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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的名字嵌在户籍簿的铅字格里,刻进家族檀木印章的深纹里——是四个带着霜意的汉字:幻野恒悦。性别栏的“男”字像枚褪了色的戳记,和这名字一起,冷得像山巅未化的雪。

      这名字是母族的徽章。母亲幻野凌羽,是日本最古老财阀幻野家的现任家主。她的名字自带北阿尔卑斯山雪线的清寒,混着京都古庭院里缠满廊柱的常春藤香——也是所有正式场合里,我被郑重引见时的“符号”。它意味着幻野家的责任、百年来不变的规矩,还有外祖父看向我时,藏在金丝眼镜后的、不容置喙的沉重期待。

      可我心里总盼着另一个名字被喊响时的温度——陆恒悦。父亲姓陆,单字“亚琦”像块压舱石,稳得让人想把脸埋进去。

      关于他的记忆是雾里的星子,碎成一片一片的,每片都裹着尼古丁的苦香:家族宴会上,他总坐在长桌最末的阴影里,指尖转着那只刻着我小时候画的歪太阳的银质打火机。满桌的怀石料理冒着热气,他的目光却越过鎏金酒盏,落在和室窗格剪碎的天空上,像在看某个远在云外的、不属于幻野家的地方。偶尔他会突然“醒过来”——比如我和表哥举着纸灯笼笑闹时,他会放下打火机,撸起西装袖子陪我们追着萤火虫跑。他那带着口音的中文笑声,在寂静得能听见和服振袖摩擦声的宅子里,亮得像撕破黑布的光。可更多时候,他躲在后花园——那座假山苔藓绿得发暗、细流缠成丝线、锦鲤摆尾像裁碎绫罗的后花园。他的身影浮在烟霭里,指尖的香烟烧出一点猩红,一明一灭,像在和幻野家的无声壁垒打一场孤独的仗。空气中飘着呛人的烟味、湿润的苔藓味,还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像被揉皱的纸一样的孤独。

      后来某个夜晚,烟味漫过整个后花园,静得能听见锦鲤摆尾的声音。那之后,父亲就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涟漪散了,水面又回到死一般的平静。他回了欧洲,撑起属于他的、飘在风雨里的产业。母亲对他的离开很冷淡,只在我问起时,用涂着正红色指甲油的指尖抚过我发顶:“你父亲有他的责任。”外祖父的目光却在那一刻暗了暗,像被风吹皱的茶水面,藏着某种我至今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的童年是座宏伟的空宫殿。宅邸里的仆人像工蜂般穿梭,擦得锃亮的柚木走廊能照见人影,可本该最亲的两个人,却像被从这幅画里抹掉了。满月礼的金饰堆在紫檀匣子里没拆封,第一次骑车摔在草坪上时,只有管家蹲下来拍我膝盖的灰;小学入学式的合影里,我的身边是空着的家长位;还有那场烧到40度的肺炎,我迷迷糊糊间听见护士说“夫人在东京谈并购,先生在巴黎签合同”——那些别的孩子生命里烫人的里程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财务报表里一行被划掉的备注。我被妥善安置在他们的商业蓝图之外,成了“合格的继承人资产”,而非需要浇水的幼苗。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踏足父亲的“帝国”。他在中欧有座古城堡,石墙爬满深绿的常春藤,宏伟得像座被时间冻住的纪念碑。可父亲不住在里面——他选了城堡旁那幢像向日葵般朝着太阳的别墅。那里没有幻野家的跪坐礼、没有必须穿和服的规矩,阳光能肆意穿过落地窗,洒在随意堆在沙发上的哲学书、半杯冷掉的意式浓缩,还有散落的国际象棋上。父亲很忙:上午在公司处理事务,下午在别墅接待政客、商人、穿破洞牛仔裤的艺术家,甚至偶尔有戴墨镜的神秘访客。他们关起门来低声交谈,可这不妨碍我对这里的好奇——父亲的亲信会陪我在城堡长廊里捉迷藏,在尘封的阁楼里翻出中世纪的盔甲;厨师会偷偷给我留一块热乎的可丽饼,上面浇着我最爱的覆盆子酱。父亲几乎不管我,只说“别进上锁的房间”——那些贴着“档案室”标签的门,像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直到母亲踏碎晨雾而来的那天,她仍像我记忆里那样——美得像凝在霜尖的月光,清冷得像刚出鞘的村正刀,连衣角掠过空气都带着股未融的寒。

      所有人见了她都自动敛住声息,躬身时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声线压得比庭院里的青苔还低:“夫人。”整个宅邸里,她是唯一不用通报就能直入父亲别墅的人。那天的谈话漫长得像没有尽头,我趴在城堡三层的雕花窗台上,数完了花园里237朵垂着瓣的红玫瑰——最后一朵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等我数到它时,露水珠已经滚进了泥土里。

