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拖车

3、先生

　　那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坐在那扇门后面！在光影沉迷如深洞的房间里，被许多不间断地运转着的机器围绕。空气中弥漫着青叶上剥离的绒毛，和蒸出来的暖烘烘的清香。在机器漫延到尽头的地方，就在一小块高台上，他沉静的独自坐在中间，他仿佛是在那里留神监督每一台机器的工作状况。窗户上镶嵌暗蓝的玻璃，随意的挂着几块临时避免烈日暴晒的布帘，室内光线昏暗，空气杂乱，他混在其中，与这灰头土脸的地方融为一体。对他来说，那里就是他的天地。
　　偶有客户会来找他谈生意，下订单采购茶叶。他们推门进去，机器的轰鸣声，昏暗的光线，空中的杂质，铺天盖地将他们包围。他们主客相宜，坐下来寒暄品茶，你来我往……他们总有些激动，仿佛能被引荐，能与他这个人坐一坐，并在他注视下喝杯茶，就是很荣幸的事情，如果能有在他们家订茶叶的机会就更是难得。
　　作为老板娘，他的夫人，她从来没有参与。
　　她只是在楼梯上，过路时遇到这一拨拨来客。擦身而过时，他们会与她打招呼，她会觉得他们面熟，他们微笑着仿佛与她也并没有过亲热的关系，没有相关的情绪，没有尊敬也没有轻浮，没有傲慢也没有卑微，她也同样没有起浮波动，内心平静。
　　虽然这并不合理。
　　只是疑惑，这茶叶是多么千金难得？！
　　她一向穿戴轻盈又奢华，保养良好，浓密的波浪长头发，十指纤嫩，娇惯轻松的生活着。
　　她震惊于他的丈夫凭制茶售茶这门生意，就有那么大的能量，有很稳固的地位，有那么大的产业。
　　比如这么奢华的房子。玻璃现代的装修，晶晶亮的内饰、用具，通透明亮，次第错落，利落流畅。人们在其中穿梭，是佣人、工作人员。
　　她的存在轻盈的像海上吹动纱楹的风，什么事都不会烦扰她，家里举行宴会，家里有其他什么事务，都不像是其中的一员，她只像路过一般又自由穿梭其中。
　　她回想一下。
　　似乎没怎么见到过他！印象中不记得他的容貌，只记得门推开时他独自坐在阴影里的身型，面容隐在黑暗中的一尊剪影。很荒凉，如同被禁锢的宿命，那副样子，就跟那空旷的阴暗连通时空，他的手里与眼神中掌控着世间大事似的！
　　——大家都叫他先生。坐在他那间“工作室”里。朴素老实。不像是生意人。但确实是生意人，并且生意做得很大。她总有些疑惑，又承认自己的见识眼界不会明白，不明白凭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产业。以至于除了她知道的茶叶产业之外，还有她不知道的，比如这个城，这个世界，是否也为他所真正掌控，坐镇。他是掌管她所处世界一切的神。
　　可这是他的丈夫。
　　她对他的好奇与了解，就仿佛她站在门外看到门打开时，与他目光相汇的那一瞬她突然的想法：
　　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他的一双眼睛锐利机智，深不见底，显然他这个区区皮囊下的本质并不同寻常。
　　总之他老实本份，在人群中是寻常普通庸碌窝囊的，看一眼就知性格无趣如死水。但你又能想到，他总在家中开设盛大的宴饮社交，像他这样一个干巴无趣的中年男人，无关风趣，更没有情调的样子。
　　对所有人来说，先生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他的工作上，他的事业上，他的乐趣上。他喜欢置身茶厂，喜欢待在那里。离开工作间，只为检查审核他的财产有否缺损，比如她。
　　这一切像无魂的幽灵般，空茫的存在着。
　　她的存在，似被他在指尖拿捏着的虚化的梦。
　　她逐渐明晰地感觉到一种自省，一种怀疑。在她一次又一次从沙发上醒过来，一次又一次看着大海时从失神中醒转，……
　　关于她的身份，她身份应有的权利与责任，关于尊重……一切表现得似乎不再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透着矛盾。她像被他安排来，为这幢房子，为他自己配备的一个职位。
　　因为懵懂的自我怀疑，因为无解莫名的疑惑。
　　她感觉到孤独。无法与这里的一切融入。她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觉得自己如同游魂，找不到生命落地的重量。她想，她如果独自走出那扇门，她如果不是夫人，那她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于幽暗中看向那扇门，他们也找到他向他汇报。夫人失踪了。
　　离开了他所建造的金丝笼。
　　他不是没想到，不是觉得会有现状改变的一天。
　　他原地不动地坐着，只责备地看他们一眼，只是因他们的疏忽大意；同时他们也仍有责任，毕竟他们查不到任何她有关的去向。他的视线越过茶厂满室的绵絮，看向小小的黝黑的门外。
　　他基本上知道她以什么方式离开。只要她想走的信念足够强。她就可以达到她的目的。
　　他坐阵这个世界。掌控经纬，洞穿寰宇。同时也能布下这美好如同置于玻璃球中的梦幻景色。房屋，大海，街道，绿树，晚霞，灯火……一切都为他创造，支撑，维护，给她一个平静生活的宁静世界。不被打扰，自在惬意，安心纯粹！
　　自然他知道她的能量。她如今是空壳的模样。她本是能让任何事随她心意而行。她从来自己不自知，觉得不过如此寻常而已。到如今她空壳死寂的内心灵魂，她的力量投射微末。她的一切微弱如同一簇小火苗，在虚空游走，就像虽然在场却只是围观的人，无法参与其中。她在这里生活，她如同茫然的旁观者。他仍然无法让她可以融入这里的生活。

　　他无奈的承认，他的权柄无限，他能阻止一切！唯独拦不住她！
　　她想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