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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光沉影 ...

  •   1.

      凌晨四点十七分,纪沉靠在巷子斑驳的砖墙上点燃一支烟。霓虹灯管在他头顶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粉紫色的光晕染着他指间升起的青灰色烟雾。这条背街小巷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红灯区,此刻终于迎来了一天中难得的安静时刻。

      "下次再来找我啊。"纪沉朝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甜腻。等到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拐出巷口,他立刻收敛了笑容,后脑勺重重地磕在砖墙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烟。

      尼古丁暂时麻痹了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疼痛。这是今晚的第三个客人,也是最后一个,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纪沉摸了摸裤袋里皱巴巴的钞票,在心里快速计算着:房租还差八百,弟弟下个月的补习费要五百,电费水费……

      "操。"他低声咒骂,不是因为生活艰难,而是发现刚才那个混蛋少给了五十。纪沉考虑过追上去讨要,但双腿像是灌了铅,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五层楼之上,宁远调整着三脚架的高度,镜头对准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线。他的"城市苏醒"系列已经拍摄了十七天,始终缺少一张能够作为核心的影像。凌晨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他卷起的衬衫袖口,他搓了搓手,再次俯身查看取景器。

      就在这一刻,一缕烟雾飘进了他的镜头视野。

      宁远微微皱眉,调整焦距向下搜寻。在狭窄巷道的阴影里,一个修长的身影倚墙而立,指间的香烟在黑暗中明灭。晨光与霓虹的交界处,那张被烟雾缭绕的侧脸如同被岁月侵蚀的雕塑,疲惫而锋利。

      他的手指先于意识按下了快门。

      连续五次清脆的快门声后,宁远直起身子,却发现巷子里的人已经警觉地抬头看向他的方向。即使隔着五层楼的高度和渐亮的天光,他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戒备与敌意。人影迅速掐灭烟头,转身消失在巷子深处。

      宁远没有追上去,但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比"城市苏醒"更值得拍摄的主题。

      下午三点,纪沉被门铃声惊醒。他条件反射地摸向枕头下的水果刀,眯着眼看向门缝下晃动的人影,只有一个,看起来没有威胁。

      "谁?"他嗓子沙哑。

      "您好,我是宁远。我们今早……见过。"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我在找一位模特。"

      纪沉嗤笑一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套上T恤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男人比他高出半个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牛仔裤,手里拿着张名片。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模特?"纪沉靠在门框上,故意拉长音调,"你找错人了,我不拍那种片子。"

      宁远的耳尖立刻红了:"不是,我是摄影师,艺术摄影。"他递出名片,"今早我在楼顶拍到了你的侧影,很有张力。我想请你做我的拍摄对象,按小时付费。"

      纪沉扫了一眼名片,宁远摄影工作室,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和地址。他把名片塞进裤袋:"多少钱?"

      "每小时三百,每次拍摄大约四小时。"

      这个数字让纪沉挑了挑眉。比他站街的收入高,而且轻松。但他仍然抱臂站着:"为什么是我?"

      宁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因为你的脸上有故事。"

      纪沉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嘲讽:"行啊大摄影师,那你知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故事?"他凑近一步,"我这样的人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只在乎镜头里的你。"宁远平静地说,"考虑一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纪沉看着宁远离开的背影,关上门后立刻掏出手机搜索这个名字。几分钟后,他盯着屏幕上"新锐摄影师宁远作品《城市边缘》以五万元成交"的新闻标题,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有故事?"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2.

      纪沉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余额通知,拇指在宁远的名片上摩挲。房东早上又来催租了,加上弟弟纪凡的补习费通知单,数字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他的神经。

      "操。"他按下通话键,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边系牛仔裤的扣子。

      电话接通得很快,仿佛对方一直在等着。

      "我是纪沉。"他单刀直入,"你那个拍摄的活,还缺人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缺。"宁远的声音比昨天沉稳,"今天下午两点能来工作室吗?"

      "地址发我。"纪沉挂断电话,从床头柜摸出半包烟,却发现最后一根已经被揉碎了。他把空盒子捏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宁远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边缘,一栋改造过的旧厂房。纪沉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对比手机上的地址,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本以为会在某个高档写字楼里。

      门铃响过三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开了门。她看上去二十出头,圆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

      "你是纪沉?"女孩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宁老师在暗房,让我带你进去。"

      纪沉跟着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挂满了黑白照片。他认出一个著名影星的脸,在宁远的镜头下却显得陌生而脆弱。

      "这些全是宁远拍的?"他忍不住问。

      "嗯,宁老师去年拿了亚洲摄影奖。"女孩语气里带着骄傲,"对了,我叫林小竹,是宁老师的助理。"她推开尽头的铁门,"到了,这是主工作室。"

      阳光从高处的天窗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宽敞的空间。纪沉眯起眼,看到宁远站在一排相机架前调试镜头。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来了?"宁远抬头,嘴角微微上扬,"先坐,我马上好。"

      纪沉没坐。他在工作室里缓慢踱步,手指悬在那些昂贵的器材上方,不敢触碰。一套哈苏相机随意地放在工作台上,标签上的价格相当于他三个月的收入。他的喉咙发紧。

      "抽烟吗?"他突兀地问。

      宁远摇头:"工作室禁烟。不过天台可以。"

      "我去抽一根。"纪沉几乎是逃向楼梯。

      天台上风很大,他点了三次才点燃香烟。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整个老城区的屋顶,更远处是闪闪发光的新城摩天楼。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介意我拍几张吗?"宁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纪沉转头,发现对方已经举起了一台便携相机。"随便。"他耸耸肩,故意对着镜头吐出一口烟圈。

      宁远连拍了几张,然后放下相机:"不是这样。"

      "那要怎样?"纪沉挑衅地问。

      "做你自己就好。"

      纪沉冷笑:"你付钱不就是为了让我演你想要的样子吗?"

      "我付钱是为了捕捉真实。"宁远走近几步,"今天我们去废弃的纺织厂拍,那里光线很好。"

      "纺织厂?那地方晚上全是野狗和瘾君子。"

      "所以白天去。"宁远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准备好了吗?"

      纪沉把烟头碾灭在天台栏杆上:"随你便。"

      纺织厂比纪沉想象的还要破败。巨大的厂房里,阳光从破碎的玻璃屋顶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几何形状的光斑。宁远选了一个角落,让林小竹布置反光板。

      "站在那里。"他指向一束光线中央。

      纪沉僵硬地走过去。他习惯了被人注视,但那些目光通常是饥渴的、急切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而审视。

      "放松点。"宁远从取景器里抬头,"想象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然后呢?摆什么姿势?"

      "不用刻意摆,就站着,想点什么。"

      纪沉抿紧嘴唇。他能想什么?想昨晚那个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的胖子?想弟弟学校又要交钱?想房东威胁要换锁?他的肩膀不自觉地绷紧了。

      咔嚓。咔嚓。快门声连续不断。

      "很好。"宁远低声说,"就这样。"

      "哪样?"纪沉烦躁地问。

      "那种……"宁远斟酌着词句,"被困住的感觉。"

      纪沉突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因为我他妈就是被困住了,大摄影师。"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的一处伤疤,"这就是你要的真实?"

      宁远的镜头立刻对准了那道疤。纪沉能听到快门疯狂响动的声音,像某种贪婪的野兽在喘息。

      拍摄持续了三小时。纪沉换了四个位置,从站到坐,最后躺在一堆废砖上。宁远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调整他的角度,或者让林小竹更换镜头。这种沉默比任何指令都更让纪沉不安。

      "今天就到这里。"宁远终于放下相机,"效果很好。"

      纪沉从砖堆上爬起来,浑身酸痛:"钱怎么算?"

      "按约定,一千二。"宁远从钱包里数出钞票,"明天同样的时间,可以吗?"

      纪沉接过钱,仔细地数了一遍。崭新的纸币边缘割着他的指纹。"为什么选那个破地方?"

      "光线和质感很适合你。"宁远收拾着器材,"而且……那里不会让你感到舒适,对吗?"

      "什么意思?"

      "人在舒适区外才会露出真实的一面。"宁远抬头看他,"你今天的表现比专业模特好得多。"

      纪沉不知道这是不是夸奖。他把钱塞进牛仔裤口袋:"明天我自己去工作室。"

      回程的公交车上,纪沉数了三次钱。足够付电费和一部分房租了。他望向窗外,发现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疲惫的眼睛,紧绷的下巴,和宁远镜头下的那个人似乎不太一样。

      工作室里,林小竹一边整理照片一边偷瞄宁远。

      "想说什么就说。"宁远头也不抬。

      "那个模特……他是做什么的?"林小竹小心翼翼地问。

      宁远停下手中的工作:"为什么这么问?"

      "他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疤,还有……"林小竹指了指自己的颈侧,"那里有个很淡的咬痕。而且他对镜头的反应很特别,不像素人,更像是……经常被看的人。"

      宁远的表情没有变化:"做好你的工作就行,小竹。"

      等助理离开后,宁远调出今天拍摄的照片放大细看。在最高分辨率的屏幕上,纪沉睫毛的阴影、皮肤上的毛孔、锁骨凹陷处的汗珠都清晰可见。他停在一张特写上,纪沉仰头时喉结的曲线,脆弱而锋利,像一把即将折断的刀。

      宁远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却点了保存。

      与此同时,纪沉站在自己的出租屋浴室里,盯着镜中的身体。他第一次注意到宁远镜头下的那些细节:肋骨间凹陷的阴影,腰侧淡化的淤青,手腕上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针孔。这些他从未在意的痕迹,在那个摄影师的镜头里竟然成了"艺术"。

      他猛地打开水龙头,把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第二天一早,林小竹敲开宁远的办公室门,脸色古怪。

      "宁老师,我查了一下那个纪沉。"她递过一张打印纸,"他……他在红灯区……"

      宁远接过纸张,上面是几条本地论坛的讨论串,配图模糊但能辨认出纪沉的脸。标题刺眼:《夜市街新来的男孩什么价位?》

      "我说过不要调查他。"宁远的声音陡然降温。

      "可是如果他被认出来,会影响你的声誉!"林小竹急道,"而且万一他有病……"

      "够了。"宁远把纸撕成两半,"这件事到此为止。"

      林小竹咬着嘴唇离开后,宁远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刚冲印的照片。那是昨天在纺织厂拍的,纪沉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半边脸被阳光照亮,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眼神直视镜头,仿佛在质问每一个看他的人。

      宁远轻轻用指尖触碰照片中纪沉的脸,然后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3.