      母亲出来时,先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在确认什么似的,才慢慢牵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凉得像刚从冰桶里拎出来的水晶香槟杯,冷意顺着指缝渗进我手腕,却又轻得像一片落进掌心的雪。

      “悦儿长大了。”她低头看我,眼尾的薄纹里藏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该学做幻野家的男人了。”

      她的声音像雪片擦过松枝的轻响,飘过来时带着股松脂的冷香,轻得连窗台上的灰尘都没惊动,却又沉得像压在我心口的一块月光。

      后来我走进了美国顶尖私立学校的橡木大门——那扇常映着晨雾、摸着有百年质感的门,像一道分界线,把我推进了铺着波斯地毯、飘着旧书香气的走廊,也把父母的世界推得更远。

      母亲的行程永远是三张机票的循环:东京丸之内的写字楼里,她刚签下亚洲区新品牌的代理;纽约曼哈顿的投行会议室中,她的钢笔正划过并购案的最后一行;转身又出现在澳洲阿德莱德的酒庄,指尖碰着新酿的赤霞珠,算计着如何把这片葡萄园纳入幻野家的资产表。她像个精准的陀螺,把家族商业的疆界越转越广,连行李箱上的贴纸都换得比我书桌的书签还勤。

      父亲则守在欧洲的落地窗前——身后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庄园,百叶窗漏进来的阳光里,浮着橄榄树的青香。他的电话永远像粘在耳边的蜂鸣器:非洲蒙巴萨港口的新码头奠基要他剪彩,地中海的货运航线改道要他拍板,连北欧斯德哥尔摩的冷链仓库扩建——零下二十度的钢筋水泥里,都要他的声音做“开工令”。他办公室发出去的邮件像张无形的网,网住了非洲的海岸线、地中海的洋流,连北欧的冰雪下都藏着他的商业触角——可这张网,从来没罩过我书桌的台灯。

      他们像在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竞赛,比谁的商业帝国铺得更辽阔——母亲的版图里有亚洲街头的霓虹、北美云端的摩天楼、南半球晒着太阳的葡萄园;父亲的世界里有欧洲流淌的河流、非洲温热的海岸、北欧裹着冰雪的仓库。可这场竞赛的记分牌上,从来没有“我”的位置。

      他们没问过,清晨我坐在胡桃木课桌前,盯着空玻璃杯发呆时,心里盼的是一杯温到45度的热牛奶——像小时候她在厨房煮的那样,奶皮浮在杯口,带着淡淡的甜;没问过,深夜赶论文时,电脑屏幕的蓝光裹着我,窗外突然劈下的闪电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攥着笔杆直到指节发白,才想起从前她会把我的手放进她温暖的掌心里;甚至没注意到,我衣柜最底层叠着去年冬天她匆忙塞进来的羊绒衫——标签还挂在领口,针脚里还留着商场试衣间的冷气,她根本没来得及帮我试穿,就赶着去了机场。

      那些他们眼里“无关紧要”的小事,才是我世界的全部:温到45度的热牛奶、闪电时能握住的手、一件合身的羊绒衫。他们的帝国越辽阔,我坐在私立学校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就越像个被遗落在地图角落的小标点——明明印在同一张家族图谱上,却活在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里。

      母亲的好友海阿姨总爱说:“凌羽和陆亚琦啊,是天生该嵌在一起的榫卯。”可这份“天造地设”,偏生正确得近乎残忍——

      他们像两艘并行在同一条航道上的巨轮,明明朝着截然相反的海域沉进暮色,却始终没能真正靠上彼此的岸。而我就卡在两艘船舷相交的甲板缝里,被两股反向的洋流往骨头里拽:既成不了幻野家根正苗红的继承人(血液里藏着“外来者”的基因,像颗没捂热的异质种子),也做不了陆家随性自在的儿子(姓氏是烙在骨头上的印,幻野两个字比任何血缘都沉)。

      如今我的名字依旧嵌在户籍簿里,刻在家族印章上。可那四个带着霜意的汉字,从来都不是“我”。

      我是幻野恒悦,也是陆恒悦。

      我是母族雪地里的继承人,是父亲阳光下的儿子。

      可我终究不是完整的“幻野恒悦”,也不是完整的“陆恒悦”。

      我的名字像一道分割线,把我劈成两半:一半浸在幻野家的雪水里,一半晒着陆家的太阳——

      两半都没能暖透。

      风掠过东京老宅的屋檐时,我总会想起父亲的打火机。那只刻着歪太阳的银质打火机,现在还躺在我纽约公寓的抽屉里。偶尔我会拿出来转两下,指尖碰到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他陪我追萤火虫的晚上——他的笑声像冲破云层的光,在幻野家的寂静里,亮得惊心动魄。

      可现在,再也没人喊我“恒悦”了。

      他们喊我“幻野少爷”“陆总”“继承人”。

      我对着镜子喊自己“陆恒悦”,听见的却是幻野家的风,穿过纽约公寓的窗户,冷得刺骨。

      我的名字,终究是块没焐热的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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