若渊还记得酒肆里的闲话,视线微转,看着已死的戴眉山“但是你没想到他不愿意走。”
“人太迂也不好。”商音竹埋着头,眼泪无法控制滑下,“我不喜欢公室,阿枚不喜欢书生,我们谁也没错,没遇上公室那个人,阿枚不会死,如果他不这样迂腐过头,我也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你和那个叫周盈的人都不诚实,连身份也作假。”商音竹说,“但我没骗他。”
我没骗他,商音竹想。
苍山负雪,君见白头。眉山,你没辜负我,我又何曾欺骗你。
*
周盈追着“赤狐”,一路跑下了山。
云顶峰山脚下是一片长了几百年的老木,山深林密,无人砍伐。周盈知道不能由着“赤狐”跑进去。
打定主意,冲赤狐”颠簸的背影,猛地撞了上去。
被她这一撞,“赤狐”当即在雪地上滚了几个跟斗。
周盈一边喘气,一边冲他走去:“怎么,跑不动了?”
“赤狐”被撞得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地正要爬起,她猛地扑了上去。
二人在雪地里扭打起来。
你一巴掌,我一拳头地打了几个来回后,二人同时一愣,同时猛地回头,同时心里边大骂一声。
莱山罗罗吊着只手臂,沿着二人脚印追了上来。
“赤狐“大惊失色,趁周盈分神,慌忙掏出转命果,就要往嘴巴里边儿塞。
周盈猛然回头,再次扑了过去。
“赤狐”哪里容许她捣乱,身子往后一扯,两腿同时一蹬,狠狠揣了周盈一脚。
趁着间隙功夫,他抓起转命果,张嘴一咽。
周盈刷地变了脸。
没了?没了?转命果就这么没了?
那顾奇缘怎么办?
周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把事情办砸了。
一声惨叫把她惊醒。
转命果似乎有些噎嗓子,“赤狐”捏着嗓子,半天咽不下去。
周盈再次冲了过去,一掌打在“赤狐”肚子上。见他没把东西吐出来,膝盖抵住他肚子,掐脖子、伸手就往喉咙里掏,就是不准他吞下去。
好一翻折腾,“赤狐”突然往她肚子上狠狠一顶,挣扎着甩开她的手,终于把那东西彻底咽了下去。
莱山罗罗笑了一声。
紧接着就是“赤狐”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周盈脑子一阵发白,“赤狐”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掌徒然握成拳头,在她面前晃啊晃。
下一秒,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像烟花在周盈面前炸开,鲜血洋洋洒洒喷了她一脸。
“赤狐”死得尸骨无存,赦心铃飞出几米远,撞出一串响声。
叮当叮当……
一如送葬的丧声。
鲜血染红的转命果在地上滚了两圈,周盈眼睛被鲜血糊住。她四处看,四处找,十分艰难地辨认出转命果,她拼了命地扑过去抢。
但是她只爬了两步,一记重掌猝不及防拍到她心口,然后整个人都被拍飞出去。
一片血色中,一个从未见过的背影疯疯癫癫地跑开了,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盈艰难地想要起身,然而力气就像在一瞬间被全部吸干净,脸颊贴着冷丝丝的雪,她死活爬不起来。
最后,眼睁睁看着莱山罗罗拿走了转命果。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地在动,天在转,眼里冒星星。
她抓了两下,摸到火热的体温,那人身上湿湿答答的,好像流了好多汗。
她还记得,五岁那年被叼进豹子窝,也是这样趴在师父背上,让师父背回去。
师父走得很慢,步子很稳,新买的大袄子披在身上很暖和。师父还说些她没听过的事,那是母亲的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但这个人的步子很急,声音里透着焦躁。
他吼道:“喂,你怎么了?”
周盈伸出四只手指:“你知道吗,盗指玄冥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他失掉的就是那根可以发出玄冥指的食指。
所以,“赤狐”不是赤狐,是盗指玄冥。
真正的盗指玄冥已经用不了玄冥指,冒牌货却用得炉火纯青。
海若渊听到她的声音,忙把人放下。
“你伤在哪里?”
难得听见海若渊这样急,周盈脑子嗡嗡嗡的,胡乱一指:“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那是被日月轮剑气伤的!
海若渊脸色精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捉住日月轮,放到周盈面前:“有它在,谁能这样伤你?”
周盈听清楚他的话,摇了摇头。接着,眼睛一闭,又昏了过去。
把绑住顾奇缘的束带紧了紧,海若渊将人背起,正打算继续走。
跑了两步,身后突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海若渊回头看去,见到个石头似的东西,十分不显眼地倒在草丛边上。
他弯腰下去捡,看见了一张酷似周盈的脸。心里边儿正疑惑着,又见脚下落了幅卷轴。他伸手一抓,卷轴被抖开。
画上是个过分好看男子,一手持萧,神情疏离。
看清楚画上之人的一瞬间,海若渊眼神变得十分奇怪,似乎认识这个人,又好像被画上人相貌惊到,心中触动,忍不住碰了碰自己的脸。
周盈忽地呻吟了两声,许是受伤沉重,声音嘶哑,有些奇怪。
海若渊只好把东西捡起来,着急要走。刚抬头,就发现一个男人正看着他。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其貌不扬,穿着寒酸,一身破衣破裤,走动时,左右两边袖子甚至还会漏风。
海若渊不说话,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再靠近。
果然,那个男人没再靠近,胡乱转了一圈,重重挠了几下头。
海若渊注意到他背了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男人冲他摇摇头:“这姑娘不行了。”海若渊难以察觉地触动了一下,余光瞥见垂在颈下的手。
骨骼纤细、皮肤白而细腻,似乎泛着淡淡的瓷光。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阁下姓名。”海若渊开口道。
来人清了清嗓子,声量拔高:“居延府府将,萧散人。”
萧散人道:“寻常的大夫没用,你要救她,得去清凉台。”
说着,回头一指:“东南五十里,去清凉台找不龟手。”
不龟手,与顾曾云齐名的神医。
见海若渊没明确表示,他提醒说:“她还能撑两个时辰。”
“多谢!”海若渊冲他既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