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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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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启航】S01E01 信息币(Information Currency)
1980年1月23日,星期三。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白厅街那扇高窗,在地毯上投下一块苍白的矩形。
这间被戏称为“镀金笼子”的办公室内,充满了查尔斯·海德(Charles Hyde)大臣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烦躁感。
那块崭新的可擦写板在他到岗第一天的下午,就如阿利斯泰所言在办公桌旁落位,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潦草地圈画着部门名称和关键词,箭头与问号交织。
查尔斯正对着它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白板边缘,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他穿着一套笔挺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以自由党代表色金与黄为主的斜条纹领带,少见地系着完美的半温莎结,甚至刻意修出了双酒窝。
或许他正在试图用外在的郑重,驱散对即将到来的会议那丝荒诞感。
“跨部门信息共享例会(Inter-Departmental Information Sharing Liaison Meeting)……” 查尔斯盯着日程表,一字一顿复述那拗口的条目。
那拗口的名字在西里尔昨天下午部门内会议的简报中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一个推动政府现代化、打破部门壁垒的崇高起点。但现在查尔斯念着,却觉得它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官僚笑话。
门被轻轻敲响,西里尔·埃斯利(Cyril Astley)探进头来。
“大臣,各部门的代表陆续到了,安排在楼下的‘协作室’。”他手里抱着一摞文件,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毕竟也算他作为PPS参与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假设这算正式会议的话。
“‘协作室’?听起来真够鼓舞人心的。我们的‘胜利者’勋爵呢?他准备好他新的‘礼仪即规章,规章即礼仪’式绕口令来在会议上发言了吗?”
“Sir…阿利斯泰·卡文迪许勋爵(Lord Alistair Cavendish)已经在那里了。” 西里尔顿了顿,补充道:“按照……呃,白厅的惯例,这种会议通常由常任秘书或其代表主持,但如果您希望亲自……”
“当然是我主持,西里尔。”查尔斯打断他,“这是我们协同协调部的首秀,不是吗?总得让大家知道,我们不是来喝茶聊天的。”
他拿起那份由阿利斯泰“建议”、西里尔起草的会议议程草案,上面列着诸如“明确信息共享范围”、“确立标准化数据格式”、“建立定期沟通机制”的条目,看上去都“合理且必要”。
“IDISLM?他们就不能想个像人话的名字吗?这听起来就是像肠道疾病,或某个监听项目代号。”查尔斯念出这个拗口的缩写,忍不住吐槽。
“这恐怕也是白厅的传统,大臣。”西里尔接上,“冗长的名称能有效降低外部期望,增加内部神秘感,并确保其真实意图——通常是毫无意图——不被轻易识破。”
“阿利斯泰勋爵认为,这次会议是建立DSC基础运作流程、接触各部关键联络人的起点……”他谨慎地选择措辞,“若您亲自主持,建议首场仍以观察和倾听为主。此类会议的‘成功’,常取决于出席本身与后续报告的措辞。”
“‘出席即成功’?”查尔斯扬了扬文件。
附录里是各部门共享意愿初清单,清一色的摘要的摘要,趋势的趋势。条目基本上是一些公开版信息,字面意义上的公开信息,毫无价值。“连基本信息都不愿共享,谈什么优化效率?”
