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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附骨蔷薇·二 ...


  •   4

      黎昂学医,说起来还是为了夏蔷。

      中考前的寒假,姑父请黎昂给夏蔷补理科。她数学成绩最优,与理化生三科加起来勉强打个平手。黎昂第一次看到她的卷子都惊呆了,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要多干净多干净。

      老师都教过,遇到不会的题,多写一个“解”字,搬几个与题干相关的公式,好歹也能挣些分,但夏蔷不理解:“就算得了分,这道题我不会还是不会呀。”

      “你这没法教了……”黎昂气得弹她脑门,“得治。”

      “那你会是治我的医生吗?”

      她仰起脸,不自觉露出两扇门牙,珠光的粉珍贝的门,引人去敲。他低头,差点就敲上了,用的还不是手。正月的天还冷着,黎昂那天回到家却满头是汗。

      没有意外的夏天,充满意外的夏天,黎昂市理科状元的头衔响彻国税大院,而夏蔷中考居然超了重点录取线两分,是擦边的秀才,姑父喜笑颜开:“高中分文理,薇薇文科一定没问题,何况还有出国这条路嘛。”

      黎伯伯也想送黎昂出国,学金融,他却坚持留在国内,北上攻读医科。这令他们父子关系一度紧张,但只是冷战,热闹的还是阮家。阮冰的高考成绩只能进昂贵的三本,阮阿姨不肯出这笔钱,理由是她腹中孩子即将诞生。老来子吞金兽,阮父果然不舍得。

      阮冰离家出走后,阮家窗户被砸得粉碎,整个大院都惊动。夏蔷靠窗临贴,兔毫也不小心在宣纸上多撇了一个尖儿。

      高中要求住校,四人间宿舍不拥挤,女孩们为了学业拼尽全力,对夏蔷的古怪倒也不曾留意。何况姑姑很会做菜,周末结束夏蔷都会提着饭盒回来,喂得满屋子心服口服。

      但困难也并非不存在,选了文科,文科也有数学。一放假黎昂就来敲门,嘴角笑出两弯括号:“夏患者,黎医生来治病了。”

      那时夏蔷才开始读张爱玲,《倾城之恋》写范柳原说白流苏像药瓶,是医他的药,真不是开玩笑,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救赎。高二开春,网红泡芙店开到本城,正是清明时节,黎昂冒雨跟一长串插队者激烈厮杀。那烟雨天是螃蟹壳的青,泡芙抹茶的青,白流苏玻璃雨衣的青,他高举斜方块油纸包挤到她面前,鬓角也是淡淡的青色。好像全世界都挤过来了。

      世界的秩序跟着乱了,抹茶很苦,夏蔷的味觉却失了灵,甜到喉头都沙沙作痒。于是喜欢起糕点和细雨,喜欢快乐的人。喜欢人。

      高考结束后宿舍四个姑娘抱在一起哭,前途未卜,却也清楚大概率彼此陌路。分数出来没有太大变故,夏蔷志愿报得好,成功跻身一本末尾。学校也好,和黎昂的医学院只隔一个街道。

      黎昂是本硕博连读的八年制,论毕业时间比夏蔷还要晚一年。她突然产生比他成熟的错觉。大都市的雨天淅淅沥沥下不尽,夏蔷抱一本诗集也读得断断续续,咖啡桌对面的黎昂正在用笔记本处理实验数据,荧幕的暖色系柔光烘软他的眉目。于是诗集里的文字变成他瞳孔倒映的数字。刚出炉的核桃布里欧摆在中间,说好一人一半,她却握着小勺挖挖铲铲,一不留神就超了量。

      黎昂“啪”地合上电脑如翻书,翻书如翻脸,不认人。夏蔷脑海空空,思路就开始没有阻碍地横冲直撞:“你看。”她伸出两指在餐盘比出一小段,好像冒牌的魔术师出老千,“你看啊,我不是故意多吃,而是正好吃了整条蛋糕的0.618,黄金比例,形式美,神圣美,送给热爱数学的你。”

      “那我岂非只能吃剩下的0.382?”

