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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酒心柠檬草·二 ...


  •   4

      遐龄刚出生的时候,爸妈忙于在医院照顾干细胞移植的望龄,是靳阿姨常来帮忙带她,还拉着赠檀的手一遍遍地念:“姐姐大你四岁半,妹妹小你四岁半,夹在中间看不完……”

      这一念就念到如今,遐龄都要启程去外地上大学了,靳阿姨都不忘提醒她,如果找不到男朋友,务必考虑考虑赠檀——步入职场的赠檀依旧保持独身,缘由两姐妹都知道,都不说。

      大学隔开的物理距离反而拉近了亲子关系,妈妈开始对遐龄嘘寒问暖,又说她生日快到了,给她订了一套希理芬梦的500色铅笔:“老板说每个月只能到货一批色系的25支,我和你爸算了算,你可以连续二十个月都收到礼物哦!”

      “那个好贵的,干嘛浪费钱。”

      “你从小就喜欢画画嘛。”

      “六岁起就不喜欢了。”

      半个月后收到第一批希理芬梦,遐龄才知道原来每根画笔都有名字。她嘴上说不喜欢,却还是忍不住拿起一支“夏日的遮阳帘”勾出树上黄鹂的轮廓,“焚烧落叶”画了笨笨的蜗牛……遐龄盖上笔盒,不肯再受潜意识的阴影支配。

      很久没再听到姐姐的消息,原以为相安无事,可遐龄寒假回到家,却又是在医院过的年。望龄从手术室推出来,病房外爸爸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赠檀劝他:“莫伯伯,要保重身体。”

      “见笑了。”爸爸的笑容含有凄苦之意,他竟然也看出来了,“小靳,别在望龄身上浪费时间了。”

      “您别误会,我已经交了女朋友。就银行同事,我做部门业务,她是大堂经理。”

      “好。很好,那就好。”

      遐龄默默关上病房的门。姐姐醒了,瞧见她又别过脸去。

      “怎么弄成这样?”遐龄将暖水瓶重重地搁在床头。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我是小,但你已经二十八岁了,这副体质能不能怀孕自己还不知道吗?流产多伤身啊……”

      “出去。”

      遐龄被姐姐无动于衷的冷静伤到。年前她才在电影选修课上看完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松子是因为从小缺爱才变得堕落,可姐姐呢,凭什么?

      “还不走?”

      “你真恶心!”

      当真是姐妹连心,这样残酷的指责说出来,遐龄连五脏六腑都在发疼。望龄也睖睁,扶杯的手跟着发颤,沸水淋淋漓漓地倒灌在病床,烫得她手臂全是燎泡。遐龄慌慌张张地替姐姐清理伤口,望龄却不让她弄,姐妹俩拉扯不休。爸爸和赠檀推门而入,谁都还没说什么,爸爸却以为望龄又要伤害妹妹,抬手就是一耳光,把从前她打遐龄的那巴掌讨要了回来。

      赠檀冲上前拦在了父女之间,爸爸伏在床沿哽咽:“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宠儿如杀儿,是我和你妈错了。”

      “我从没求你们待我好。”望龄脸都不捂,清清淡淡地反驳。

      赠檀扶望龄重新躺下,他打水,分药,眉目宁秀,动作稳妥。遐龄转身搀着爸爸逆光缓行,心知他方才说有女友的话全是推辞。

      开学回宿舍,新一批彩铅送到了。“狸猫的鼓笛队”涂了棕发,肤色是“晨间朝晖”,再用“长古寺的牡丹”点了唇。银杏少年跃然纸上,线条轮廓明澈爽朗。

      忽忆童稚时,遐龄是赠檀的跟屁虫,赠檀则始终无声地凝望翻着花绳的姐姐。三人之间淌着静静流动的冰玻璃,却像最温柔的刀刃割裂着彼此。仿佛这辈子,他们就只能到这里了。

      她再也没有动过画笔。

      5

      遐龄和低一届的学弟恋爱了,带回来见家长,妈妈高兴完了,欲言又止:“你姐姐分手了……”

