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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心碎笔记·一 ...


  •   碎片之一

      半夜牙疼,疼醒了。

      床头灯坏了,我不会修,只能借助微茫的夜光去看墙上挂钟的时刻。两点十二分,指针重叠成一个合金箭头往东北方向射去——你在的方向。

      真奇怪,我很确定如今你远在大西洋沿岸的新泽西州,记得我们之间的时差是12小时,正好半天,换算联想起来很方便。也记得你有喝下午茶的习惯,所以此刻你大概又要了一杯三倍意式浓缩,为了它还是不够苦而懊恼着。

      苦咖啡有什么好喝的?从前我这么问过。你得意地捏我的脸,说爱吃甜的人永远还是孩子,就像我一样。可你居然以此为傲,究竟谁才像小孩子?

      你看,我记得有关你的一切,却把自己弄丢了。

      比如我一天该吃几次药,住在第十二层还是二十层,甚至有时候,我忘了自己叫什么。

      恩培,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真的是……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八饼察觉到我的苏醒,叼着碗蹲在床边呜呜叫唤。我又忘记喂食了?真该死。搬出脚凳打开厨房顶柜,没封口的狗粮和红菇干、意面通心粉一起倾倒而出。我护住头蹲下,久久站不起身,心底忽然悲伤得像雨中静止的火车。

      我喜欢囤粮,到处塞得满满当当,却又不擅长整理,这样狼狈的现场其实很寻常。你闻声而来,边抱怨边收拾残局,再将我拉回沙发,要我陪你看超级碗的冠军赛作为补偿。

      我正要说好,你却凭空出现又走掉。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你早已不在这里,可我至今还未习惯。八饼见状很懂事地停止满地找食,转而温驯地舔舐我的肘弯。

      这令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它。

      那天你穿着纯黑色耐克T恤,小黑狗缩在你胸前仿佛隐了形,直到它冷不丁地伸出舌尖滑过我手背,窝心的痒。那时你即将出国念书,怕我孤独才送来这只小狗,还说要它做我们爱情的见证,所以用油性笔在食碗底部写下了我俩的名字。

      对,八饼的碗——我如梦方醒。翻过碗底,陈年字迹早已被腐蚀成星云状的黑点。慢慢地用笔描过点线成面,像串起被我遗失的宇宙。

      恩培,长雁。而在名字上方,还有一个居中的大字“童”。

      我终于想起,那曾是我们共同的姓氏。

      碎片之二

      起先我并不姓童。

      十四岁那年我离开故乡云南去往福建,即将收养我的夫妇是妈妈读书时的好友。大理很静,厦门很远,我第一次对祖国之大有了实际概念。慢车的票价便宜,但停靠站点多,硬座乘客封在水锈、汗泥和柴油气味的绿皮铁盒里,脸上都写着麻木和迷惘。盒饭减价了还要十五元,我舍不得,反正吃或不吃都会染上泡沫快餐盒的味道。

      长途火车经常晚点,亲自来接我的童伯伯却没有丝毫抱怨。他问我独自出远门为什么不买软卧,怕不怕,饿不饿。我有一答一,不敢多说,唯恐在口音上露怯,如同我遇见你。

      我还记得那时栅栏有新漆的白,却和大理黛瓦白墙的白不一样,像打过蜡粉,不着痕迹地反着光。但又或许,只是因为你身上的衬衫也是白色。

      来前舅公交代过我,去了就要守城里人的规矩。可当你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站在洋楼前,不是规矩是差距,我忽然就感到灰心。但你教养极好,朝我点头微笑,我却退后一步,怕你闻出点什么。你短暂一愣,还是俯身接过我的行李箱。这行李箱是邻居不要才送我的,四个滚轮坏了俩,我带的东西又重又多,愈发滞涩难行,噪音大得几乎令我羞惭。你只拖了两步就将它整个拎起来,骤然发力的三角肌撑胖了衣袖,而我抱着一大袋晒好的蘑菇干低头跟在你身后,脸颊被七月的阳焰焚炼,烧得隐隐灼痛起来。

      童阿姨早已准备好丰盛的海鲜洗尘宴,蒜蓉生蚝,红膏蟹,澳洲青边鲍……我一个也不认识,不敢吃,是小时候误吞毒蘑菇留下的阴影。你不厌其烦地为我介绍,童阿姨都说从没见过你这样啰嗦。你当然没有炫耀的意思,我却更觉得吃不起,只有那盘土笋冻听起来比较便宜,结果吃下去才知是虫子,我吓傻了,捂住嘴不敢吐。你给我接了杯百香果汁,而童阿姨让吕妈另外做了碗香甜的鸡胗沙茶面,笑着打趣我:“这孩子真像梅若,也是爱山珍不爱海味。难怪当初你妈妈放着好好的沿海工作不要,非得跑回大山支教……”童伯伯也转头看我,眼神忽然转为怅惘。

      谈话间我已知晓童阿姨和我妈妈曾是密友,童伯伯则是她们在厦大的学长。他们从前一定非常要好,好到愿意收养毫无关系的我。但这段关系后来大概变得很糟糕,糟到连毫无关系的我都嗅出一丝隐秘的不安。

      饭后童伯伯沏茶,青釉盏深浅不一的冰裂让我想起家中无数被摔裂的杯碗。爸妈似乎永远在吵架,有时好几天忘记做饭,我只好学会屯粮备战备荒。但是恩培,你们一家人坐在我面前是那样幸福和体面,更教我明白破碎的只有我家,你们却还能比完整更完整。童阿姨提议:“我一直就想要个女儿,长雁不如随我们家姓吧?章改成童,也就添上两笔而已,可见是有做家人的缘分呢。”