      清晨五点四十三分,纪沉的闹钟响了。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按掉,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时才想起今天宁远要来拍他的"日常生活"。

      "操。"他揉着太阳穴坐起来,环顾自己十平米的出租屋,掉漆的衣柜、二手市场淘来的矮桌、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宁远那种人看到这些会怎么想?他抓起床头的T恤闻了闻,勉强还能穿。

      门铃准时在六点响起。纪沉叼着牙刷开门,宁远站在门外,黑色冲锋衣上沾着晨露的气息,手里拿着两杯便利店咖啡。

      "早。"宁远递过一杯,"可以进来吗?"

      纪沉侧身让他进门,突然无比清晰地闻到房间里残留的烟味和隔夜泡面的气味。他迅速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冷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

      宁远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他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贴着的一张张奖状上停留,全是纪凡的,从小学到高中,整齐地排列在发黄的墙纸上。

      "你弟弟?"宁远问。

      "嗯。"纪沉吐掉牙膏沫,"别拍那个。"

      宁远点点头,却已经举起相机,对着纪沉的床铺按了快门。皱巴巴的床单上凹陷的枕头,比任何摆拍都更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三小时,宁远像个幽灵一样跟着纪沉。拍他在公共厨房煎蛋时绷紧的背部线条,拍他挤公交时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拍他在便利店挑选最便宜的三明治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你能不能别像个变态一样?"在第四个隐蔽拍摄点被纪沉发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宁远放下相机:"抱歉,职业习惯。"

      "职业习惯就是偷拍?"

      "捕捉真实。"宁远调整着镜头,"提前告知的拍摄会失去自然感。"

      纪沉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拍我工作的样子?那才是最'真实'的我。"

      空气凝固了一秒。宁远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你想让我拍吗?"

      这个问题像一记耳光甩在纪沉脸上。他猛地转身:"滚蛋。"

      宁远没有滚。他安静地跟在纪沉身后,直到对方在公园长椅上坐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宁远坐到长椅另一端,"我只是想问,你愿意展示多少真实的自己。"

      纪沉点燃一支烟,故意把烟雾吹向宁远的方向:"你们搞艺术的都这么虚伪吗?一边说着要真实,一边只挑好看的拍。"

      宁远没有躲开烟雾:"你说得对。"他出乎意料地承认,"所以我今天来了。"

      这个回答让纪沉一时语塞。他打量着宁远——今天他没带助理,也没穿那些看起来很贵的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今晚我要工作。"纪沉鬼使神差地说,"你敢来拍吗?"

      宁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敢。"

      纪沉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晚上十点半,宁远出现在巷子口,相机挂在脖子上,像个迷路的游客。纪沉正靠在电线杆上等客人,看到他时差点被烟呛到。

      "你他妈真来了?"

      宁远点点头,脸色在霓虹灯下显得苍白:"我从后街开始拍,不会打扰你……工作。"

      纪沉想说些什么,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已经走近了。他迅速换上职业性的笑容,身体语言也随之改变,肩膀放松,腰部微微前倾,整个人像一朵在夜间绽放的花。

      "先生一个人吗?"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甜得发腻。

      宁远退到阴影里,但纪沉能感觉到镜头始终对着自己。这种感觉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他习惯了被注视,但那通常是充满欲望的目光,而不是这样冷静的、观察式的凝视。

      客人谈妥了价格,手已经搭上纪沉的腰。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宁远的相机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男人立刻警觉地回头:"干什么的?"

      "没什么,街拍摄影师。"纪沉迅速挡在宁远前面,"我们走吧,先生。"

      男人却来了兴趣,松开纪沉走向宁远:"删掉,立刻。"

      宁远站着没动:"这是公共场合,我有拍摄权。"

      "操你妈的。"男人满嘴酒气,一把揪住宁远的衣领,"把相机交出来!"

      纪沉冲上去拉开两人:"先生别生气,他只是拍着玩的。"他转向宁远,声音压低,"快删了。"

      宁远却固执地摇头:"不能删,这是很好的素材。"

      这句话点燃了火药桶。醉汉一拳挥向宁远,被他勉强躲开,但相机 strap 被扯断了,昂贵的设备重重摔在地上。纪沉的反应比思考更快——他挡在宁远前面,一拳打在醉汉下巴上。

      "滚!"他吼道,"不然我报警了!"

      醉汉骂骂咧咧地走了。纪沉转身,发现宁远正跪在地上检查相机,镜头已经裂了。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纪沉一把拽起宁远,"刚才那种情况不删照片?你知道那家伙可能是什么人吗?"

      宁远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我只是……想记录真实发生的事。"

      "真实?"纪沉的声音发抖,"你站在那儿拍我被别人摸就是你的'真实'?对你来说我只是个素材是吗?"

      宁远的眼睛在霓虹灯下闪烁:"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纪沉逼近一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艺术家,把我们这种人当动物园里的动物看,是不是特别刺激?"

      宁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跟我来。"

      他们穿过三条街,来到一家24小时咖啡馆。宁远要了个角落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他调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这几天拍的纪沉。

      "看这个。"宁远点开一张照片。清晨的阳光下,纪沉在煎蛋,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眼角的疲惫更加明显。

      "这张。"下一张是纪沉在公交车上睡着的样子,额头抵着车窗,手里还攥着给弟弟买的参考书。

      "还有这个。"纪沉蹲在路边喂一只流浪猫,指尖轻轻碰触猫咪的鼻尖,眼神柔软得不像同一个人。

      "我拍的不是'你们这种人'。"宁远的声音很轻,"我拍的是你,纪沉。"

      纪沉盯着屏幕,喉咙发紧。照片里的那个人既熟悉又陌生,像是被剥去了所有伪装的他,赤裸得可怕。

      "相机修好要多少钱?"他生硬地转移话题。

      宁远摇摇头:"不用你赔。"

      "少来这套。"纪沉摸出钱包,"我说到做到。"

      宁远合上电脑:"那帮我个忙吧。我有个拍摄企划需要助手,明天能来工作室吗?"

      纪沉眯起眼睛:"什么企划?"

      "城市边缘人像,和你之前拍的类似。"宁远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教你基础摄影,算时薪。"

      纪沉知道这是个台阶,也是个陷阱。但他看着宁远裂开的镜头,和对方衬衫领口被扯掉的扣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宁远的工作室比纪沉想象的还要大。暗房、数码处理区、器材室一应俱全,墙上挂着的获奖照片镶着精致的画框。纪沉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踏进去。

      "进来啊。"宁远在里面喊。

      纪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海。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电线,走到宁远身边的工作台。

      "今天先教你基础构图。"宁远拿出一台备用相机,"这是入门级的,你先用着。"

      纪沉接过相机,手指碰到宁远的指尖,触电般缩了回来。宁远假装没注意到,继续讲解光圈和快门速度的关系。

      让两人都意外的是,纪沉学得很快。当宁远让他试着拍几张时,他取景的角度有种未经训练的原始美感。

      "这张不错。"宁远看着显示屏上的照片,是工作室窗台上的一盆多肉,从极低的角度仰拍,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运气好。"纪沉耸耸肩,但耳尖微微发红。

      下午,林小竹来送文件,看到纪沉时明显愣了一下。

      "这是纪沉,我的新助手。"宁远自然地介绍,"小竹,把'城市边缘'的企划书拿来。"

      林小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递过文件夹。纪沉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像在看一个危险的传染病患者。

      "别管她。"等助理离开后,宁远说,"来看暗房。"

      暗房是纪沉见过最神奇的地方。红光笼罩下,宁远的手在化学药液中轻轻摇晃相纸,图像如同幽灵般慢慢浮现,是那天在纺织厂拍的纪沉,躺在砖堆上,阳光穿过残破的屋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你。"宁远轻声说,手指轻轻掠过照片上纪沉的轮廓。

      纪沉盯着照片,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个躺在废墟中的人真的是自己吗?看起来既脆弱又美丽,像个殉道者。

      "我……我需要空气。"他转身推开暗房门,冲了出去。

      宁远追到天台,发现纪沉趴在栏杆上,肩膀微微发抖。

      "对不起,我太急了。"宁远站在一步之外。

      纪沉摇头,不是拒绝,而是困惑:"为什么是我?"他转过身,眼睛在夕阳下呈现出琥珀色,"你有那么多模特可选。"

      宁远沉默了很久,久到纪沉以为他不会回答。

      "因为他们都太会表演了。"最后他说,"而你……你在镜头前反而真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纪沉心里的某道锁。他们并肩站在天台上,看着太阳沉入城市天际线,谁都没有再说话。

      晚上九点,宁远送纪沉到公交站。临别时,纪沉突然问:"明天还拍吗?"

      宁远点点头:"如果你愿意。"

      "七点,老地方。"纪沉跳上公交车,在车门关闭前补充道,"别再摔相机了。"

      宁远看着公交车远去,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那里装着今天偷拍的一张照片:纪沉学习使用相机时专注的侧脸,眉头微皱,嘴唇轻轻抿着,像个渴望知识的学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纪沉,也从未如此渴望再次见到。

      4.