      “提她做什么!”爸爸冷冰冰地打断。

      学弟心惊胆战,遐龄一筷子胡乱夹过来,看样子也很平静:“吃吧,没有姜。”

      可说到姜,学弟倒是清晰地记起有回和遐龄逛商场买精油,错把英文标签的柠檬草看成柠檬。柠檬草属于香茅类,味道像极了生姜,扩香石的气味一发散,遐龄猝然变了脸色:“我讨厌这个味道。”

      他赶紧用其他香薰冲和,但那股姜味别说散不去,根本就是喧宾夺主。他无奈地挠头:“柠檬和柠檬草就差一个字,怎么差别这么大啊?”说完即呆住,因为遐龄听到这句话后忽然蹲在地上捂脸大哭。

      聪明的人才会相互吸引,学弟读懂了莫家微妙的气氛,便也没再问下去。

      他们是在大学的文学赏析课上认识的。那时遐龄开始匿名写散文,有几篇被递上作协,直到奖项砸回来,才砸破了她神秘的冰壳。教授在课上分析批评她的语言,总是以“我”为开头,是自我意识过重的表现。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遐龄该怎样应对,她却无所谓地笑起来:“若不是这样,我恐怕早就把自己也丢弃了。”

      学弟被她云淡风轻的态度击中,从此醉在了那对酒窝里。其后打饭,接送,直到语无伦次地表白:“我永远不会丢弃……不对,我不会让你把自己丢弃的!”

      遐龄笑而不语,他便羞愧得恨不能飞身逃走。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了,他也总是局促不安,原因说给遐龄听,遐龄却点了一支女烟,又掐灭,神态转为怅然:“从前这些话都像是形容我姐姐望龄的,没想到我竟活成她的样子了么?”

      “那你姐姐一定也是个完美的人。”

      但后来学弟唯一一次见到望龄,却又是腥风血雨。

      姐姐订婚了,对象远在澳门,说得上家大业大,但也大了她足足三十岁。爸妈不肯见礼,现金、聘礼通通丢出去,惊得全社区都来看热闹。爸爸当下断绝了父女关系,从前总对望龄说“你要是就这样走了,妈妈也不活了”的妈妈,脸上只剩凄怆和麻木。只等遐龄从大学赶回,妈妈才伏在她的肩头崩溃痛哭:“我们只有、只有你了——”

      学弟惊魂未定地靠在莫家门前,露出害怕忌惮的神色,他想遐龄和她姐姐容貌殊异,只那股态度,一抹神情,足以让人对她俩血脉相连笃信不疑。

      望龄在门外跪下,对着室内连磕了几个头。遐龄隔着门槛看姐姐,忽然无限心酸。对家人漠不关心的姐姐,仗着生病荒唐度日的姐姐,走得却这样决绝。遐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地恨,此刻才知她对姐姐的爱和恨一样多,更多。柔美文雅的姐姐,背着重壳的遐龄也曾那么努力,那么崇拜地想要追赶过。

      遐龄说不出珍重,但至少可以迈出去扶起姐姐。可最后她也只是停在那里。而姐姐伸出两根手指比在额前,有些奇怪的举动,然后才轻声说再见。

      岁月流云水逝,直到很多年后遐龄自己做了母亲,帮孩子理发时才被一个古老的小锤击中,心里的钟疼痛地鸣响,久久不停——姐姐离家之前黑不提白不提,却还记得提醒自己剪掉遮住眼帘的刘海。

      6

      新书付梓当日,遐龄接受了采访。

      毕业后她在国企工作中规中矩,后来出版了几本散文集意外走红,这才被推到大众面前。读者都对这位新表现派作者有着无穷的好奇——她的文字特立独行,为人却低调神秘,连一个社交账号都没有,直到这本回忆录问世。

      记者叹惋地问:“这本书真是您封笔前的最后一本吗?”