      “那你也是黄金比例的另一半啊。”

      灯晃了一下,她的脸色猝然由明转晦。天啊,她说的什么话,又说错话,而且是真心话。

      黎昂迅速吃完蛋糕,连嘴边的奶油渍都抖着笑。自我保护过度的女孩,挖坑自己跳的女孩。木已成舟,她不能再反悔。

      “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另一半吗?薇薇。”

      5

      夏蔷出生在中部,六岁跟姑姑去了闽南,后来又考到华北的大学,口味却始终没有变。她天生就喜欢不变。姑姑大可以学遍中部地方菜满足她的胃口,大学食堂才不惯夏蔷的毛病。她倒也不是挑食,都吃,却越吃越瘦。黎昂走着走着忽然将她往怀里搂,只搂来一把脆弱的骨头。

      黎昂就是从那时开始做菜,按他的话来讲就是医食同源。读硕士之后他在校外租了房,时不时就能炖出个横菜惊艳全场。夏蔷的舍友受邀来品尝,红心完全倒向黎昂这个太阳,洗碗的时候问夏蔷:“你怎么不搬出来和他一块儿住?”

      夏蔷掌心搓着一捆乌油筷子,不信佛却像拜佛。一辈子的事,上天宽恕我。她在心上疯狂划十字:“那怎么行呀。”

      “夏小姐,你太自我了,成年人的世界可不是童话。”

      夏蔷忽然怀念起高中的同伴,小悦被大学男友欺骗哭到脱力,却也没在倾诉的电话里将所有男生都定义成败类。不想被人教育如何长大,她自己会长大。舍友走后昏暗的屋子挤着两个人,黎昂的低音也喑哑起来:“今晚能不能不回去?”

      但长大不是盲目,而是自己做主。夏蔷说:“我想回宿舍。”

      可怕的沉默。

      她轻而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黎昂,我要回宿舍。”

      回去的街道变得好宽,黎昂步幅渐缓,夏蔷回头,月亮和星星从他眼里搬走了。好像是她的错。有些懊悔,他明明那么好,却还要说:“是我不够好,好到让你可以全部交付。”

      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

      后来姑姑来电,说黎伯伯在工作上犯了大错,被免职处理。她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去敲黎昂的门,没人开。他不在家,是现在不在还是以后都不在?铺天盖地的后怕后悔,他那么难过却不说,她的心瞎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他!

      有人上楼梯,脚步太熟悉,她几步奔下扑进黑长的羽绒服里,撞得黎昂一个踉跄。心跳都撞停了,好安静,超市购物袋里整鸡和猪肚的静。他吻了一下她发顶:“饿不饿?”

      开火将生肉汆过一遍,他熬凤炖牡丹,太香,眼睛都馋得流口水,夏蔷整张脸埋到碗里。黎昂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我家薇薇想用哪个杯子喝水?”

      夏蔷这人很有些毛病,黎昂刚租房那会儿她就觉得屋子太净。她喜欢多的、满的,所以壁纸是夜的黛蓝,旧货市场淘来的灯箱漫成满天星光。小玩意儿从地板堆到天上。有的二手家具比新品还新,捡到了宝,她一整天都在笑。朋友戏称这里是博物馆,是杂货铺。对她而言世界不是从无到有,而是由空到满。这里就是全世界,黎昂就是满。

      黎昂从斗柜挑了一个牛奶盒状的马克杯给夏蔷倒乳酸气泡水,买这个杯子的时候,黎昂边笑边将她从柜前架走,说家里已经有太多杯子。

      她睁大眼睛说瞎话:“可它在跟我说话,让我带它回家。”

      “杯子哪有嘴巴,傻姑娘脑子进水啦?”

      “嗯,进水了,但上天把我脑里的水挤出来,分别倒进一百个杯子里,每个杯子都笑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黎昂曾说他爱她的聪明才气,有种野蛮而不讲章法的灵。不是明知日记却没有上锁的神秘,而是隔着羊膜猜不清摸不到的迷。何况蔷薇少刺,无刺,是不会令人受伤的玫瑰。他说她完美,她哪里完美!他包容她任性的所作所为,可她只会拖累。

      “怎么哭了?”他抽出纸巾,有点慌张地擦拭她的脸。

      “喝呛了。”

      “多大的人,喝东西这么急……”他眉间蹙出温柔的褶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她不说话,他又莫名来了一句:“薇薇,你可千万不能活得比我长。”

      这简直像对最恨的人发誓,原来情人和仇人之间的对话最相似。他说:“只有把你先安顿好,我才放心死。”