      "穿上这个。"宁远扔给纪沉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纪沉接住毛衣,手指立刻感受到羊绒的柔软质地。标签还挂着,上面的价格让他挑了挑眉:"借我穿?"

      "送你的。"宁远头也不抬地整理相机包,"总不能一直拍你穿那几件衣服。"

      纪沉把毛衣扔回去:"我不要。"

      宁远终于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对峙。最后宁远叹了口气:"算拍摄道具,工作室报销。行了吗?"

      纪沉这才勉强套上毛衣。柔软的纤维贴着他的皮肤,像是被温暖的云朵包裹。他对着更衣镜转了转,几乎认不出镜中那个看起来干净体面的年轻人。

      "去哪?"他问,跟着宁远上了车。

      "徐维安的新画廊开幕。"宁远发动车子,"有些作品你会感兴趣。"

      纪沉的手指在膝盖上敲打:"你觉得那种地方会欢迎我这种人?"

      "你是我助理。"宁远瞥了他一眼,"专业点。"

      徐维安画廊位于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全玻璃的外立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门口停着一排豪车,衣着光鲜的宾客手持香槟杯进进出出。纪沉在车子里僵住了。

      "我不去了。"他声音发紧。

      宁远的手突然覆上他的:"就一小时。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立刻走。"

      那只手的温度让纪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宁远会察觉他的不安,更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安抚。他点点头,跟着下了车。

      画廊内部比外面更加令人窒息。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穿着全黑制服的服务生像幽灵一样穿梭其间。纪沉紧跟在宁远身后,感觉自己的运动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肮脏的脚印。

      "宁远!"一个梳着油头的男人走过来,张开双臂,"终于来了。"

      "徐总,恭喜新展开幕。"宁远与他虚抱了一下,然后侧身介绍,"这是纪沉,我的助理。"

      徐维安的目光在纪沉身上停留了一秒,嘴角的笑容纹丝不动:"欢迎。"随即转向宁远,"李主席在那边,一直想认识你。"

      宁远犹豫了一下:"纪沉,你先自己看看?"

      纪沉巴不得他快走。等宁远被拉进名流圈子的漩涡中,他才松了口气,慢慢沿着展厅边缘移动。大多数作品在他看来都莫名其妙,一堆彩色线条,几块金属拼接,或者视频里不断重复的诡异画面。

      直到他在一个转角停下脚步。

      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占据了整面墙。画中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场景,几个农民工蹲在未完工的楼顶吃午饭,背后的城市模糊而遥远。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脸上,汗水在画布上闪闪发光。最让纪沉震撼的是画中人的眼神,疲惫,但有种说不出的尊严。

      "喜欢这幅?"

      纪沉转头,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旁边。

      "它……很真实。"纪沉斟酌着词句。

      老人笑了:"真实就是最高的艺术。这是周老师的作品,他花了三个月和那些工人同吃同住。"

      纪沉重新看向油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被吸引,画中那些人像他一样,被世界遗忘在角落,却依然被艺术家郑重地记录下来,赋予尊严。

      "纪沉?"宁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位是画廊的艺术总监,刘老。"

      老人和蔼地点头:"你这位小朋友很有眼光。"

      宁远惊讶地看了纪沉一眼,然后对画作点头致意:"周老师的作品确实震撼。"

      "宁远啊,"徐维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听说你在筹备新系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纪沉,"不会是和这位……助理有关吧?"

      空气瞬间凝固。纪沉能感觉到徐维安话中的轻蔑,那种上流社会看底层人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正是。"宁远的声音突然变硬,"纪沉是我'边缘之光'系列的主角。"

      徐维安挑眉:"有意思。不过要考虑市场接受度啊,太真实的题材有时候不太讨喜。"

      "艺术不是为了讨喜。"宁远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刘老刚才还说,真实是最高艺术。"

      老人呵呵笑着打圆场:"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小宁啊,什么时候带作品给我看看?"

      离开画廊时,纪沉一直沉默。直到坐进车里,他才开口:"那个'边缘之光'是什么?你从没提过。"

      宁远发动车子:"昨晚刚有的想法。以你为主角,记录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与内在光芒。"

      "光芒?"纪沉嗤笑,"我有什么光芒?"

      宁远没有立即回答。车子停在一个红灯前,他转头看向纪沉:"你在那幅画前站了十分钟。知道为什么被吸引吗?因为你在他们眼中看到了自己,被忽视却依然坚韧的生存者。"

      纪沉喉结滚动了一下:"别把我当你的艺术实验品。"

      "不是实验。"宁远的声音异常坚定,"是致敬。"

      回到工作室,纪沉发现林小竹正在整理器材。看到他们回来,她快步走到宁远身边低语了几句。宁远皱眉:"现在?"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冲了进来。

      "哥!"少年看到纪沉,眼睛一亮,然后迅速扫视了一圈工作室,表情从欣喜变成困惑,"你说找到正经工作……就是在这里?"

      纪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纪凡?你怎么来了?"

      "放学早,想给你个惊喜。"纪凡的目光落在宁远身上,又回到纪沉穿着的昂贵毛衣上,"这是……?"

      宁远上前一步:"你好,我是宁远,你哥哥的雇主。"

      纪凡勉强点头致意,眼睛却盯着角落里的拍摄设备,那里搭着一个小型摄影棚,灯光和反光板都就位,还有几件看起来像是拍摄服装的衣物。

      "所以你是模特?"纪凡问纪沉,声音开始发抖。

      纪沉抓住弟弟的手臂:"我们去外面说。"

      "不用!"纪凡甩开他,突然冲向工作台,抓起几张照片,那是前几天拍的样片,纪沉半裸着上身,在灯光下摆出各种姿势。艺术感很强,但也很容易让人误解。

      "这就是你的正经工作?"纪凡的声音突然拔高,"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了个地方卖肉吗?"

      "纪凡!"纪沉厉声喝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纪凡的眼睛红了,"你知道同学都怎么说我吗?说我的钱都是哥哥卖屁股赚来的!我一直反驳他们,说你找到正经工作了……结果呢?"

      纪沉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呼吸都停滞了。宁远上前想说什么,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回家。"纪沉对弟弟说,声音低沉而疲惫,"我晚上解释。"

      纪凡把照片摔在地上,转身冲出门去。纪沉僵在原地,盯着散落的照片,那是宁远精心拍摄的艺术照,现在看起来却如此肮脏可笑。

      "我去追他。"林小竹突然说,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工作室里只剩下纪沉和宁远。纪沉慢慢蹲下,一张一张捡起照片,手指微微发抖。

      "对不起。"宁远也蹲下来,"我该提前锁好那些照片。"

      "不是你的错。"纪沉的声音空洞,"他说的没错,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宁远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区别大了。那些客人买的是你的身体,我拍的是你的灵魂。"

      纪沉抬头,对上宁远炽热的目光,一时语塞。他们离得太近,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能看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我……我得去找我弟弟。"纪沉挣脱开来,站起身。

      "我送你。"宁远也站起来,却被纪沉制止。

      "这是我们兄弟的事。"纪沉脱下那件昂贵的毛衣,轻轻放在椅子上,"今天谢谢了,画廊……挺好的。"

      回到家,纪凡的房门紧闭。纪沉敲了三次,只得到一声闷闷的"走开"。他叹了口气,开始做晚饭,纪凡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虽然这个月的预算已经超支。

      饭做好后,他再次敲门:"凡凡,吃饭了。"

      没有回应。

      "你不出来,我就站在这里一整晚。"纪沉靠着门滑坐在地上,"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五分钟后,门开了。纪凡眼睛红肿,校服皱巴巴的,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小学生。纪沉的心揪了一下,父母去世那年,纪凡才十岁,也是这副模样。

      "先吃饭。"纪沉轻声说。

      饭桌上,纪凡机械地扒着饭,不肯抬头。纪沉给他夹了块排骨,终于打破沉默:"那真的是正经工作。宁远是获奖摄影师,拍的是艺术照。"

      "然后呢?"纪凡闷声问,"拍完做什么用?"

      纪沉语塞。他确实没问过宁远这些照片的具体用途。

      "看,你也不知道。"纪凡放下筷子,"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咱们缺钱,但没必要骗我。"

      "我没骗你!"纪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家伙可能有点怪,但不是坏人。"

      "他给你多少钱?"

      "一小时三百。"

      纪凡瞪大眼睛:"这么多?"

      "因为他觉得我值得。"纪沉不自觉地用了宁远的说辞,"他说我……在镜头前很真实。"

      纪凡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问:"哥,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这个问题让纪沉愣住了。喜欢?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工作。生存不需要喜欢,只需要忍受。

      "挺……新鲜的。"他最终说,"比站街干净。"

      纪凡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对不起,哥,我只是……"

      纪沉绕过桌子,把弟弟搂进怀里。纪凡已经比他高了,但在他怀里依然像个孩子。

      "别听那些混蛋的话。"纪沉轻声说,"你哥我虽然不怎么样,但供你上大学的钱都是干净的。"

      那天晚上,纪沉收到宁远的短信:「和弟弟和好了吗?」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嗯。他说想来工作室看看,行吗?」

      宁远的回复几乎立刻到来:「随时欢迎。另外,我想正式邀请你参与"边缘之光"项目,为期三个月,结束后办展览。月薪一万二,包含所有拍摄和助理工作。」

      纪沉数了数那几个零,手指发抖。这比他站街收入高多了,而且稳定。但他犹豫了,三个月后呢?展览之后呢?他又会变回那个无人问津的纪沉吗?

      仿佛隔着屏幕看穿了他的疑虑,宁远又发来一条:「展览后如果你想继续学习摄影,我可以提供帮助。」

      纪沉的心跳加快了。他想起今天在画廊看到的那幅油画,想起宁远说"真实是最高艺术"时的神情,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相机时的奇妙感觉。

      「好。」他回复道,然后补充了一句,「谢谢。」

      发完这条,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城市的灯光像星辰一样闪烁,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有不一样的亮光。

      5.