      “是的。”

      “真可惜,您还这样年轻。”

      “写作是一项复述记忆的工作,而我值得书写的记忆已经写完。”

      “书评人一致认为,您所写的主人公身上都存在另一重相似的影子,就像卡夫卡笔下逃不脱的父亲。或许您也有一位孪生姐妹?”

      “不,”她微笑起来,口吻笃定,“我是独生女。”

      往事太短了,短到遐龄已经把过去全部写完。往事也太长,长到后来遐龄甚至记不起姐姐的模样。就像电影里的赫敏抱着赴死决心离家之前,举起魔杖消除了父母脑中有关她的所有记忆。从前挂在电视上的四人全家福如今是一家三口的笑脸,爸妈再也没提过姐姐,连邻里也渐渐改称莫家从来就只有一个女儿。

      但也有时候,家中上上下下,这里那里,一些细碎的针尖漂浮于空气,不重不轻地扎着人的神经。比如空置的卧室,衣柜里某件不合尺寸的裙子,甚至于搁在电暖炉上褪成水红色的营养礼盒。遐龄抠开口服液的铝盖,长出棱角的塑料吸管戳进硅胶膜,过期腐败的滋味,顺着咽喉灌进心底。

      转身面对镜子,陌生得像另一个人。遐龄只得默念赫敏的咒语:“Obliviate(一忘皆空)。”

      后来她写得越多,就越是进入迷幻的神海,会不会,会不会从来没有姐姐这个人存在?她只是在精神世界里臆造出了又一重人格。也许当想象足够细致,就能迈入真实。

      何况身边无人可以佐证这个想法。长辈自是不愿说,赠檀工作远调,学弟也很早就提出了分手。直到这一年琴子结婚,在电话里闪烁其词地问遐龄能不能给她当伴娘。

      琴子向来人缘好,讲来怎么也轮不到遐龄。儿时不懂事,说了过分的话,却从来没给朋友台阶下,遐龄百感交集,没来得及答应,琴子便用一声“哼”掩饰心慌:“小酒窝,不要以为你现在是个作家就可以有架子,如果望龄姐还……”

      琴子及时收声。遐龄张了张嘴,良久才发出声音:“如果大姐姐还在么……”

      “虽然不知道望龄姐后来为什么变了,但我总是记得,小时候她对我和哥哥很好很好。”

      很好么?遐龄苦笑,姐姐可以待所有人好,偏偏除了自己。

      在琴子的婚礼上,遐龄再次遇见了赠檀。他的眼角已长出细纹,人却还是清俊,还是单身,和宾客握手时彬彬有礼,看到遐龄却微微发愣,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

      遐龄心如明镜,知道赠檀的愣怔缘何,席间便问:“这些年,你有找过大姐姐吗?”

      “有,两次,她离开澳门之后我们就没联系了。”赠檀的笑容没有遗憾,但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一场盛大的遗憾,“不知有没人说过,你越来越像你姐姐。”

      “我就当是在夸我了。”

      “从小到大,望龄其实过得不容易。”

      “那我容易吗?”遐龄叹了又笑,也知道他夹在中间很难,“琴子婚礼呢,不说这些有的没的。”

      赠檀跟着她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宴后合影,遐龄接住了琴子丢过来的捧花,赠檀跟着宾客抬手鼓掌,也无私赤诚地祝福她。

      缘分捉摸不定,谁都无法责怪谁的心。

      那就这样吧,遐龄告诉自己。

      7

      一年后,遐龄和婚礼上认识的伴郎结婚。又一年,琴子生女,带着父母随丈夫去了广州,而赠檀调去了更远的驻地。

      时间让一切改头换面,连社区也换上新的工作人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敲门的时候有些拘谨。遐龄隔着铁门与他问候了几句,对方话中多有停顿,她迟疑着一偏头,这才看到他身后拿着讣告的民警,脚底忽然发软,眼底也涌起强烈泪意,将讣告上的姓名虚化成模糊的影,看不清。