      夏蔷忽然踮起脚抱住他,牙齿磕到牙齿,珍珠贝的门被撞开了,她被撞开。粗陶瓶里千层金一会覆在天上,转眼又埋进地毯和尘埃挤在一块。

      他俩绒绒的睫毛挤到了一块。

      6

      夏蔷进入外企工作的第二年,黎阿姨开始催他们的婚事。姑姑舍不得,想多留她几年,何况黎昂刚刚博士毕业。

      黎阿姨劝道:“反正两个孩子都住一起了……”

      这话当然没有恶意,但很多令人不适的感受都来自有口无心。姑姑不太高兴,姑父却说:“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争个早晚嘛。”

      “我哥就薇薇一个孩子,就这一个!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才这么随意!”

      “我怎么就随意了!你为了照顾薇薇不要孩子,我抱怨过一个字?”姑父的声量也涨起来,“又要和我吵老一套吗?说从前你家穷,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你哥就偷偷离家打工,你却上了大学。他是天才,有文学天赋,如果走的不是野路子是受名师指点,就不会得抑郁症想不开……”

      夏蔷提着年货站在玄关,姑父立刻噤声,姑姑慌忙抹了把眼泪。

      爸妈永远年轻,姑父姑姑却见老了。夏蔷给他们都织了毛衣和手套,也给他们一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婚事还是定了下来,黎家家境大不如前,礼金和宴席一切从简。姑姑没再说什么,反而是黎伯伯在饭桌上如坐针毡。因为姑父曾是他的下属,他原本不必如此局促。黎昂的目光也坠下来,夏蔷突然不敢抬头。

      姑父打来一笔款,让她和黎昂挑戒指时不要约束,黎阿姨却拉她去了远房亲戚开的金铺。亲戚条条是道,这戒指样式工艺好,新娘子的手真漂亮,多配呀。不用担心真假,我们店的首饰都有证书。

      “可尺寸太大了。”夏蔷小声推辞。

      “戒指嘛,都是戴着戴着就合手啦。”

      真会这样吗?只有戒指不想委屈,要戴一辈子。黎阿姨却已经把款付了。

      晚上夏蔷躺在床侧,睡不着,棉被上的花枝像长满倒刺,小腿麻麻地痛痒,心底痛痒。阿良说她自作自受。

      阿良是夏蔷的同事,不在一个部门没见过面,夏蔷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加上的微信。黎昂忙得找不着的时候她就会和阿良说上几句,一来二去竟也变得熟悉。

      锁孔拧动,黎昂又忙到半夜才回。要不要和他讲戒指的事?多大点事!他匆匆冲完澡,临睡前亲在她脸颊。夏蔷的心胀起来,好像戒指的空隙也被填满。

      婚礼办在老家,夏蔷从小熟悉的教堂,他们宣誓,接吻,由上天见证这对新人的虔诚。朋友来得不多,阿良不肯来,参宴的大多是大院长辈,阮阿姨牵着小女儿前来道贺。真奇怪,女孩不像阮阿姨却更像阮冰。夏蔷给她抓喜糖的时候她发痴一样盯着婚纱瞧,让她摸婚纱了她却又低头吃糖脸蛋鼓着包。黎昂很耐心地抱她一起拍了照。

      度完蜜月回到工作,上级对夏蔷的指示明显带了情绪,因为婚假欠下的进度。企业不是做公益,他们尊重劳动法,但你又不是劳动法。连着一个月昼夜颠倒地加班,茶轴键盘的手感变得黏稠。这样不对。夏蔷揩了揩鼻头,抹来一片血红。

      医生签完诊断书,夏蔷也提了离职申请。姑父姑姑飞来看她,都有些气急败坏,可在黎昂面前一字不吐,他母亲却在电话里将儿子臭骂一通。黎昂的生活完全困在医院里,整个人变得颓唐起来。

      夏蔷怀念起那个少年,被惯坏的自信和神采。自从他们在一起,他的时间和朋友越来越少,为什么还没被她吓跑?

      “我没工作会不会拖累你?”

      “傻话,我挣钱就是养家养你啊。”

      眼眶又湿了,爱哭也是错,她不想再犯错。对不起,对不起。她抱紧眼前人,拼命忍住呜咽:“谢谢你。”

      不想活得比你长。还有,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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