      "头再向左偏一点。"纪沉站在相机后面指挥,"不对,太多了,回一点。"

      宁远按照他的指示调整角度,嘴角微微上扬:"这样?"

      "完美。"纪沉按下快门,连续拍了三张,然后检查显示屏,"这张光影绝了。"

      这是"边缘之光"项目开始的第三周,纪沉已经从单纯的模特变成了宁远的第二双眼睛。今天他们在一栋即将拆迁的老楼里拍摄,宁远突发奇想要纪沉也试试掌镜。

      "让我看看。"宁远凑过来,肩膀贴着纪沉的手臂。屏幕上是他自己的侧脸特写,一道从破窗射入的阳光斜切过他的鼻梁,在脸颊投下细密的睫毛阴影。

      "你真有天赋。"宁远轻声说,"构图很专业。"

      纪沉耸耸肩,把相机还给他:"瞎拍的。"

      "不是瞎拍。"宁远没有接,"再来几张,我觉得这个角度可以成一个系列。"

      纪沉犹豫了一下,再次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他看到宁远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鼻梁,然后重新看向镜头。没戴眼镜的宁远看起来陌生而脆弱,眼睛在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浅棕色。

      "你平时不戴眼镜的时候看得清吗?"纪沉突然问。

      宁远愣了一下:"还行,就是细节有点模糊。怎么了?"

      "没什么。"纪沉按下快门,"就是觉得,你这样看起来不一样。"

      "好还是不好?"

      "不坏。"纪沉含糊地回答,又拍了几张才放下相机,"换我来当模特吧,太阳快没了。"

      拍摄持续到黄昏。当他们收拾器材时,纪沉突然指向西边的天空:"明天日出可能不错。气象预报说空气质量很好。"

      宁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晚霞正在楼宇间燃烧:"你想拍日出?"

      "你上次不是说缺一组逆光的素材吗?"纪沉把三脚架折叠起来,"东郊湖边视野开阔,我知道一个地方。"

      宁远惊讶地看着他:"你研究过这个?"

      纪沉的耳尖微微发红:"就……随便查查。"

      "那就明天。"宁远拍了拍他的肩,"四点我来接你。"

      凌晨三点五十,纪沉已经在楼下等候。他穿了一件深蓝色连帽衫,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两杯便利店的豆浆。

      "给。"他递给刚停好车的宁远,"热的。"

      宁远接过,指尖碰到纪沉的手,冰凉:"你等多久了?"

      "刚到。"纪沉撒谎,实际上他半小时前就下来了,怕迟到。

      车子驶向城东,街道空无一人。纪沉小口啜饮着豆浆,看着窗外闪过的路灯。宁远打开了收音机,一首老歌缓缓流淌在车厢里。

      "《加州梦》。"纪沉突然说。

      宁远挑眉:"你知道这首歌?"

      "我妈以前常听。"纪沉的声音很轻,"她有个旧磁带,总是翻来覆去放。"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纪沉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宁远没有追问,只是把音量调大了一点。

      湖边比想象中更冷。他们架好设备,等待第一缕阳光。纪沉不停地跺脚,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

      "冷?"宁远问。

      "还行。"纪沉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

      宁远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别感冒了。"

      纪沉想拒绝,但外套上残留的体温让他犹豫了。他裹紧衣服,闻到淡淡的洗衣液和宁远身上特有的味道,像是雪松和咖啡的混合。

      "为什么喜欢摄影?"他突然问。

      宁远思考了一会儿:"因为能抓住瞬间。人、事、物,一切都在变,但照片能让某个时刻永恒。"他转头看向纪沉,"你呢?虽然才刚开始,但我觉得你有天赋。"

      纪沉望向湖面:"不知道。可能就是……喜欢那种控制感吧。平时都是别人看我,现在换成我看别人,挺新鲜的。"

      "你比大多数专业模特都有镜头感。"宁远真诚地说。

      天色渐亮,湖面上泛起薄雾。纪沉突然指着远处:"看那边!"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在雾气中形成一道金色的光路。宁远迅速调整相机,但纪沉已经冲了出去,站在湖边的礁石上,背对阳光。

      "拍我!"他喊道,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整个湖面。

      宁远立刻明白了他的构想——逆光下,纪沉的轮廓会被镀上一层金边,而面部细节则隐藏在阴影中,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连续按下快门,直到太阳完全升起。

      回放照片时,两人头碰头挤在小显示屏前。纪沉的直觉没有错,这组逆光剪影美得惊人,尤其是他站在礁石上的那张,像是随时会随着晨雾消散的幻影。

      "天才。"宁远由衷赞叹,"你确定没学过摄影?"

      纪沉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就是感觉那样拍会好看。"

      "感觉……"宁远若有所思地重复,"你知道吗,很多专业摄影师拍了十年,都失去了这种原始的感觉。"

      回程路上,纪沉在副驾驶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宁远悄悄减速,不想这么快到达目的地。

      工作室里,林小竹正在整理邮件。看到他们回来,她举起一个信封:"宁老师,莫凌姐寄来的邀请函,她下个月回国个展。"

      宁远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放桌上吧。"

      "莫凌是谁?"纪沉随口问道。

      "前女友。"林小竹嘴快回答,被宁远瞪了一眼。

      纪沉挑了挑眉:"哦。"

      "三年前就分手了。"宁远补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解释,"她在法国进修。"

      "嗯。"纪沉把器材放好,"我去暗房冲昨天那卷胶片。"

      他刚走进暗房,就听到外面林小竹压低的声音:"宁老师,莫凌姐知道你现在拍什么吗?她当初不就是因为……"

      "小竹,"宁远打断她,"去把东郊的照片导出来。"

      纪沉站在暗房门口,红色安全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堵,只能归因于早起太累。

      下午拍摄时,纪沉异常安静。宁远让他换了几套衣服,他机械地照做,没有了往日的即兴发挥。

      "累了?"宁远放下相机。

      纪沉摇头:"没睡好而已。"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挑的女人大步走了进来,黑色长风衣,红唇如火。

      "Surprise,"她摘下墨镜,"我改签了机票。"

      宁远僵在原地:"莫凌?你不是下个月……"

      "想给你个惊喜。"莫凌环顾工作室,目光落在半裸着上身的纪沉身上,眉毛高高挑起,"看来我才是被惊喜的那个。"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林小竹识相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这是纪沉,我的合作模特。"宁远恢复镇定,"纪沉,这是莫凌,我前女友。"

      纪沉点点头,伸手去拿衬衫,却被莫凌拦住。

      "别急着穿。"她绕着纪沉走了一圈,像在审视一件商品,"肌肉线条不错,脸也有特点。宁远,你终于开窍了,知道拍些有商业价值的东西。"

      纪沉的手攥紧了衬衫。

      "莫凌,"宁远的声音变硬,"纪沉不只是模特,他是'边缘之光'项目的合作者。"

      "'边缘之光'?"莫凌轻笑,"又是你那套'真实即艺术'的理论?"她突然用指尖划过纪沉肩膀上的一个旧伤疤,"这种'真实'能卖几个钱?"

      纪沉猛地后退一步,衬衫掉在地上。

      "够了!"宁远上前隔开两人,"莫凌,如果你是来挑衅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莫凌的笑容消失了:"三年不见,这就是你的态度?"她指向纪沉,"为了一个站街的?"

      纪沉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宁远的表情变得可怕:"谁告诉你的?"

      "徐维安啊。"莫凌满不在乎地说,"巴黎碰到的,他说你现在找了个'特殊职业者'当缪斯,我还不信呢。"她上下打量纪沉,"多少钱一晚?宁远付你多少?"

      纪沉弯腰捡起衬衫,手指微微发抖。他正要开口,宁远却先爆发了。

      "滚出去。"他声音低沉得吓人,"现在,立刻。"

      莫凌愣住了:"你为了他……"

      "我说滚!"宁远一把拉开工作室的门。

      莫凌抓起包,临走前对纪沉冷笑:"你以为他真把你当艺术家?不过是个新鲜素材罢了。等他拍够了,你还是会回到街上去。"

      门砰地关上后,工作室陷入死寂。纪沉慢慢穿上衬衫,一颗一颗系好扣子。

      "对不起。"宁远低声说。

      "为什么道歉?"纪沉的声音异常平静,"她没说错。"

      "她大错特错。"宁远走到纪沉面前,"你知道这个项目对我多重要。"

      纪沉抬头看他:"因为项目,还是因为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悬在两人之间。宁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能立刻回答。

      "算了。"纪沉扯了扯嘴角,"我去冲照片。"

      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纪沉离开工作室时没带伞,宁远坚持要送他。车开到纪沉住的旧小区,雨更大了,像一堵水墙。

      "等雨小点再走吧。"纪沉说。

      宁远点点头,跟着他上了楼。纪沉的房间比上次来时整洁了些,但依然简陋。墙上纪凡的奖状被仔细地裱在了廉价相框里,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小书桌上整齐地堆着高中参考书,旁边是一个小台灯,灯罩上贴着便签纸,写着"哥哥别忘关灯"。

      "你弟弟呢?"宁远问。

      "学校组织的三天研学。"纪沉扔给宁远一条毛巾,"凑合用吧。"

      宁远擦着头发,目光扫过房间,单人床,二手衣柜,窗台上养着一排多肉植物,意外地生机勃勃。床头摆着几本摄影入门书籍,是宁远上周借给他的。

      "你在看这些?"宁远拿起一本。

      纪沉正在烧水,闻言肩膀一僵:"随便翻翻。"

      水开了,他泡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宁远一杯。宁远接过时,发现纪沉的手很烫。

      "你发烧了。"宁远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纪沉躲开:"没事,淋了点雨而已。"

      宁远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坐在床上,从包里翻出纸巾打湿,敷在他额头上:"有体温计吗?"

