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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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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后,家中极其罕见地汇聚了一些朋友,确实与她要接受秘密问话之事有关,但并非担忧,而是带回了一些新的消息。
今天找她的人名叫布鲁诺,据说是个总是一脸笑意却办事利索的家伙,也有人评价他阴晴不定,他回去后给妮薇德作了澄清,妮薇德·哈利克斯不是加希亚·葛莱西特斯的秘密合伙人,并且此人行为举止相当正直,性情平和稳定,言辞富有逻辑,甚至没表露出什么难言的伤心。
妮薇德听着他们的说辞,过不到一会儿便又陷入怪异,说要不然是妮薇德,平时只见她细致酝酿揣摩过的文辞,以及面对他们时总是温和有理的凭据,能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露怯色并维持逻辑,是多少人做不到之事。说要是基里斯蒂安眼光稍微没有那么精准,这都能成为一件惊险之事。说他们看惯了书中女性总是为着缥缈不定的金钱、爱情、灵魂而神经兮兮,歇斯底里,为什么她们就是无法做到这般理性?
“阿黛尔女士十年前对文学的研究中便提出大多数女性形象塑造的乏力,尤其是在男性较多的文本里,女性连话语和出场机会都不见几次,又怎么可能见到什么‘真正的女性’?”
鉴于妮薇德是笑着说出这些话语,人们也只是哈哈一笑便略了过去,她甚至还听到了些赞同的声音,虽然也并未感觉任何欣喜。
他们走后,基里斯蒂安问起她的状况,今天白天的事,以及刚刚晚上的事,他知道她近期一直不太对劲,其实她可以像过去那样全都说给他听。
妮薇德竟一时不知晓该从何说起,法米勒县的贫民、工人的灵魂、加希亚的死因,这些都不算得与基里斯蒂安本人有任何关系,而他们感情间的裂痕,也是她后知后觉发现的分歧,基里斯蒂安即使并非一无所知,心中定然也有诸多迷惘思绪,纵使说了,也不见得就能理解她的怀疑,这正是问题。对,这正是问题!
于是妮薇德缓缓开口:“我们的理性,出了差错,我无法再认同你们所说的理性,也无法接受你对那些现实的解释,甚至对当前的社会发展都产生了疑虑。”
“遵循客观现实,集中民心,在取得一定权力之后进行社会变革,朝着那道拯救国家的不变理想努力,这不正是我们最初的理性道路吗?”基里斯蒂安有些疑惑地向她走近,声调依旧平稳。
“看似如此,看似理性,但不论从目标还是手段而言,这份理性都变成了某种合理化的工具,大家都遵循着两套原则,一种是计算利益,一种是在此之上的理性说辞。”
“我之前不是解释过吗,你可以当做,这是某种无法撼动的现实规律,我们的一切都要基于这类现实而建立。”
“所以,这些话成了街上任何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常识,基里斯蒂安,如果要拿出变革的底气,至少也找出来些民众真正需要的东西,让他们也能发挥一下自身的理性,而不是一味地像以往被捏造的神明一样只需要他们匍匐在后面相信。”
“我知道你在探求一些民众的声音,但事实上,世间杂音太多了,能让所有人都尽情表达并被选为正确的思想根本不存在。况且外边世界并不和谐,这种群狼环伺的情况,内部若是出了任何动荡,被宰杀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只能选取最切实的利益发展给民众希望,这样至少能凝聚起力量,这是最具效率的方式。”妮薇德承认,基里斯蒂安此刻的话语依然充满坦然与安抚的魔力,尤其是他还走到了她身边,带着亲和的低语。
妮薇德坐了下来,静看着前方苦笑着问到:“基里斯蒂安,周边永远会有威胁,到时还应该用这样的手段去应付民众吗?”
“妮薇德,按照你的说法,人们做理性计算其实相当不易,而不论是坚定相信的那一方,还是软弱无力的那一方,都需要希望,人们至少渴求一项祈求更好生存的共同理想。”
“让他们在重复无望的生活中燃尽希望,靠着这种理论乐观主义和神秘主义的信仰,人们真的有变得更好吗?共同理想是存在的,但没有民众声量的共同理想究竟要如何追逐呢?你是否发现,你在运用这项极端理性时,一方面被许多人坚信为正确,另一方面人们又承受着巨大痛苦,这正是它的问题所在啊!你甚至在用手段问题解决目的问题,用劳动过程的疲惫和娱乐过程的浅薄这两极来实行支配,让人本身也不断被抽象为可加以计算的资源,那会遭致灾难。这也并非,乔西提斯当初所言的理性,乔西提斯,是在莱西特与灵克顿的极端两极之下唯一保持理智并热切呼唤民众团结,保卫真正文明的人。”
“可是,是你说过的啊,假若目标正确,那么中间多借用了些其他手段,是否依旧能被认作未逆初心?”