      “那个……请节哀。”对方犹豫再三,却也只能这样说。

      遐龄这才知道,原来姐姐的订婚早也告吹,她离开澳门后曾旅居潮汕、柳州,最后才在离家并不远的荔浦安居,直到几日前病逝。遐龄斟酌着措辞告知家人,妈妈听毕背影一僵,又继续埋头炒菜,而爸爸只是摇着头叹造化。一家人无声吃完饭,关上门都痛哭了几场。

      哭过了,去到荔浦送走姐姐,生活还要继续。

      丈夫提议陪遐龄去一趟姐姐住过的地方,她又怕又想,还是同意了。

      姐姐后来租住在荔浦市郊的城乡部,高速不过半小时车程。房东给小夫妻俩开门,态度不忿:“临走前痛啊痛的,痛成那样都还硬说自己没有家人。我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你们怎么忍心的啊?”扔下钥匙,房东努努嘴,“屋里什么都没动过,快点看,收拾完赶紧走,别耽误我租给下一位房客。”

      遐龄低声道谢。

      病人不管怎么清理,身上也会有一股特殊的气味,但姐姐从来没有,她爱干净,屋内清简整齐,可就是太整齐了,搜寻遗物反而不容易。遐龄碰都不敢碰。丈夫却没有心理负担,东摸摸西翻翻,就翻到姐姐床底去,发现了姐姐的秘密。

      “这些奖状,荣誉证书……遐龄,怎么都是你的东西?还有一张语文试卷呢,有道题圈了出来:他经常看到姐姐妹妹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画画。好奇怪,做卷子的人先是把‘妹妹’的删除号划掉,转头又把‘姐姐’删了,多此一举嘛。要我说,把‘一个人’三字删掉不就好了?姐姐妹妹坐在公园画画,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多好……遐龄,遐龄,你怎么了?”

      “出去!你先出去好不好?”她脸色惨白。

      “好好,我出去,出去,有事叫我一声啊!”

      室内隔绝成了孤独静谧的空间,遐龄无力地坐到床前。许多事其实她早有所料,只是当时、现在、未来都无法可解,最有魄力的或许是最柔弱的姐姐,她替所有人作了决断。

      遗物盒里还有一捆彩色铅笔,遐龄认出是六岁时被爸妈藏起来的那套。另外就剩一本陈旧的日记,她鼓起勇气翻开页面,然而空空如也。

      日记内页非常薄,中轴装订线参差不齐地吐着奇形怪状的纸齿,显然姐姐曾经写过很多,最后却全盘撕毁。无论忏悔、剖白还是苦衷,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遐龄谈不上聪明,却远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和细心。拿起彩铅,在日记最初的空白页面朝着同一方向轻轻涂擦,姐姐曾写在最后一页的笔印,就这样在斑斓的色块里逐字浮现。

      毕生的想象力在此刻通灵,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如入多维幻境,重叠交替着过往的每一寸光景。涂抹纸页的遐龄变成了逐帧剪辑的慢动作,而她身边是刚搬进这间房,匆匆扫洒的姐姐,是坐在桌前翻书写字的姐姐,病痛发作时咬碎毛巾卷的姐姐。一切仿佛电影蒙太奇快进,直到收束在她启笔写遗书的那一刻。

      她不想爸妈因自己注定的早逝而了无生念,也不忍心让妹妹等成另一个被嫌弃的松子。为此她牺牲掉名声、希望,把自己的人生整个都甩出去,就连客死他乡都在她的计划里。原来世上真的有人殚精竭虑只为最珍视的家人忘却自己,在她死后也能好好活下去。

      时空齿轮旋转,啮合,定格在遐龄涂出的最后那一行字。

      ——上天从我这里收回的爱和时间,给你,都还给你。愿你长命百岁,永乐无虞。我最最可爱,亲爱,深爱的小妹遐龄。

      纸质老旧薄脆,被潮湿的水汽一浸,本就模糊的字迹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遐龄抬起混沌的泪脸,像是大醉三生,忽然也辨不出今夕何年。

      日记夹页里滚出一只久远的蜗牛,慢悠悠地爬上窗台,却又被风一吹,转瞬隐没在了萧瑟秋夜中。

      “Obliviate(一忘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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