      "不用……"

      "体温计。"宁远坚持。

      纪沉指了指抽屉。宁远找出体温计递给他,然后继续在房间里寻找退烧药。

      "别找了,没药。"纪沉含含糊糊地说,"我睡一觉就好。"

      体温计显示38.5度。宁远二话不说拿起手机:"我叫个送药服务。"

      "浪费钱。"纪沉嘟囔着,却已经躺下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宁远坐在床边,重新打湿纸巾为他擦拭额头和脖子。纪沉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蜜糖般的色泽,锁骨凹陷处积着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纪沉突然问,声音因发烧而沙哑。

      宁远的手停顿了一下:“因为……你很重要。”

      “对项目很重要?”

      “对我。”

      这个词悬在潮湿的空气中,重若千钧。纪沉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宁远,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

      “莫凌说的那些,”宁远艰难地开口,“关于我只是把你当素材……”

      “我不在乎。”纪沉打断他,“我早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宁远想说更多,但纪沉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稳。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轻手轻脚地收拾好湿纸巾和空咖啡杯。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宁远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小竹发来的消息:「莫凌姐再找你,说有重要的事。」

      宁远回复:「明天再说。」然后关掉了手机。

      他回头看向熟睡的纪沉,想起今天早上站在礁石上张开双臂的那个身影,那么自由,那么美。那一刻,宁远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模特,一个合作者。

      他想要全部。

      6.

      宁远在超市货架前停下,手指悬在两款咖啡豆之间。他突然想起纪沉喝速溶咖啡时皱鼻子的样子,像只挑剔的猫。右手边的这款带有焦糖香气,纪沉应该会喜欢。

      这个念头让他愣住了。什么时候开始,连买咖啡豆都会想着纪沉的口味?

      收银台排队时,宁远摸出手机查看消息。林小竹发来工作室的预约安排,莫凌发来一连串愤怒的语音,他懒得点开。往下滑,是纪沉昨晚发的一张照片:弟弟纪凡的月考成绩单,全年级第十二名。消息只有三个字:「他超棒」。

      宁远不自觉地微笑,回复:「基因好」。发完又觉得太亲密,补了个大拇指表情。

      回到家,宁远把咖啡豆倒进研磨机。机器轰鸣中,他想起前天送发烧的纪沉回家,那个简陋但整洁的小房间,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床头翻旧的摄影入门书。纪沉睡着时毫无防备的脸,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

      咖啡粉洒了出来。宁远咒骂一声,抓起抹布。手机在这时响起,是纪沉。

      "喂?"

      "明天能请假吗?"纪沉的声音有些犹豫,"纪凡学校家长会,他……希望我去。"

      "当然。"宁远不假思索地回答,"需要我一起去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为什么?"

      宁远耳根发热:"就……多个人支持他。"

      "不用了。"纪沉的声音柔和下来,"谢谢。"

      挂断电话,宁远站在厨房中央,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想见纪沉,不是为拍摄,不是为项目,只是想见他。

      这个认知让他一整天心神不宁。晚上整理照片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创建了一个新文件夹,里面全是纪沉的生活照,喝咖啡时皱眉的样子,等公交时发呆的侧脸,研究相机说明书时咬下唇的习惯。这些都不是项目需要的素材,而是宁远私藏的珍宝。

      第二天一早,宁远去了工作室。没有纪沉在,空间显得异常空旷。他打开电脑,调出昨天拍的肖像系列,纪沉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背景是纯灰色,光线从侧面打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组照片没有任何噱头,只有纪沉最本质的美。

      其中一张特别出色:纪沉微微抬头,目光直视镜头,眼睛里仿佛有整个星空在闪烁。宁远放大那张脸,指尖轻轻触碰屏幕。他想起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纪沉问他:"你真的觉得我适合拍这种正经肖像?"

      "为什么不适合?"宁远当时反问。

      纪沉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长睫毛像扇子一样遮住了情绪。宁远迅速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那个脆弱又美丽的瞬间。

      现在回想起来,宁远终于明白了纪沉话里的意思,他不相信自己配得上这样的美。

      门铃响起,打断了宁远的思绪。来人是徐维安,一身定制西装,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

      "不请自来,抱歉。"徐维安环顾工作室,"你的小模特不在?"

      宁远合上电脑:"有事?"

      徐维安放下纸袋:"巴黎摄影节的邀请函,我觉得你的'边缘之光'很适合。"

      宁远挑眉:"你之前不是说这个题材太'不讨喜'?"

      "艺术价值另说,但话题性绝对够。"徐维安压低声音,"尤其是如果观众知道主角的真实身份……"

      宁远的表情瞬间变冷:"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徐维安举起双手,"我只是说,这种反差本身就是卖点。上流社会最喜欢窥探底层生活了,何况还是个……"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滚出去。"宁远声音平静得可怕。

      徐维安不以为意:"考虑清楚,宁远。这个展览能让你在欧洲打开市场。"他走向门口,又回头补充,"对了,你父亲知道你现在拍什么吗?"

      门关上后,宁远一拳砸在桌上。电脑屏幕亮起来,纪沉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仿佛在质问。

      下午四点,纪沉突然出现在工作室。他穿着罕见的正装……白衬衫,黑色休闲裤,头发也梳得整齐。宁远差点没认出来。

      "家长会结束了?"宁远问。

      "嗯。"纪沉扯松领口,"热死了这衣服。"

      "很帅。"宁远脱口而出,随即感到耳根发热,"我是说……很适合你。"

      纪沉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纪凡的同学都说我像他哥,不是爸,算是个夸奖吧。"

      他走到电脑前,好奇地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这是昨天的?"

      宁远点头,调出那组肖像。纪沉盯着屏幕,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这……真的是我?"他轻声问。

      宁远站到他身后,下巴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当然是你,最真实的你。"

      纪沉摇头:"看起来像个正经人。"

      "你本来就是。"宁远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去纪沉肩上的头发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纪沉突然转身,两人近在咫尺。宁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廉价洗发水的香气,能看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去换衣服。"纪沉最终打破沉默,后退一步,"今天不是要拍黄昏系列吗?"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黄昏的光线转瞬即逝,他们争分夺秒地工作,几乎没有交谈。但宁远能感觉到,纪沉今天的状态不一样,更放松,也更自信。他不再需要宁远指导每个动作,而是自然地展现出各种姿态,仿佛终于接受了镜头下的自己。

      天黑后,他们回到工作室。林小竹已经下班了,留言说冲好了两卷胶片。宁远提议去暗房看看效果。

      暗房里,红色安全灯给一切蒙上暧昧的色彩。宁远熟练地操作着药水,纪沉在一旁观摩。他们靠得很近,手臂时不时相碰,又迅速分开。

      "这张不错。"宁远用夹子挑起一张底片,是纪沉靠在老旧砖墙上的侧影。

      纪沉凑近看,呼吸拂过宁远的耳际:"光线很特别。"

      "是你的轮廓好。"宁远转头,突然发现他们的脸只有寸许之距。在暗红的灯光下,纪沉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紫红色,像是蕴含了整个宇宙的奥秘。

      "你眼睛真美。"宁远轻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转身去拿另一卷胶片。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纪沉站在原地没动,宁远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烙在自己背上。

      "徐维安今天来了。"宁远生硬地转换话题,"说巴黎摄影节对我们的项目感兴趣。"

      "哦?"纪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他怎么说?"

      宁远犹豫了:"就是,一些商业上的事。"

      "是不是说,如果观众知道模特是个卖的,展览会更有卖点?"纪沉一针见血。

      宁远震惊地转身:"你怎么……"

      "我回来拿钱包,在门外听到了。"纪沉耸耸肩,"没关系,他说的是事实。"

      "有关系!"宁远抓住他的手腕,"我不会那么做。"

      纪沉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这对你有好处。"

      "因为..."宁远的手收紧,"因为你在乎。而我,在乎你。"

      这句话悬在两人之间,重若千钧。暗房里只有药水轻微的晃动声和他们交错的呼吸。

      "宁远,"纪沉最终开口,声音异常冷静,"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对吧?"

      宁远的心跳加速:"什么关系?"

      "雇主和雇员。艺术家和模特。"纪沉直视他的眼睛,"仅此而已。"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宁远头上。他松开手:"当然。我只是说,作为合作伙伴。"

      "我去收拾器材。"纪沉打断他,转身离开暗房。

      宁远独自站在红灯下,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他看向手中还在滴水的照片,纪沉的眼睛,即使在定影液中依然明亮如星。

      外面传来器材碰撞的声音,然后是纪沉的手机铃声。宁远听到他接起来:"喂?什么?!我马上来。"

      宁远冲出暗房,看到纪沉脸色惨白。

      "怎么了?"

      "纪凡,在学校打架,受伤了。"纪沉抓起外套,"我得去医院。"

      "我送你。"宁远不容拒绝地拿起车钥匙。

      去医院的路上,纪沉一言不发,手指不停地敲打膝盖。宁远偷偷看他,发现他下唇被咬出了一道白印。

      "会没事的。"宁远试图安慰。

      纪沉只是摇头,眼睛盯着前方。在急诊室门口,他们看到了纪凡,校服撕破了,额头贴着纱布,嘴角有淤青。看到纪沉,男孩立刻站了起来。

      "哥……"

      "怎么回事?"纪沉抓住弟弟的肩膀,"谁干的?"

      纪凡的目光扫过宁远,又回到哥哥脸上:"没什么,就是……同学说了些难听的话。"

      "什么话?"