“我们不是来白厅打卡的,DSC得‘协同协调’,不是写字。”他将草案拍在桌上。
“Yes, Minister.”西里尔轻轻踮了踮脚,“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移步‘协作室’了。”
查尔斯深深地看了自己年轻的首席私人秘书一眼,最后应道:“走吧,让我们看看白厅这台机器,到底有多少零件需要上点‘协同’的润滑油。”
两人下到二楼。
协作室内,一张巨大的长桌占据了房间中央,周围摆放着十几把高背椅。
阿利斯泰已端坐在长桌的一端——并非主位,那是留给查尔斯的——而是紧邻主位右侧的位置。
铂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炭灰色三件套与会议室背景融为一体。灰绿色的眼眸低垂,正专注地审阅着面前一份文件,左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在翻阅纸张的间隙偶尔闪过一点幽光。仿佛他正身处内阁会议,而非一个初生部门的首次协调尝试。
当查尔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新官上任的热风时,阿利斯泰才缓缓抬起头。
“下午好,大臣。”他起身,替查尔斯拉开主位椅子。
“下午好,勋爵。”查尔斯回应,刻意加重了头衔。
目光扫过会议室,稀稀拉拉坐着七个部门的代表,彼此间的距离像是部门的鸿沟。
代表们大多职位不高,神情带着例行公事的倦怠和不算明显的轻视。
能源部、工业部、就业部、卫生部、苏格兰事务部、威尔士事务部……都是些与“协同协调”沾点边,但核心权力远在别处的部门——其中能源部、就业部和苏格兰事务部都是首相划分安置自由党的部门。
他认出了国防部代表,一位神色严肃的中校,正襟危坐着。他算是与会者中级别最高的了。
“看来,‘信息共享’的热情在白厅还处于……萌芽阶段?”查尔斯坐下,向右边微微偏头道。
“出席率本身,大臣,就是初级阶段最有价值(value)的信息(Information)。”阿利斯泰低声道,“它标定我们当下在优先序列中的位置……以及,哪些部门认为值得在此刻投入时间成本。”
西里尔在查尔斯左手边坐下,摊开了笔记本。
会议开始。
按议程,首先是“信息共享机制现状汇报”。
工业部那位头发花白、眼镜滑到鼻尖的副司长首先发言,声音平板得像在读一份器械的使用手册。
“……工业部内部信息流转,主要通过每周司长简报及月度数据汇编。跨部门层面,主要遵循《白厅核心事务通报备忘录(1978年修订版)》第4章第2节流程……确保信息传递的准确性和……嗯,可追溯性(traceability)。”
他花了整整五分钟详尽地描述文件编号体系和归档规则,听得查尔斯眼皮发沉。
“那么效率呢?”查尔斯打断他,身体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我是说,当你们需要快速了解,比如……财政部对某个特定行业补贴的最新立场时?”
工业部代表推了推眼镜,茫然地眨眨眼:“效率?大臣,程序(procedure)确保了准确性和可追溯性。我们通常会在下一季度综合财政报告发布后,进行交叉比对分析。或者,在必要时,通过正式公文渠道进行质询,这通常需要……嗯,五到七个工作日得到初步回应。”
“五到七天?事情都结束了。(That ship has sailed.)”查尔斯忍不住皱眉道,“难道没有更……即时的沟通?像是电话?非正式交谈?”
桌对面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就业部的一位年轻官员,脸上带着初生牛犊的些许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大臣,非正式渠道……存在信息扭曲和权责不清的风险。根据《文官守则》,尤其涉及预算和劳工政策敏感领域,一切交流需留有书面记录(a written record),以备……”他瞥了一眼阿利斯泰平静无波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审计和质询。”
“精确性是官僚体系的基石,大臣。”阿利斯泰适时补充,“模糊的‘即时’,往往是后续漫长纠错的起点(The seed of protracted rectification)。书面记录,虽然看似迟缓,却是维系责任链条的……必要冗余。”
查尔斯感到一阵无力,他转向能源部代表,一位精干的青年文官:“能源部呢?北海油田的实时产量波动,与财政部预算、工业部下游分配,总需要快速协调吧?”
能源部代表露出职业化的微笑,熟练地筑起高墙:“我们有完善的内部日报机制。跨部门层面,涉及重大数据变动,我们会通过加密电传抄送相关常任秘书办公室,并附上标准格式的数据摘要。这确保了信息的权威性和……分发范围的精确控制(precise distribution control)。”
“精确控制……”查尔斯咀嚼着这个词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国防部中校。
“中校,国防事务瞬息万变。你们如何确保与……例如,外交部或内政部的关键信息同步?总不会也靠下周的简报吧?”
