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治理论对 ...
-
几日后,殷天傲召宁殊品茗。这一次,地点不再是那间严肃的政务厅,而是王府深处的一座幽静小轩。轩内陈设雅致,古琴横卧,书卷满架,透着一种超脱世俗的清雅。殷天傲亲自煮茶,修长的手指握着紫砂壶,动作娴熟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香茗氤氲间,淡淡的茶香弥散开来,与轩外隐约传来的竹叶摇曳声交织成一曲静谧的乐章。殷天傲端起茶杯,剑眉微蹙,却并未急于品尝,而是凝视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问题。良久,他才抬起头,深邃如海的目光中闪烁着探寻的光芒,抛出了一个更宏大的问题。
“依你之见,当今七国并立,大渊欲长久强盛,当务之急为何?”这个问题,已近乎帝王之问。不是简单的军事策略,不是具体的政务细节,而是关乎国运兴衰的根本大计。这样的问题,通常只会在帝王与最信任的谋士之间探讨。
宁殊执杯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清秀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波澜,随即稳如磐石。他能感受到这个问题背后的分量——这不仅是殷天傲对他智谋的最高层次试探,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任体现。要知道,能够参与讨论国家根本大计的人,在任何朝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他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轻啜了一口茶,让微苦的茶汤在口中回转,仿佛在借此梳理心中的千头万绪。窗外,夕阳西下,金辉洒进轩内,在他清秀如玉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神情专注而深沉,双眸如秋水般清澈,仿佛在与历史对话,与先贤论道。
沉吟良久,他方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坚定:“殿下,殊以为,当务之急,在于'积势'。”
“何为积势?”殷天傲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内修德政,外结善缘。强兵而不黩武,富民而不炫富。”宁殊放下茶杯,清澈如秋水的目光与殷天傲对视,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大渊铁骑之利,天下皆知。然兵锋过盛,易招致各国联合对抗。当此之时,宜暂且收敛锋芒,将重心置于国内。”
他顿了顿,见殷天傲听得专注,眼中没有丝毫不耐或质疑,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继续阐述的信心。他继续道:“整顿吏治,使官员不敢贪;劝课农桑,使百姓能饱暖;鼓励工商,使货殖能流通;兴修水利,防灾于未然。此谓'固本'。”
说到这里,宁殊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眉宇间掠过淡淡的忧色。他知道自己正在为一个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祖国的强敌出谋划策,这种矛盾的心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但他也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给弱者以庇护,哪怕这种庇护带着征服的色彩。
“同时,可遣能言善辞之士,出使各国。或联姻,或通商,或共抗某一强敌。”宁殊巧妙地避开了'宁国'二字,但他知道在座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里指的是什么,“分化瓦解,使其不能合力抗渊。此谓'谋交'。”
“待国内仓廪实,府库充,百姓归心,外无强盟掣肘之时……”宁殊没有再说下去,但其意自明。那时,便是大渊一统天下的时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预见了那个血与火的未来。
殷天傲久久不语,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茶香在轩内缭绕,时间似乎静止了。他的心中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宁殊的策略与他内心深处构想的霸业蓝图惊人地契合,甚至弥补了他在细节考量上的不足。这个来自敌国的质子,竟然比他身边的任何谋士都更加深刻地理解他的雄心壮志。
“很稳妥的策略。”殷天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种刻意的平静本身就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但,是否太过保守?时不我待。”
“殿下,”宁殊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语气坚定如铁,“'势'如张弓,引而不发,其威慑最强。仓促发力,箭矢或不能及远,或力竭而坠,昔年前朝一扫六合,亦是数代'积势'之功。”
他将大渊比作前朝,其意不言自明——正如前朝经过数代的积累才最终统一天下,大渊也需要这样的耐心和智慧。
殷天傲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明显的波动,深邃的瞳孔中掠过思索的光芒。他自幼被先帝和师傅们教导要锐意进取,开疆拓土,马上得天下,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统、又如此切中要害地对他阐述“积势”的重要性。这种新的视角让他感到既震撼又深思。
“你可知,你这番'积势'之论,与朝中那些畏战老臣的言论,听起来并无不同。”殷天傲语气略带审视,这是他最后的试探。
“不同在于目的与手段。”宁殊毫不退缩,反而更加坚定,清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坚毅的神色,“老臣或为苟安,殊之论,是为将来更高、更远的一击。且'积势'非是无所作为,内部革新,其艰难凶险,不亚于一场大战。”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深深触动了殷天傲。他深知国内改革阻力重重,利益集团盘根错节,任何变革都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宁殊能看到这一点,并准确指出其本质,眼光确实毒辣。
“若依你之策,”殷天傲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某种不容回避的威严,“对大渊周边诸国,又当如何?比如……宁国?”他终于还是将这个最敏感、最关键的问题摆上了台面。
宁殊的心猛地一紧,清秀的面庞瞬间苍白了几分,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关乎他对自己内心的交代。是选择虚伪的外交辞令,还是坦然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沉默片刻,轩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夕阳的余晖已经消散,轩内点起了烛火,摇曳的烛光在两人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坦诚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痛苦、无奈,也是解脱。
“于公,殊乃宁人,不忍故国生灵涂炭。于私,殊敬佩殿下雄才,愿见殿下成就霸业。故而,殊只能言——'势'成之后,望殿下能念及今日论对之情,予宁国……一个体面的结局。”
他没有虚伪地说希望两国永远和好,那样的话在这种场合只会显得可笑;也没有激烈地要求殷天傲放弃对宁国的野心,那样的要求注定徒劳无功。他承认了现实的残酷,承认了殷天傲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也坦然提出了自己作为宁国公子,在这种局面下唯一能做的、近乎卑微的请求——一个“体面的结局”。
这份坦诚,这份在自身立场与客观现实间的挣扎与无奈,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反而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或声嘶力竭的争辩,都更让殷天傲为之动容。
他静静地看着宁殊,看着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在烛光的映照下,宁殊清秀如玉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水,没有丝毫的阴霾或怨恨。那里有痛苦,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脱世俗的坦然。
他看到了宁殊清澈眼眸中那抹无法掩饰的痛色与恳求,那是一个热爱故土的游子对家园命运的担忧,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面对无法改变的历史洪流时的悲凉。这种真实的情感触动了殷天傲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那个被权谋和野心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对真诚的敬重。
“体面的结局……”殷天傲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味。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方的夜空,那里有星辰闪烁,有月光如水,也有他看不到的宁国方向,“本王,记下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这句“记下了”,已是他在这种场合能给出的最大回应。这三个字里,包含着对宁殊坦诚的认可,对其智慧的尊重,也有对一个敌国质子勇气的敬佩。
茶香渐渐变冷,轩外夜风徐来,带着淡淡的花香。两人相对无言,却仿佛进行了一场无声但深刻的心灵交流。立场依旧对立,国家利益依旧如天堑般横亘其间,但那份基于智慧与理解的惺惺相惜,却在这个夜晚,变得无比真实而牢固。
治国之策,本质上也是人心之辩。他们在思想的激烈碰撞中确认了彼此的分量和价值,也在立场的巨大鸿沟前,划下了相互尊重与理解的珍贵界限。未来的路依旧充满变数,命运的走向依旧莫测,但至少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在这间飘散着茶香的小轩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知音,甚至……不止是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