      虽说只多两笔,横竖是穿了心。我想起爸妈,并没有同意,童伯伯忙说不着急。你深看我一眼,欲语还休的样子,到底还是温和地笑起来。

      转学后第一场期末,我的成绩全线飘红。虽然我一直将走出大山的妈妈视作偶像,学习方面却没什么天赋,完全不像她。童伯伯似乎有些失望,我惭愧得无言以对,你却主动替我解释:“不同省份的教材也不同,适应需要时间。换作我突然去云南读书,也要吊车尾的。”

      我眼睁睁地看你撒谎。

      有位女生和我同时转到双十中学,成绩公示时她却和你一样高居红榜前列。聪明人放之四海皆准,而我只是愚笨,却又不肯认输,于是开始熬夜学习,一听到楼下有动静就熄灯装睡。你发现后竟也彻夜明灯,咖啡机蒸煮深度烘焙原豆的清苦飘到二层的我的窗前,嗅进肺腑却是甜的。

      你对我实在太好,就连童阿姨问起你眼底结出的血丝,你都说是因为通宵看球赛。童伯伯正要开口指责,我猛地抬起头:“我要改姓。”你们都诧异地看向我,我又重复一遍,“我想随你们的姓。”

      十五岁的春天,我从户口登记机关走出,你很开心地揉了揉我的发顶,像故乡的晚风吻过丝绒般的叶,吹散堆积的花穗和苞谷。一如爸爸将年幼的我扛在肩上穿过田埂时看到的画面,我忽然就有想哭的感觉。

      我们真的成为了一家人。

      碎片之三

      恩培,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早在学生时代就很有名气。而我成绩平庸,长得虽然不算丑,却面黄肌瘦,打结的枯发永远无法一梳到底,又因为身体不好经常旷课,和同学的交往也不深,是被边缘化的隐形人。

      没有谁会把我俩联系到一起。

      有天我值日,原本是分组劳动,其他三人却将麻烦丢给我。垃圾很重,我只能拖着下楼,远远看到一群男生谈笑着路过,你意气风发地走在正中,曙红色橄榄球头盔和手套夹在腋下,像打了胜仗的战士。我却是慌不择路的败兵,连忙躲进最近的教室里,直到动静消失才试探地开门,然后就看到你站在那里。

      你皱起眉,很受伤的样子:“为什么躲着我?”

      有时候,我会恨你这种堂堂正正的天真。

      你盯着我手中的垃圾袋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地替我完成值日。我以为此事就算揭过去,隔天自习课却听到最前排的女生回头大喊:“那个,童长雁!有人找你。”

      所有同学都转过身,热切的目光却比过往的冷眼更使我难受。你从高中部跑来给我送药,怕我觉得苦,还夹带了牛轧糖和凤梨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你来去如风,却让全班沸腾,有人带头问:“我才发现他们都姓童耶,是亲戚?”

      “你忘了她去年还姓章吗,搞不好是收养的。”

      “我就说嘛,童恩培怎么可能有这么逊的妹妹?”

      只有曾韵轻轻扣了扣桌板,头也不抬地继续着自习。大家都听学委的,这才安静下去。

      曾韵就是和我一起转学来的女生,当她扎起森系卷发,穿着泡泡袜和羊反绒乐福鞋站在讲台上从容地自我介绍,我就知道自己和她不一样。她是随父母医院工作调动从上海搬来的,很快就因为成绩优异当上学委。

      她高傲又谦卑,美丽却低调,所有矛盾的特质在这个女孩身上得到完美的演绎和统一,我和同学们都有种俯首称臣的心情。不久后有位男生过生日请全班下大排档,特意坐在曾韵身边,殷勤地往她碗里夹菜。我却没眼色,在她向土笋冻伸出筷子的前一刻慌忙阻止:“不要吃!这是虫,是海蚯蚓。”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没见识有时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知道后不分场合地向人展示。男生忿然不悦,故意叫我的诨名:“搞什么啊蘑菇妹,你们云南那边的人不是经常烤虫子吃?”

      曾韵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将碗里的土笋冻倒进吐骨碟,然后又夹了一块新的送入口中。

      我弄不懂你们聪明人处事的玄机,却知曾韵这是在帮我。散伙过后已近午夜,她甚至贴心地嘱咐司机将我送到家门前。你不知等了多久,将我从车后座拉出来时手心都是汗,却又看到还有旁人在场的一瞬将话头咽下去。曾韵看着你,笑弯了月牙眼:“别担心,我把你的宝贝妹妹平安送回来了。”

      “她不是我妹妹。”你反驳道。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心脏难受得像是碎了。恩培,你会为了替我撑腰,故意来我的班级送药。可在曾韵面前,我似乎又成了你的污点。但我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真的很好。自从她替我解围,我们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起初我都不敢正视她,她却说我们天生就有缘分在,否则怎么连生肖、星座和血型都相同?我语文成绩尤其不好,她替我退掉速成班,告诉我文学和治病,和爱情一样,都必须要有煎煮灵魂的耐心,所以只要抽空就陪我去旋转书店挑名著。是她教会我佩戴隐形眼镜,在我不自觉地拿食指去顶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架时忍不住嫣然一笑,眼波是美瞳也矫饰不出的曼丽。我因肤色而自卑,她又说一白遮百丑,送我小灯泡,照亮了我整个灰暗的丑小鸭生涯。

      所以即便后来曾韵常来我们家做客,童阿姨开玩笑地说她要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即便她和我一样暗恋着你。即便只要她在场,你似乎总是犹豫难言,心神不宁。

      即便最后你放弃我,选择了她。

      我还是不怪你,也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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