中校挺直脊背:“国防部有最高优先级的信息传递系统,直通相关大臣及常任秘书。跨部门协调涉及国家安全时,依据《联合情报委员会(JIC)信息共享协议框架》执行。日常事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通过既定联络官渠道和标准化备忘录进行。效率服从于安全与程序,这是铁律。”
查尔斯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信息共享例会”,本质上是一场“如何体面地不共享信息”的经验交流会。每个部门都筑起了高高的信息壁垒,壁垒上还挂满了名为程序、安全、责任、格式的荆棘,并且引以为豪。
协同?
协调?
在这里像个天真的笑话。
会议进入“自由讨论与建议”的环节,气氛更加沉闷,推诿艺术轮番上演。
各部门代表熟练运用着“值得研究”、“考虑兼容性”、“潜在风险”等万能挡箭牌。
“信息共享意愿当然强烈,”苏格兰事务部的代表慢悠悠地说,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前提是明确苏格兰地方数据的独特性和主权归属问题,这需要联合备忘录先行界定……可能需要跨部门工作组来推进。”
“共享是双向的。”威尔士事务部的官员接棒,“威尔士办公室非常愿意提供经过脱敏处理的区域性就业数据,但需要DSC首先明确数据使用的约束性条款,并确保不会用于削减威尔士专项拨款。这是底线(red line)。”
卫生部的女士推了推桌上的文件:“地方医疗资源数据涉及患者隐私和医院运营细节,受《部门内部数据处理指引》严格限制。共享原始数据风险极大。我们定期发布的趋势报告已经包含了关键洞察(key insights)。况且……”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协调地方资源是地方卫生当局的职责,我们过度干预反而会削弱地方能动性。”显然已练成炉火纯青的踢皮球技术。
国防部的军官坐得更直了,语气不容置疑:“后勤补给链状况属于作战勤务信息,其细节关乎国家安全,公开讨论或跨部门共享,恕难从命(categorically not possible)。可以提供的海军舰艇访问日程已在清单中写明。”
工业部的老副司长则忧心忡忡:“标准化共享平台?技术可行性需深入评估。现有系统兼容性、数据字段定义的统一、以及最重要的——谁来承担平台建设、维护和……安全审计的预算?”他看向查尔斯,像在看一个即将引爆的预算炸弹。
查尔斯试图引导,提出建立一个小型、快速反应的“核心信息枢纽(Core Information Hub)”试点。回应他的是一片礼貌的沉默和几句“值得进一步研究”、“需考虑现有框架兼容性”、“存在潜在权责重叠风险”的官腔。
他感觉自己像在试图融化一座冰山,用一根火柴。
查尔斯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仿佛又回到了前天与阿利斯泰那场关于程序与实质的争吵现场。他强忍着拍桌子的冲动,看向西里尔,年轻的PPS正埋头疾书,记录着这场毫无营养的拉锯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唯一打破这潭死水的,是国防部中校在会议尾声,不经意间提到的一件“小事”:“……另外,例行通报,鉴于当前预算审查和舰船维护周期调整,南大西洋巡逻舰队的例行维护确实面临一些……资源上的挑战,轮换部署可能出现……轻微延误。当然,这是例行维护的常态(routine),此事已按规程报备内阁办公厅及外交部相关科室。”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查尔斯敏锐地捕捉到“南大西洋”这个词,结合“延误”,眉头本能地一皱。
但没等他深究,阿利斯泰已平静地接上了话:“收到通报,中校。感谢国防部遵循规程进行信息共享。”他向西里尔轻轻颔首。
西里尔立刻在“国防部”一栏旁画了个星号。
“诸位。”阿利斯泰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令人信服的务实,“时间已近尾声,或许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最低限度的、可操作的共识,为本次会议画上一个……建设性的句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解脱的期待。
查尔斯则是皱起眉头,想知道他如何收拾这场烂摊子。
“鉴于各部门对信息共享的范围、深度和形式存在……合理的关切(valid concerns)。”阿利斯泰措辞谨慎,“DSC提议,本次会议暂不设定强制性的共享内容清单或固定的高频沟通机制,以免增加诸位不必要的负担(undue burden)。”