      "说,说你是……"纪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你是卖的,我就揍了他。"

      纪沉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宁远下意识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回家。"纪沉最终对弟弟说,"我晚点回来。"

      "可是学校要家长明天去……"

      "我说了,回家!"纪沉突然提高音量,引得护士站的人纷纷侧目。

      纪凡咬着嘴唇离开了。宁远跟着纪沉走到医院外的吸烟区,看着他颤抖着手点烟。

      "你还好吗?"宁远轻声问。

      纪沉深吸一口烟,突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徐维安说得对,这个项目就是个笑话。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艺术?慈善?你只是在消费我的痛苦,而我和我弟弟为此付出代价。"

      "不是这样的。"宁远急切地说,"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纪沉打断他,"继续假装我们是平等的合作伙伴?还是说你有更天真的想法?"

      宁远哑口无言。纪沉掐灭烟头,声音低沉:"展览取消吧,宁远。对你我都好。"

      "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宁远抓住他的手臂,"纪凡的事我很抱歉,但这正说明我们需要继续,需要让世界看到真实的你……"

      "真实的我是谁?"纪沉猛地甩开他,"是你镜头下那个文艺青年,还是站在医院门口浑身烟味的婊子?"

      宁远被问住了。夜风吹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像是划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需要时间考虑。"纪沉最终说,"别来找我。"

      他转身走向公交站,背影在路灯下显得异常孤独。宁远站在原地,感到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从指缝中溜走,却无力挽留。

      回到家,宁远打开电脑,调出所有纪沉的照片。从第一天在废弃工厂的戒备,到昨天黄昏时分的舒展,纪沉在他的镜头下一点点蜕变,像蝴蝶破茧而出。而现在,这只蝴蝶要飞走了。

      宁远一张张翻看,最后停在那张肖像特写上——纪沉的眼睛直视镜头,清澈而勇敢。他想起暗房里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你眼睛真美",想起纪沉随后的问题:"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对吧?"

      直到此刻,宁远才终于有了答案。

      他爱纪沉。不是作为模特,不是作为项目伙伴,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有着伤痕与光芒的灵魂。

      这个认知让他既恐惧又兴奋。宁远抓起车钥匙,冲向门外,他必须告诉纪沉,不管结果如何。

      7.

      纪沉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弟弟纪凡挺直的背影。教导主任的咆哮隐约传出:"屡教不改……道德影响……勒令退学……"

      最后四个字像锤子砸在纪沉胸口。他推门而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他,校长、教导主任、一个满脸怒容的中年妇女,以及她身边那个眼角淤青的男孩。

      "我是纪凡的哥哥。"纪沉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发生了什么?"

      "正好!"中年妇女尖声道,"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弟弟!我家小磊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就动手打人!"

      纪沉没理她,径直走到纪凡面前:"怎么回事?"

      纪凡抬起头,眼睛通红:"她说你是……是……"

      "是什么?"纪沉轻声问。

      "说你是卖的!"纪凡突然爆发,"还说你的钱脏!我没错,哥!他活该!"

      办公室一片死寂。教导主任咳嗽一声:"纪先生,您弟弟已经不是第一次打架了。这次情节特别严重,校委会决定给予退学处分。"

      纪沉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有其他解决办法吗?"

      "除非对方家长撤诉……"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位母亲。

      中年妇女冷笑:"想都别想!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留在学校就是祸害!"

      纪沉突然转向她:"您儿子说我弟弟的钱脏,请问他有没有告诉您,那些钱去了哪里?"他从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过去三年,纪凡每年都获得'勤学助人奖',他把所有奖金都捐给了学校贫困生基金。"他逼近一步,"您确定想知道这些钱的来源吗?"

      妇女的脸色变了,她儿子则低下了头。

      校长拿起那张照片看了看,表情松动:"纪先生,我们很欣赏纪凡的品学兼优,但暴力行为……"

      "我明白。"纪沉打断他,"给我一周时间,纪凡暂时停课。如果我能说服对方家长撤诉,学校能否重新考虑?"

      校长和教导主任交换了个眼神:"可以,但需要书面道歉和保证。"

      走出校门,纪凡终于崩溃:"哥,对不起,我只是,我受不了他们那样说你……"

      纪沉搂住弟弟颤抖的肩膀:"回家再说。"

      公交车上,纪凡靠着车窗无声流泪。纪沉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起宁远昨天说的话:"让世界看到真实的你"。多么天真的想法。真实的他只会给弟弟带来伤害。

      回到家,纪沉煮了两碗泡面。纪凡机械地吃着,突然问:"哥,那个摄影师,他对你好吗?"

      纪沉的手顿了一下:"挺好的。"

      "你喜欢那份工作吗?"

      "嗯。"

      "那……你喜欢他吗?"

      筷子掉在桌上。纪沉抬头,对上弟弟探究的眼神:"什么意思?"

      纪凡擦了擦嘴:"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纪沉站起身收拾碗筷:"别瞎想。"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宁远。纪沉犹豫了一下,走到阳台上接听。

      "纪沉?"宁远的声音异常紧绷,"能来工作室一趟吗?有急事。"

      "现在不行,纪凡他……"

      "拜托。"宁远几乎是在恳求,"很重要。"

      一小时后,纪沉推开工作室的门。宁远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肩膀绷得紧紧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面容与宁远有七分相似,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纪沉。

      "爸,这是纪沉。"宁远转身,脸色苍白,"纪沉,这是我父亲。"

      纪沉微微点头,心跳加速。宁远的父亲,宁氏集团的董事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久仰。"宁父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儿子最近痴迷的'缪斯'。"

      宁远打断他:"爸!我们说好的!"

      "说好什么?"纪沉问,目光在父子俩之间游移。

      宁父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纪先生,我直说了。我儿子为你策划的展览,集团将不再提供资金支持。"

      纪沉看向宁远,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纪沉问,尽管他已经猜到答案。

      "因为你的'职业背景'。"宁父的嘴角扭曲,仿佛这个词脏了他的嘴,"宁氏不能冒险与这种人物扯上关系。"

      纪沉感到一阵眩晕,但他挺直了背:"我理解。如果没有其他事……"

      "还有。"宁父又拿出一张支票,"五十万,条件是终止与宁远的一切合作,并签署保密协议。"

      五十万。这个数字在纪沉脑海中嗡嗡作响。足够纪凡上最好的私立学校,足够他们搬出那个破旧小区,足够……

      "爸!"宁远一把抓过支票,"你太过分了!"

      宁父不为所动:"选择权在纪先生手上。顺便,我查过了,纪先生的弟弟目前正面临退学危机?"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宁氏恰好是那所学校的最大捐赠方。"

      纪沉的手开始发抖。这不是巧合,而是精心设计的威胁。

      "我需要……考虑一下。"他艰难地说。

      宁远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不用考虑!爸,请你离开。这是我和纪沉的事。"

      宁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明天中午前给我答复,纪先生。否则那所学校的董事会将收到一份关于学生家长道德问题的报告。"他走向门口,又回头补充,"对了,徐维安已经同意接手这个项目,当然,会换一个,更合适的模特。"

      门关上后,工作室陷入死寂。宁远一拳砸在墙上:"操!"

      纪沉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这就是现实,他和宁远之间永远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不会签的。"宁远转向他,"那个展览会继续,我会自己筹钱。"

      "纪凡被退学了。"纪沉平静地说。

      宁远僵住了:"什么?"

      "今天早上。因为他同学说我是卖的,他打了人。"纪沉苦笑,"你父亲说得对,我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

      "不是你的错!"宁远抓住他的肩膀,"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纪沉轻轻挣脱,"继续这个注定失败的项目?让你和家族决裂?让我弟弟失去未来?"

      宁远无言以对。窗外的天色渐暗,乌云压得很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需要那笔钱。"纪沉最终说,"为了纪凡。"

      宁远像是被刺中了:"所以你要放弃?放弃我们的合作?"

      "从来就不只是合作,对吗?"纪沉直视他的眼睛,"我们一直在自欺欺人。"

      宁远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纪沉……"

      "你父亲是对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纪沉转身走向门口,"支票明天会送到你父亲手上。保重,宁远。"

      他走出工作室,天空开始下雨。第一滴雨水打在脸上,和眼泪一样冰凉。

      一周后,纪沉重新站在了熟悉的巷口。熟悉的霓虹灯,熟悉的廉价香水味,熟悉的饥渴目光。一切都像一场短暂的梦,醒来后他依然是那个站街的纪沉。

      唯一不同的是价格,他涨价了。宁远的五十万支票解决了纪凡的学费问题,但生活还要继续。而且,他现在需要更多的钱,为纪凡准备大学的费用。

      "好久不见啊。"一个老主顾凑上来,手已经搭上他的腰,"还以为你从良了呢。"

      纪沉熟练地微笑:"只是休假。要包夜吗?"

      雨下了整整一周。宁远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冲洗所有纪沉的照片。林小竹每天按时送来外卖和咖啡,但几乎原封不动地拿走。工作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徐维安的,莫凌的,父亲的,他一概不接。

      第七天晚上,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宁远在红光下凝视着一张刚显影的照片,纪沉流泪的特写。那是他们第三次拍摄时偶然抓拍的,当时纪沉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

      照片上的纪沉美得令人心碎。泪水在他脸颊上划出闪亮的痕迹,睫毛湿漉漉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宁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脸,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爱纪沉。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愚蠢到放手。

      暗房门被推开,林小竹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宁老师!纪沉他……他在医院!"

      宁远的世界瞬间静止:"什么?"

      "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来,说纪沉在第七医院急诊室!好像是被客人……"

      宁远没等她说完就冲了出去。暴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他闯了三个红灯,轮胎在水洼中激起高高的水花。所有念头都被一个声音淹没:不能失去他,不能就这样失去他!

      急诊室灯火通明。宁远浑身滴水地冲进大厅,迎面撞上了一个少年,纪凡。

      "宁远?"纪凡的眼睛又红又肿,"你怎么……"

      "你哥呢?"宁远抓住他的肩膀,"他怎么样了?"

