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殿前惊风 ...
-
隆庆六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晚。
料峭春寒裹挟着细雨,笼罩着巍峨皇城。汉白玉石阶被洗得泛着冷光,一路延伸至紧闭的殿门。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蟠龙金柱,也映照着十二名女子苍白而紧绷的脸。
天朝开国以来首场女子恩科,终试便设在集英殿。
沈清辞站在最前方,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衫,在这富丽堂皇的殿宇内,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醒目。她微微垂眸,听着身后传来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喘息,以及前方御座上那一道审视的目光。
“陛下问策,尔等听真。”内侍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北境连年战事,国库空虚,然今岁江南水患,灾民百万,流离失所。当此之时,是战是和,是赈是剿,汝等有何高见?限一炷香内,答于纸上。”
题目一出,身后几名女子几乎软倒。治国策论,竟问得如此尖锐直接,毫不留情。战与和,赈与剿,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朝堂老臣为此争论不休,如今却要她们这些深闺女子在此决断。
沈清辞却悄然抬眸,视线极快地从御座上扫过。年轻的皇帝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看不真切,只觉那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他左下首,坐着本次恩科的主考官,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张承弼,也是反对女子科举最力者。此刻,张老太傅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嘴角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目光如炬,正牢牢钉在沈清辞身上。
香已点燃,青烟袅袅。
其他女子或蹙眉苦思,或抖腕落笔,唯有沈清辞,依旧静立。她不是在想,而是在听。听殿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听张承弼那几乎不可闻的、带着讥诮的冷哼。
她在等。
果然,就在那炷香燃烧过半时,张承弼起身,向御座一揖:“陛下,老臣有一言。”
“讲。”
“女子见识,终究囿于内宅。此等军国大事,恐非其所能及。老臣观诸位才女,似已力竭智穷,不若就此罢止,以免……”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徒惹笑话。”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那些正在书写的女子,笔尖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
沈清辞就在这时,动了。
她上前一步,裙裾纹丝未动,声音清越如玉磬击鸣,瞬间划破令人窒息的沉寂。
“张大人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刹那间,所有目光,惊愕的,担忧的,审视的,厌恶的,尽数汇聚于她一身。
张承弼眼皮一掀,精光乍现:“哦?沈姑娘有何高见?”他特意加重了“姑娘”二字。
“高见不敢。”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学生只是疑惑,张大人未见我等答卷,何以断定我等‘力竭智穷’?莫非大人能未卜先知?”
“伶牙俐齿!”张承弼面色一沉,“老夫为官数十载,所见所闻,岂是汝等黄毛丫头所能揣度?治国非儿戏,更非尔等读几本《女诫》《内训》便可妄言!”
“大人说的是。”沈清辞忽然莞尔,那笑容极淡,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治国确非儿戏,所以陛下开此恩科,是为求真才,觅实干,而非寻章句小儒,更非选应声虫鸟。”
她目光转向御座,声音提高,字字清晰:“北境之战,是为保国门安宁,然连年征伐,耗损国力亦是事实。江南水患,民生疾苦,若处置不当,流民成寇,内乱一生,外敌必趁虚而入。故,战与和,赈与剿,并非对立,而是一体。”
张承弼冷笑:“一体?说得轻巧!钱粮从何而来?兵力如何分配?莫非你能凭空变出粮草,撒豆成兵不成?”
“学生不能。”沈清辞语气平静,“但学生知道,问题根源,不在北境狄戎,不在江南水患,而在朝廷法度,在吏治,在漕运,在税赋!”
她再次踏前一步,竟无视了张承弼,直面皇帝,袖中手指微微蜷紧,语调却愈发沉稳:
“北境军费,年年超支,其中多少用于实处,多少落入私囊?军械损耗,粮草转运,漏洞几何?若彻查军需贪腐,裁汰冗员,所省之资,足以支撑一场速战速决之役,同时拨付部分,用于江南赈灾。”
“江南水患,年年治,年年泛,是因只知堵漏,不知疏浚。朝廷拨款,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十不存一。为何不效仿前朝,以工代赈?招募灾民疏浚河道,修筑堤坝,既可安顿流民,防其生变,又可根治水患,此乃长远之策。所需钱粮,可由江淮盐税、漕运盈余中划拨,并请陛下特派钦差,专款专用,直达工地,绕过地方盘剥!”
“再者,”她语速加快,思维缜密得让人心惊,“学生闻听,镇北侯之女秦昭将军,日前大破狄戎王庭,北境压力已缓。此时正可借此大胜之威,与狄戎部分部落议和,分化瓦解,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边境数年安宁,全力应对内政。”
她微微喘息,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她清冽的声音,仿佛带着金石之音,在梁柱间回荡。
“故,学生之策,并非二选一。而是查军腐,治河工,行新政,以外和促内安!此三策并行,或可解当前困局。至于钱粮,”她再次看向面色铁青的张承弼,目光锐利,“不是没有,而是藏在积弊之下,藏在某些人的私囊之中!”
“哗——”殿内终于起了骚动。那些女子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怪物,或是一个……神祇。她竟敢在殿试之上,直言贪腐,指责吏治!
张承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辞:“你、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陛下,此女……”
“够了。”
御座上,传来一声淡淡的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帝缓缓抬手,拨开眼前的玉旒,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看着沈清辞,看了许久,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惊艳。
“沈清辞,”他缓缓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会得罪满朝多少勋贵,多少官员?”
沈清辞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
“学生知道。”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依旧坚定,“但学生更知,陛下开女子恩科,绝非为了多选几位吟风弄月的才女,点缀升平。陛下要的,是能洞悉时弊、敢于直言的锥子,是能刺破脓疮、刮骨疗毒的利刃。”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天颜:“学生不才,愿做陛下手中第一柄锥子。”
寂静。
漫长的寂静。
香炉里的那炷香,终于燃到了尽头,灰烬跌落,无声无息。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
“好一个锥子。”他站起身,身形挺拔,“沈清辞,朕记得你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张承弼身上。
“张爱卿,朕看,此题已有最佳之解。今日殿试,到此为止。”
“退朝——”
内侍高亢的唱喏声响起。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背心却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她赢了这第一仗,却也踏入了真正的龙潭虎穴。
她随着引路内侍退出集英殿,重新走入那片凄风冷雨之中。宫道漫长,朱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道。
在经过一处宫门时,她与一行身着戎装的人马擦肩而过。为首一人,红缨银甲,身姿挺拔如松,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虽是女子,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周身散发着血与火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瞥来。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如同雪原上的鹰隼。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清辞认得她,镇北侯独女,刚刚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将军——秦昭。
秦昭的目光在她那身与众不同的襦衫上停留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随即漠然转回,催马而去。
沈清辞收回视线,心底却莫名一定。
这潭水,果然很深。
而在这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间,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正将最后一针绣入绷紧的绢面。绢上蝶恋花图栩栩如生,竟引得一只真实的白色粉蝶,徘徊不去。
女子抬起纤纤玉手,那粉蝶翩然落在她的指尖。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温婉而神秘的浅笑。
风云,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