几位代表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取而代之。”阿利斯泰话锋一转,“我们建议建立一个非约束性的基础‘信息报备联络官机制(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 for Information Notification)’。由各部门指定一名固定联络官(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负责接收DSC关于信息需求的正式问询,并在其部门规程允许范围内,酌情提供信息或说明无法提供的理由。”他拿起一份不知何时准备好的草案。
“此外, DSC负责汇总各部门提交的公开信息摘要,定期汇编一份《白厅信息流动概况简报》(Whitehall Information?Flow Overview),分送与会各部门及内阁秘书处参考。简报内容仅限于已公开或各部门授权共享的信息。并设立一个非正式的季度茶叙(Quarterly Informal Tea),由DSC做东,提供一个宽松的交流平台,讨论非敏感性的、普遍关注的操作性议题。无强制议程,无正式记录。”
他放下草案,灰绿色的眼睛扫过全场:“这既体现了DSC履行协调职能的努力,也充分尊重了各部门的自主权和信息安全考量。一份体现积极磋商但具体协同措施有待深化的报告,相信也能满足10号的期待。诸位意下如何?”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随后是几声轻微的附和。
工业部司长推了推眼镜:“这个提议……很务实(pragmatic),卡文迪许勋爵。在现有框架下是可行的(feasible)。”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强制,没有风险,还能定期喝免费茶,偶尔应付一下“正式问询”,一份漂亮的报告还能证明自己参与了协同,何乐而不为?
查尔斯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荒谬。
他费尽口舌想推动实质进展,结果阿利斯泰用一份看似妥协,实则将信息共享彻底形式化和无害化的方案,轻易赢得了所有人的“支持”。他所谓的首秀,成了一场精心导演的哑剧,而他只是台上那个念开场白的报幕员。
“很好。(Splendid.)”阿利斯泰仿佛没看见查尔斯的脸色,对西里尔示意,“西里尔,请记录下这个共识。”
会议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代表们鱼贯而出,礼貌性地向查尔斯点头致意,脚步却带着解脱般的轻快。
那位能源部的文官甚至在门口和阿利斯泰低声寒暄了两句,交换了一个彼此理解的眼神。
门在最后一位代表身后关上,会议室里只剩下查尔斯、阿利斯泰和西里尔三人。
查尔斯猛地靠回椅背,扯松领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瞪着天花板,“‘信息共享’?我看更像一场‘合规理由展览会’!程序、安全、预算、主权……他们发明拒绝的效率比传递信息快上一百倍!”
他抓起桌上那份依然光洁如新的议程,用力抖了抖。“看看这个!我们谈了两小时,成果是什么?一套教科书级的‘如何不做事’。这就是DSC的起点?一个官僚主义的笑话集散地?毫无意义(Meaningless),毫无价值(Worthless)。”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理想受挫的沮丧。
阿利斯泰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面前那份,关于各部门现有信息通报流程的摘要报告,收进一个标注着“DSC/IDISLM/001”的文件夹里。
西里尔则默默起身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动作轻巧,然后回到原位坐下。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发言要点、部门间的微妙互动、以及那些看似随口的通报。暂时没有说话,像一个尽职的观察者,等待着风暴平息或转向。
“意义,大臣,往往栖身于表象之下。(Meaning, Minister, often resides beneath the appearance.)”阿利斯泰两手交叉轻轻搭在会议桌上,灰绿色的眼睛转向查尔斯。“我们成功召集了相关部门代表,在一个新设立的、尚无威望的部门主持下,进行了一场名义上的‘协调’会议。这就是意义。一份证明协同协调部正在积极履行其协调职能的报告。这也是意义。它满足形式(fulfills the form),也为内容留痕(leaves a trace)。”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我们协同协调部最擅长组织的,就是一场成功的废话交流会?”查尔斯扯了扯嘴角。
“它向外界证明了我们存在,大臣,证明DSC这个新部门开始运转。”
“运转?”查尔斯发出一声嗤笑,“一台空转的机器?”