      纪凡指向走廊尽头:"在缝针...有个混蛋用酒瓶砸了他的头……"

      宁远感到一阵眩晕。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雨水从头发滴落到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

      "他这周一直在找你。"纪凡低声说,"每天晚上回来都带着伤,我以为他又……"

      宁远抬起头:"找我?"

      "嗯。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纪凡擦了擦眼睛,"但每次去工作室,那个女助理都说你不在。"

      林小竹。宁远闭了闭眼。他从未交代过要拒绝纪沉的来访。

      "他今天本来不想去的。"纪凡继续说,"但那个客人出价很高。"

      宁远一拳砸在地上,引来护士的侧目。缝针室的门开了,纪沉头上缠着纱布走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看到宁远,他僵在了原地。

      "纪沉……"宁远站起身,却不知该说什么。

      纪沉转向弟弟:"凡凡,去帮我拿药好吗?"

      纪凡点点头,识相地走开了。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雨声填补着沉默。

      "为什么?"宁远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纪沉靠在墙上,像是需要支撑:"习惯了吧。"

      "五十万不够吗?"

      "够了。"纪沉抬头看他,"所以我才有勇气告诉你,那笔钱我没用。"

      宁远愣住了:"什么?"

      "支票还给你父亲了。"纪沉轻声说,"我找你是想说这个,还有道歉。"

      宁远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那你弟弟的学校?"

      "我找了校长,答应如果纪凡再惹事就自动退学。"纪沉苦笑,"那个被打的孩子家长撤诉了...条件是我不再出现在学校周围。"

      宁远上前一步:"为什么不收那笔钱?"

      "因为,"纪沉的眼睛闪着光,"因为那样就真的成了你父亲说的那种人了。"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宁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把将纪沉搂进怀里。纪沉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额头抵在宁远肩上。

      "对不起。"宁远的声音发抖,"我应该坚持的,我应该去找你的……"

      "你来了。"纪沉轻声说,"现在。"

      他们就这样站在医院走廊里,窗外的暴雨仿佛要将世界洗刷一新。宁远闻着纪沉身上消毒水和血液混合的气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跟我回家。"他在纪沉耳边说,"求你了。"

      纪沉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悄悄勾住了宁远的衣角,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8.

      宁远的公寓里,纪沉睡得很不安稳。止痛药的效力过去后,他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凌晨三点,他终于放弃睡眠,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不想吵醒睡在隔壁房间的宁远。

      厨房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纪沉倒了杯水,手指碰到冰箱上贴着的便签"药在左边抽屉,发烧叫我"。宁远的字迹工整有力,和他人一样可靠。

      可靠。这个词对纪沉来说如此陌生。他生命中大多数人都像流沙,抓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母亲病床前的承诺,父亲醉酒后的忏悔,那些客人口中的"下次还找你"全是空话。

      但宁远不同。昨晚在医院,当他说"跟我回家"时,纪沉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近乎恐惧的安全感,就像长期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阳光,本能地想躲回阴影里。

      "睡不着?"

      宁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纪沉差点打翻水杯。他转身,看到宁远靠在门框上,头发乱糟糟的,眼镜也没戴,T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这副模样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摄影师形象相去甚远,却莫名让纪沉心头一暖。

      "头疼。"他简短地回答。

      宁远走近,手指轻轻拨开纪沉额前的刘海,查看伤口:"没发烧。要再吃一片药吗?"

      纪沉摇头。宁远的指尖很暖,触碰轻得像羽毛,却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串无形的烙印。

      "那坐下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

      "坐下。"宁远坚持,把他按在餐桌前,"你上次吃东西还是昨天中午。"

      纪沉看着宁远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场景太普通,太家常,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宁远会煎蛋,这个认知让他莫名想笑。

      "笑什么?"宁远回头,捕捉到他的表情。

      "没什么。"纪沉低头,"就是没想到你会做饭。"

      "基本生存技能。"宁远把煎蛋和吐司放在他面前,"我大学时在餐厅打过工。"

      纪沉咬了一口煎蛋,恰到好处的溏心让他惊讶地挑眉。宁远坐在对面,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在晨光熹微中,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纪沉问。

      宁远重新戴上眼镜:"睡不着。"

      "因为……"

      "因为你不在。"宁远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太蠢,以为放弃是对你好。"

      纪沉的手指捏紧了叉子。这种直白的表达让他无所适从,像是被突然暴露在聚光灯下。

      "宁远,"他艰难地开口,"我们得谈谈。"

      "我知道。"

      "那天在你工作室……你父亲说的没错。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对。"宁远打断他,"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拍那个展览,纪凡不会在学校受欺负,你也不会……"

      "那不是你的错!"纪沉提高了声音,"是这个操蛋的世界!是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混蛋!"他深吸一口气,"但这就是现实,宁远。我们改变不了。"

      "我们可以。"宁远突然抓住他的手,"纪沉,我有个新想法。关于展览。"

      纪沉想抽回手,但宁远握得很紧:"什么想法?"

      "不只是我拍你。"宁远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我们一起创作。你拍的照片,你的日记,你的生活记录,全部放进展览。不是'宁远眼中的纪沉',而是'纪沉的世界'。"

      纪沉愣住了:"我……我不懂艺术。"

      "但懂生活。"宁远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那种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生存方式。"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疯狂。纪沉的大脑一片空白:"观众不会想看的……"

      "他们会。"宁远坚定地说,"因为真实最有力量。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想公开我们的关系。"

      纪沉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你疯了?"

      "我爱你,纪沉。"宁远平静地说,"不是作为模特,不是作为项目,就是爱你这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纪沉脑中爆开。他踉跄后退,直到背抵上冰箱:"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宁远站起身,但没有靠近,"这一周我冲洗了所有你的照片,看了几百遍。每一张都告诉我同一个事实,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纪沉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反驳,想嘲笑,想说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他只能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宁远走近一步:"因为你是唯一让我觉得拍照不再重要的人。"

      纪沉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宁远眼中的真诚让他膝盖发软。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纪凡的来电。这个现实的干扰让他如释重负,赶紧接起来。

      "凡凡?"

      "哥!你在哪?"纪凡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回家发现你不在,还有血迹。"

      "我在朋友家。"纪沉看了宁远一眼,"没事,就是,受了点小伤。"

      "是不是又去,那个了?"纪凡的声音突然变冷。

      纪沉闭上眼:"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是因为学校的事吗?因为我……"

      "不是!"纪沉急忙否认,"是我自己的决定。凡凡,听我说……"

      "把电话给宁远。"纪凡突然说。

      纪沉震惊地看着手机,仿佛它突然变成了炸弹:"什么?"

      "我知道你在他那。"纪凡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给我他。"

      纪沉机械地把手机递给宁远,后者困惑地接过:"喂?"

      "宁远,"纪凡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清晰传出,"我哥喜欢你。"

      纪沉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伸手要抢手机,但宁远躲开了。

      "我知道。"宁远回答,目光锁定纪沉,"我也喜欢他。"

      "那就看好他!"纪凡几乎是吼出来的,"别再让他回那种地方!他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但每次都会回去,因为他觉得除了那个,自己什么都不会!"

      纪沉僵在原地。弟弟的话像刀子一样剖开他所有的伪装,暴露出最不堪的自我怀疑。

      "纪凡,"宁远的声音异常坚定,"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挂断电话后,厨房里安静得可怕。纪沉站在窗边,背对着宁远,肩膀微微发抖。

      "他说得对。"纪沉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一无是处,除了……"

      "不对。"宁远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温柔的人。你独自抚养弟弟,面对这个操蛋的世界从不低头。你学摄影比我任何一个学生都快,你有与生俱来的艺术敏感,"他收紧手臂,"而且你煎蛋的水平烂透了。"

      纪沉发出一声介于抽泣和笑声之间的声音。宁远把他转过来,发现他在哭,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我害怕。"纪沉低声承认,"怕连累你,怕你后悔,怕……"

      宁远用拇指擦去他的泪水:"我也怕。怕自己不够好,怕保护不了你,怕……"

      纪沉抬头吻了他。

      这个吻来得突然而冲动,带着咸涩的泪水和一周的思念。宁远愣了一秒,随即回应,手指插入纪沉的发丝,小心避开伤口。他们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纪沉的背抵上冰箱,发出一声闷响。

      "伤口……"宁远喘息着分开。

      "去他的伤口。"纪沉拽住他的衣领,再次吻上去。

      阳光透过厨房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煎蛋早已冷掉,但谁在乎呢?有些东西比早餐重要得多。

      下午,纪沉坐在宁远工作室的沙发上,看他和林小竹讨论新的展览方案。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但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主题就叫'生之痕'。"宁远指着电脑屏幕,"第一部分是纪沉的生活纪实,第二部分是我们的合作作品,第三部分……"

      "他拍的照片?"林小竹惊讶地看向纪沉,"他会摄影?"

      "比你强。"宁远调皮地眨眨眼,"至少他从不把咖啡洒在键盘上。"

      林小竹做了个鬼脸,转向纪沉:"你真的愿意展出自己的生活?包括,所有部分?"

      纪沉看向宁远,后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嗯。如果这能帮助别人理解,我们这样的人。"

      "太棒了!"林小竹突然拍手,"我可以联系几个NGO,他们一定感兴趣!对了,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底。"宁远说,"刚好赶上艺术季。"

      纪沉皱眉:"这么快?我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宁远握住他的手,"只要你愿意每天被我关在工作室里。"

      林小竹假装捂住眼睛:"我要长针眼了!"