妮薇德眼见着他的不可置信,自己却陷入了茫然不解,两人面面相觑的片刻之后,妮薇德忽然意识到或许是那个时候,她抱着躺在病床上的基里斯蒂安说过类似的话语,彼时的她惊惶到连自身都颤抖不已,且她当时想表达的究竟是这般意思吗?
妮薇德静静舒了口气,继续平和地说道:“假若手段嵌在目标当中,拙劣的手段和高尚的目标组合成的究竟是否还能称作‘正确’?当然还有一种众人皆知的解释,一切手段都是拙劣,一切高尚也都是胜利者的书写,历史不断前行,人类从未改变。然后,轮回便开始了。基里斯蒂安,你,也要以它作前提吗?这难道不是在败坏人类真正的理性吗?”
“如果我们被局限在当下的历史困境中,陡然超越客观事实的空谈,同样会遭致惨败。”
“客观事实是,只有极少数民众才有操控社会运转的信心,而大部分的民众,依你所言,软弱无力,还十分痛苦,所以该解决的正是这一部分人的问题,只有希望是不够的,只有一些娱乐嘉奖也是不够的,总不能一直借着被刻意渲染过的抒情来达成民众团结的假象吧?当一切批判性的维度丧失之后,当人们不自觉地主动或被动合理化当前困境的时候,究竟要怎样才可能有机会打开新的道路呢?”
“所以说,那条新路,究竟有多少人看清了它的形态?触发人们切身利益的纲领、启迪民众的思想性关键、能有效进行组织的领导力、资源,任何一项都是需要推翻并重新来过的难题,而这条一无所有的新路完全可能引领人们走向新的深渊。”
“实际上,不是已经有了么?就在周边国家,一直探索着。”
“不,那样只会遭致混乱,”基里斯蒂安意识到了她在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坚决地反驳,“我们原本在和平发展,只要确保上面能凭借理性作出正确规划,文明依旧会前进,人们的生活照样会变得丰富多彩。而你所说的除却分裂外,还十分遥远,贸然否定现阶段的一切,只会陷入没有前路的虚无与灾难,就像宣布‘上帝已死’之后的人间,许多人的魂灵完全迷失方向,生活无意义到了极点。”
“基里斯蒂安,这并非贸然否定现阶段的一切,而是现阶段暴露出了致使其走向毁灭的现实,罔顾并压抑这些,才是问题的本源。当然并不一定非要制造混乱,目前这些被称作客观现实的规律,其实只是部分人宣称的结论,假若这样的理性维持不住限度,或完全丧失制约走向任意……基里斯蒂安,凡事勿过度,蓬勃扩张的途中便将蕴含必然衰亡的道理,至少对人而言,这些看似合理的辩护方式抹杀了许多人的生存空间。”
“所以维持相应理性便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于裂缝中透过光亮,于幽深途中怀抱初心。”
“那便告诉他们,基里斯蒂安,告诉他们,倾听他们,他们应当知晓自己为何而战,你怕他们不愿吗?给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属于自己的灵魂及时间,启发他们真正的理性,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为自己的心之所向而奋斗,斗争难道不该是这样吗?难道你想用戏剧和演技来实现革命吗?你是小孩子吗?还是他们只配被当做愚蠢至极之人、亦或是煽动眼泪的工具呢?”
“你没有向布鲁诺透露一丝一毫的这些,对吧?”
“没有。”基里斯蒂安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到:“你还是在说一条理想化的道路,你看看周边的这些国家,人民从出生起便已经被浸透在当下的逻辑里了,要改变只能从内部,必要时采取强硬手段,只要能保证这条进步的道路不断,未来一切终会有结果的。”
“哪怕不得不牺牲你身边的人,牺牲吉尔斯,牺牲阿德里安,让他们也变成被死亡规定的象征工具,并依此唤醒民众觉醒?”妮薇德知道自己在开玩笑,基里斯蒂安对此没有答话,但却意味深长地观看着她,像肯定,又像质疑,更像极致冷漠后的怜悯,妮薇德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乍听荒诞,却实在符合此刻的气氛:“不是你身边的人,是你自己?”
基里斯蒂安依旧没有作声,但俯下身来试图拉住她的手,妮薇德仅凭本能地惊惧甩开了他,随后不住开始后退,一边后退一边冷笑着言语:“你甚至做了自己的死亡规划,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呢?还是就维持这样,到时让我与其他人一起相信,你死在了一条光荣的道路上,我们应该为此痛心,并自觉将你的道路延续下去。”
“没有那些多加的高调声词,这也是逼不得已之时才可能会采取的极端措施。”
“我不想听!”
她打断了他,他们爆发了这近些年来的初次也是唯一一次争吵,虽说中途两人也都保持了异常理性。
“我的灵魂永远在你身上,你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和唯一的归处。”
妮薇德回望他的哀伤与痛惜,同时听着这以不容阻滞的态势钻入她心底缝隙的词句,她几近崩溃地朝他轻唤了一句:“那妮薇德在哪里?”
基里斯蒂安浮动着嘴角沉默了,妮薇德抽力般地回到了房间,感觉自己再一次掉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并且在梦境中颤颤巍巍地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