“表面上看,是的。”阿利斯泰承认得很干脆,没有丝毫尴尬,“但每一次看似空转的齿轮,都在为我们描绘整台机器的内部结构图。这并非毫无价值,大臣……”
他的声音带上了些引导的意味:“我们获得了信息(Information),会议本身,就是最具揭示性的信息。”
查尔斯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向他:“哦?洗耳恭听,勋爵。请告诉我,除了浪费时间,这场闹剧揭示了什么宝藏?”
阿利斯泰迎上查尔斯的视线,他逐条拆解:“首先,它精确标定了我们目前的影响力阈值。”他目光扫过空位,“哪些部门派出了司长级代表,哪些只来了主管甚至更低的官员,这本身就是一张清晰的关系地图和优先级列表。它告诉我们,谁视DSC为潜在的麻烦或工具,谁根本不屑一顾(who dismisses us outright)。苏格兰、威尔士派出的是实权官员(officers with clout),表明他们对地方事务的敏感;国防部派中校,是标准操作,但也暗示他们不认为此会议需要更高层级关注;卫生部只派科长,其态度不言而喻。”
“其次。”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每个部门强调的障碍——程序、安全、预算、主权——恰恰暴露了他们真正的敏感点(sensitivities)和不可触碰的底线(red lines)。苏格兰在乎自治象征甚于数据本身;威尔士紧盯拨款流向,任何可能威胁其财政蛋糕的动作都会引发激烈反弹;工业部恐惧预算黑洞和权责不清带来的责任;卫生部将责任都抛给地方,是其规避中央干预的护城河;国防部……”阿利斯泰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查尔斯在西里尔的笔记上那个星号短暂停留,“……则习惯性地将一切纳入安全和规程的铠甲之下。了解这些痛点,比了解他们愿意分享的数据本身,更具战略价值(strategic value)。”
“第三——”阿利斯泰的声音带上了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脸侧,“行为模式与漏洞。观察他们回避问题的技巧、推诿的艺术、以及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理解白厅真实运作逻辑(operational logic)的……绝佳入门课。书本上学不到,大臣。”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
“工业部那位老司长,熟练运用预算担忧来扼杀新想法;卫生部那位女士,用隐私法规作盾牌堪称教科书级别;苏格兰和威尔士代表之间的微妙眼神交流,暗示着他们在地方自治议题上潜在的联合或竞争。识别这些模式,就是识别潜在的盟友、对手和……可利用的缝隙(exploitable fissures)。”
“信息,不仅仅是他们愿意写在纸上的东西。信息是意图的碎片,是恐惧的投影,是权力的边界。我们从每条发言中找到那些隐藏的可能性,抓住每一个细节,通过这个过程,我们系统性地梳理了谁掌握什么,谁在保护什么,谁在害怕什么,谁在试图隐藏什么。每一次‘拒绝’,每一次‘需研究’,都是一枚硬币投进我们的信息池。”
“在白厅,信息本身,就是最纯粹的货币(the purest currency),而在DSC,我们需要比任何部门都更清楚他们知道什么,以及……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what they know, and more importantly, what they prefer others not to know.)。”阿利斯泰总结道,声音低沉有力。
“至于那位中校的例行通报……”他的目光投向查尔斯,带着考校的意味,“‘南大西洋巡逻船延误’。在国防预算紧缩的背景下,任何部署调整都不是小事。它可能只是维护排期问题,也可能暗示着更广泛的资源捉襟见肘。这条信息本身或许价值有限,但它出现的场合、传达的方式、以及国防部选择在此刻‘共享’它的意图……这些才是水面下的冰山(the submerged bulk of the iceberg)。”
查尔斯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复杂的思考所取代,最初的愤怒被一种强行打开新视角的不适和……不情愿的领悟所覆盖。阿利斯泰的分析剖开了会议荒诞表皮下的肌理,露出里面精密冷酷的权力神经与利益血管。
自己追求共享的光明大道,阿利斯泰却在阴影里开辟了一条情报的密径,一条利用官僚体系自身规则来解构和反制它的路径。
这感觉糟透了,却又该死的……有效……甚至带着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所以……”查尔斯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自嘲,“我们今天的伟大成就,就是绘制了一张‘谁不鸟我们’的地图(Pecking Order Map),搜集了一堆‘别碰我’的警告牌(Sensitivity Catalogue),还附带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军事八卦?”他揉了揉眉心,“然后我还要写份报告,告诉10号我们取得了‘建设□□流’的成果?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value)?一堆……别人丢出来的垃圾信息?”