      接下来的三周像一场梦。纪沉白天跟着宁远学习摄影技巧,晚上整理自己的日记和物品,那些将成为展览的一部分。有时纪凡会来工作室,安静地坐在角落写作业,偶尔抬头看看忙碌的他们,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宁远的工作室成了纪沉的第二个家。他渐渐习惯了在那里醒来,习惯了和宁远挤在暗房的小空间里,习惯了林小竹的八卦和纪凡的探访。这种生活如此美好,以至于他常常半夜惊醒,害怕一切都是幻觉。

      唯一的不和谐音来自宁远的父亲。在得知儿子不仅重启了展览,还决定公开与纪沉的关系后,宁父切断了所有经济支持。但这反而让宁远更加坚定,他甚至卖掉了珍藏的几台相机来筹集资金。

      "值得吗?"纪沉某天夜里问他,"为了我,失去这么多……"

      宁远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得到的更多。"

      展览前一周,宁远突然说要带纪沉去个地方。他们驱车来到城郊的一栋别墅前,纪沉立刻认出了这是宁家的宅邸。

      "你确定要这样?"他紧张地问。

      宁远握紧他的手:"我父亲同意见你。"

      宁父比纪沉想象中更加威严,银灰色的鬓角,锐利的眼神,坐在书房里像一头年迈的狮子。但当宁远牵着纪沉的手走进来时,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爸,这是纪沉。"宁远简单地说,"我爱的人。"

      纪沉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宁远回握了一下,像是无声的支持。

      宁父盯着他们交握的手,长叹一口气:"坐吧。"

      接下来的谈话比纪沉预想的平静。宁父问了他的家庭,他的弟弟,甚至他的"工作经历"。每个问题都像刀子刮过旧伤,但在宁远坚定的目光下,纪沉一一如实回答。

      "你知道你会毁了宁远的前途吗?"宁父最后问。

      纪沉垂下眼睛:"我知道。"

      "爸!"宁远抗议。

      "但我想,"纪沉抬起头,"但我想给他一些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宁父挑眉:"比如?"

      "真实。"纪沉轻声说,"您儿子说,真实是最高艺术。"

      宁父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展览的事,我不会阻止。"他背对着他们说,"但宁氏不会公开支持。如果媒体问起,就说这是个人项目。"

      宁远松了口气:"谢谢爸。"

      "至于你们的关系,"宁父转身,目光复杂,"好自为之吧。"

      离开别墅时,纪沉的衬衫后背都湿透了。宁远搂住他的肩膀:"他让步了!我就知道他会喜欢你。"

      "喜欢?"纪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我。"

      宁远大笑:"那已经是他表达友好的方式了。"

      回程的车上,纪沉一直很安静。直到快到家时,他才开口:"宁远,如果展览,如果结果不好……"

      "那我们还有彼此。"宁远打断他,"其他都不重要。"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前方的路。纪沉看着宁远的侧脸,突然觉得,也许幸福就是这样简单,有人愿意在黑暗中牵你的手,一起走向未知的光明。

      9.

      展览开幕前一小时,纪沉站在画廊中央,呼吸急促。他的掌心全是汗,不得不反复在裤子上擦拭。墙上挂着的照片里,有他住过的破旧出租屋,有他站街的阴暗巷口,有他身上的伤疤特写,他生命中最不堪的部分,此刻全部暴露在聚光灯下,供人观赏、评判。

      "还好吗?"宁远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纪沉咽了口唾沫:"感觉像是被扒光了站在这里。"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宁远轻笑,"但很美。每一寸都是。"

      纪沉转身面对他。宁远今天穿了深蓝色西装,衬衫领口敞开,没打领带,看起来既正式又不拘谨。他的眼睛在画廊的射灯下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看起来怎么样?"纪沉扯了扯自己西装外套的领子,这是宁远为他量身定制的,剪裁精良的黑色面料衬得他肤色如玉。

      "完美。"宁远吻了吻他的鼻尖,"准备好了吗?外面已经排起长队了。"

      纪沉深吸一口气:"如果没人来呢?"

      "那我们就自己欣赏。"宁远握住他的手,"但相信我,人会很多。"

      确实很多。开幕不到半小时,画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纪沉站在角落,看着衣冠楚楚的艺术圈人士在他的照片前驻足、讨论、惊叹。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灵魂出窍,看着别人解剖自己的人生。

      "纪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纪凡穿着校服,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我……我请假来的。"

      纪沉一把抱住弟弟:"你怎么不早说!"

      "想给你个惊喜。"纪凡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你?"

      "嗯。"纪沉突然紧张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纪凡认真地看着最近的一组照片,纪沉在街头等待客人的系列,光影交错中,他的表情从麻木到绝望再到麻木。

      "很真实。"纪凡轻声说,"也很痛。但,很美。"

      纪沉的喉咙发紧。弟弟的理解比任何艺术评论都珍贵。

      "纪先生?"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我是《艺术评论》的记者,能采访您几分钟吗?"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一场梦。纪沉被记者、策展人、收藏家团团围住,问题一个接一个抛来:您的创作灵感?您如何看待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您和宁远是如何合作的?

      最后一个问题让纪沉顿了顿:"我们,互相救赎。"

      正当他不知如何继续时,宁远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抱歉打断一下,请各位移步最后一面展墙,有特别展示。"

      人群骚动着向画廊尽头移动。纪沉疑惑地看向宁远,后者只是神秘地笑笑,牵起他的手跟了上去。

      最后一面墙被厚重的红绒布遮盖着。宁远站在前面,清了清嗓子:"感谢各位的到来。'生之痕'这个项目始于偶然,但完成于爱。"

      他的声音很稳,但纪沉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微颤:"最初,我只是想记录一个陌生人的生活。但随着深入了解,我意识到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该只是单向的观察,而应该是对话,是交换,是共同创造。"

      宁远看向纪沉,眼神柔软:"所以这个展览不只是我的作品,也不只是纪沉的故事,而是我们相遇后产生的化学反应。最后这组照片,是我们关系的见证。"

      他拉下红绒布。墙上是一系列双联照片,左边是宁远拍摄的纪沉,右边是纪沉拍摄的宁远。工作时的,睡着的,大笑的,沉思的……最中央是两张并置的特写:宁远透过相机取景器看向纪沉,而纪沉透过同样的取景器回望他。

      观众中传来惊叹和掌声。纪沉的眼睛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拍下了那些瞬间,更没想到宁远会以这种方式公开他们的关系。

      "最后,"宁远提高声音,"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缪斯、我的合作者、我的爱人,纪沉。"

      聚光灯突然打在纪沉身上。他僵在原地,血液冲上耳膜,几乎听不见周围的掌声。宁远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他的唇,短暂而坚定。

      "你疯了吗?"纪沉低声说,脸颊烧得通红。

      宁远微笑:"只是不想再隐瞒了。"

      展览取得了超乎预期的成功。当晚就有三家画廊提出巡展邀请,五家媒体要求专访,徐维安甚至私下找到宁远,表示愿意以"市场价三倍"购买整个系列。

      "记得他说这个题材'不讨喜'吗?"纪沉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嗤笑,"现在倒抢着要买。"

      宁远把玩着他的手指:"人性如此。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为什么?那可是很多钱。"

      "因为它们属于我们。"宁远吻了吻他的指尖,"我们的故事,不卖。"

      纪沉靠在他肩上,疲惫而满足。车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般流淌而过。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宁远时,自己站在肮脏的巷子里,而宁远在高楼天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而现在,他们肩并肩坐在同一辆车里,驶向同一个家。

      这个词,家,在纪沉心中激起一阵温暖的涟漪。

      一年后,"浮光沉影"工作室的首展开幕。这次的主角是纪沉。经过一年的专业学习,他的个人作品集《微光》获得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工作室不大,但挤满了人,艺术家、记者、收藏家,甚至几所艺术学院的学生。

      "紧张吗?"宁远在后台整理纪沉的领带。

      "有点。"纪沉承认,"但更多的是兴奋。"

      这一年改变了很多。纪凡考上了重点大学,计算机专业,全额奖学金。他们搬进了更大的公寓,有个能看到城市夜景的小天台。宁远和父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尤其是在《生之痕》获得亚洲摄影大奖后。

      "准备好了吗,大艺术家?"宁远笑着问。

      纪沉深吸一口气:"好了。"

      开幕演讲很简短。纪沉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但他真诚地感谢了宁远、弟弟,以及所有给予他第二次机会的人。当有人问及他从"被拍摄者"到"创作者"的转变时,他想了想:

      "宁远教会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和价值。我以前觉得自己只是被命运摆布的对象,但现在我知道,我也可以创造美,而不仅仅是充当美的载体。"

      掌声中,宁远站在人群最后,眼中满是骄傲。纪沉远远地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不是摆脱过去,而是与过去和解;不是成为别人,而是成为更好的自己。

      展览结束后,他们和纪凡一起在天台庆祝。初夏的晚风带着花香,城市的灯光在脚下闪烁。纪凡兴奋地谈论着大学生活,时不时查看手机上的课程表。

      "书呆子。"纪沉揉乱弟弟的头发,"大学不该是谈恋爱吗?"

      "谁说我没谈?"纪凡神秘地笑笑,躲开哥哥追问的手,"别转移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

      宁远差点喷出红酒:"什么?"

      "别装了。"纪凡翻了个白眼,"我在宁远书房看到婚礼策划书了。"

      纪沉转向宁远,挑眉:"哦?"

      宁远耳根发红:"只是,在考虑。如果你愿意……"

      纪沉吻住了他,无视纪凡夸张的呕吐声。分开时,他轻声说:"我愿意。在任何形式下。"

      夜空中有流星划过,但没人注意到。他们太专注于彼此眼中的光芒,那是由痛苦淬炼出的美丽,由真实编织成的艺术,由偶然相遇演变的必然相爱。

      宁远举起酒杯:"敬微光。"

      "敬浮光。"纪沉接道。

      "敬你们肉麻死了。"纪凡吐槽,但还是碰了杯。

      笑声融进夜色中,随风飘向远处璀璨的城市。那里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有无数灵魂等待相遇。但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天台上,三个曾经破碎的生命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幸福图景,不是没有裂痕,而是让光从裂痕中透了进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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