“表面价值(Superficial value),大臣,是维系这台机器运转的润滑剂。”阿利斯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没有褶皱的西装前襟,扣上扣子,“一份措辞得体的报告,强调‘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流程’、‘为未来深化合作奠定基础’,是必要的仪式(necessary ritual)。它让所有人——包括首相——感到时间没有被完全虚掷。”他从西里尔手中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草案大纲,放在查尔斯面前。
“真正的价值。”阿利斯泰的目光扫过西里尔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在于我们开始理解这片丛林的规则(the rules of the Greenwood),在于我们手中开始积累的,不仅仅是数据,更是关于‘数据守卫者’的情报地图和痛点目录。信息即权力,大臣(Information is power. Minister.)。而权力的第一步,是绘制地图——知道林中小径通向何方,水源由谁掌控,以及……哪片领地的野兽最为凶猛(which beasts guard their territory most fiercely)。”
“西里尔会协助您完成报告,大臣,我相信他会精准地捕捉到……会议的精髓(the essence)。”说完,阿利斯泰拿起自己的文件夹,留下查尔斯独自面对那份报告大纲和汹涌的思绪。
查尔斯瞪着那份报告大纲,又望向不见人影的门,最后目光落在西里尔身上。
年轻的PPS正看着他,眼里没有了初时的紧张,反而多了种混合着理解和探究的神情,似乎也在消化这场会议带来的冲击和……那套关于“信息货币”的新规则。
两人回到大臣办公室。
查尔斯没有走向办公桌,直接坐在了会客区的沙发上。
“他总能把一场惨败说得像一次成功的战略侦察,对吧?”查尔斯疲惫地陷进沙发里,苦笑着对西里尔说,声音里带着被打败后的奇异平静,“甚至……让我开始觉得,他说得有那么点道理。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大臣。”西里尔默默递过来一杯新泡好的茶,“阿利斯泰勋爵……他确实看到了我们没看到的东西,那张‘地图’,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有用。”
他翻开笔记本,指向自己记录的各代表的姓名、职位、发言要点以及他观察到的细微反应。
“比如,能源部那位霍普金斯先生,他提到加密电传时,特意看了工业部的弗格森先生一眼,而弗格森先生避开了视线。他们之间可能因数据归属有过龃龉。还有国防部中校,他提到‘延误’时,指关节敲了一下桌子,很轻微,但不像无意识的动作……可能表示强调,也可能……只是不耐烦?”他躬下身,将笔记本递近些,方便查尔斯看清那些细致的观察。
查尔斯看着西里尔条理清晰的观察笔记,再想想阿利斯泰那洞悉一切的分析,复杂情绪彻底占据了他。
他接过茶杯,热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
“是啊,西里尔。”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白厅街灰蒙蒙的天空,“他看到了丛林里的陷阱和兽径,而我……”查尔斯自嘲的笑笑,“还在画着如何把丛林改造成花园的图纸。”
在这个镀金笼子里,学会解读那些无声的信息,学会收集和运用那些“信息硬币”,或许比挥舞任何理想主义的蓝图都更为重要,也更为……现实。
查尔斯拿起那份报告大纲,又看了看不远处白板上自己那些此刻显得无比幼稚的涂鸦——那些关于效率和协同的理想化词句。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拿起笔,在报告标题《跨部门信息共享首次例会纪要》下方,用力写下第一行字:
“会议目标:初步建立跨部门联络渠道,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信息共享机制概况,识别潜在协同机遇与挑战,为后续深化合作奠定基础。”
讽刺的是,这冠冕堂皇的废话,此刻竟显得无比真实。
协同协调部的航程,就在这充斥着官腔、推诿与暗流的情报泥沼中,磕磕绊绊地,真正开始了。而查尔斯·海德,这位理想主义的掌舵者,正被迫学习一门全新的、关于“信息货币”的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