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云录》一岭川

1、序章

　　「这里的空气，嗯，我吸上一口後大概能喷死一朵花。」

　　约翰臣跟他旁边的人说，歇斯底里的笑声紧随其後。没有任何回应，那是非常正常的。尸体不会说话。是的，约翰臣旁边躺着是一具尸体，脸容呈现着临死前的狰狞和扭曲，眼睛死死地张开，那是脸的上半部份；下半部份已经被子弹射得支离破碎，深红色的血浆混着肉块，还有因焦黑而微微卷起的边缘。

　　这个岛就像刚刚从地狱里升起，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压抑丶寂寥的绝望。在这里，很难找到一处地方没有尸体，海面丶沙滩，甚至是树干上。破碎的躯干无处不在，这里一只手，那里一条腿，大多是因为炮弹的爆炸力而与身体离别，有只手还握着来不及拔走安全栓的手榴弹。

　　约翰臣摸了摸他的大腿，「还好，还剩下一条腿。我想裤腿空晃晃的太难看了，所以我回国後怎麽也要搞一条假腿来。」伤口的血开始因为高温而凝固，但他失去太多的血，在灰黑的尘土下，他的脸已经苍白如纸。约翰臣突然缓慢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他在找些东西。良久，当指尖触到金属独有的冰凉感，他的表情平和下来。

　　那是一个扭曲的小铁盒。约翰臣非常吃力地打开了它，里面是数张照片。「我答应了露丝在战争结束後回去娶她。」约翰臣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照片中明眸皓齿的女孩，眼泪突然涌出，他像个孩子哭了起来。「你认为她会等我吗？…或者，我能够活着回去吗……」

　　「约翰！你在哪里，约翰！」
　　「老兄，别装睡了！」
　　「约翰！」
　　「约翰臣！」

　　一声枪声。

　　乌瑞奇和诺厄马上伏倒在地上，低声咒骂了几声，大概五分钟後，当他们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便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声音来源走去。然而，没有垂死挣扎的日本鬼子，所有东西仍然像死亡那样平静。乌瑞奇决定在附近尸体堆开始找起，诺厄则把步枪挂在左肩，向东面的海滩前进。

　　「你最好他妈的别在这堆人中间。」乌瑞奇一边用手丶一边用枪头拨弄着小山般的尸体，并忍着艰难地平复後，又渐渐沸腾的胃液所带来的不适。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乌瑞奇不希望看到失去呼吸的约翰臣，但比起连尸体都找不到，前者似乎更容易被人接受。一阵夹着腐尸和汗水味道的海风扑面而来，高温使得那数股味道混合，继而变异成难以形容的恶心，让乌瑞奇觉得胃液彷佛要沸腾至喉咙。他想要呕吐。转身蹲下，乌瑞奇却什麽东西都吐不出来，只有小量的唾液，这令他更难受。

　　诺厄在走着，但他没有任何感觉来说明他在用着他的双腿。那是一种接近麻木的感觉，他的脑海连空白都说不上。当他感觉脚下有点怪异的感觉，他只是退後了一步，一个印上了鞋印的破碎头颅出现在他眼前，而他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查看黏上白糊糊脑浆的军靴，继续前进。诺厄停下了他的脚步，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约翰臣的尸体，特别当它来得那麽快。「上帝，该死的…上帝……」他一直重覆着这两句话，直至他高声呼唤乌瑞奇的名字。

　　乌瑞奇跑了过来，直至他看见诺厄的背影。太平洋的天空大概能如千万年前的蔚蓝，美得像洗涤过的蓝宝石。但在这样的天色下，鲜血却在四处流淌，人类在自相残杀，仇恨和疯狂盖过了双眼，让人们只看得见敌人。「诺厄。」乌瑞奇的声音沙哑，他不知道诺厄的背影能够如此苍老。

　　诺厄认为一名士兵最耻辱的事情不是逃跑，不是投降，而是自杀。乌瑞奇蹲下看着约翰臣的尸体，左太阳穴有个停止流出鲜血的血洞，右面的脸庞则基於空腔效应一片血内模糊。他的左手依然紧紧地捉着手枪，而枪管距离左太阳穴约半英尺。诺厄掏出了包香烟，拿了一枝放在口中，再递给乌瑞奇。乌瑞奇麻木地摇了摇头，他的口中已经有够多的味道，酸涩的胃液和淡淡的血腥，再加上烟味肯定不好受。

　　「他杀死了自己。」诺厄深深吸了一口，呼出缭绕的白烟。「…他妈的，他竟然自杀！」乌瑞奇保持沈默，他蹲下尝试打开约翰臣的右手，他非常好奇，约翰臣在握着些什麽。摊开的手掌上是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然後，乌瑞奇突地一脚踢向约翰臣的左手，使得手枪一下子被抛得十多尺远，然後他把步枪对正了约翰臣的脸。「乌瑞奇！你在做什麽？」诺厄想要停止他这疯狂的举动。

　　「我在做什麽？」乌瑞奇睁大了淡黛绿的眼睛，「难道你想韩森太太收到那该死的海军通知书，上面写着：哦，你可爱的小约翰臣在比托岛上懦弱的丶畏怯的杀死了自已！露西会怎麽想，她终日以泪洗面的对象原来是个懦夫！」他顿了一顿，「…一个士兵应该死得有价值，有荣耀，有勇气！」乌瑞奇就像对着约翰臣似的咆哮，诺厄无话可说，因为乌瑞奇是对的。

　　「让我来。」诺厄从约翰臣旁边的日军尸体搜来了一支手枪，对准了约翰臣的脸……

　　正在清点死亡人数的路克上尉因为枪声抬起了头，转头问着旁边的记者克莱门特，「那是什麽？」克莱门特想了一会儿，「或许是哪个士兵找到个装死的日本鬼子。」
　　「嘿诺厄，乌瑞奇。」克莱门特放下了笔记本，挥了挥手。两人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沉重而悲伤。路克对这种表情不意外，「你们应该笑起来，庆祝这次的幸存。」诺厄说，「长官，我笑不出来。」「我们看见约翰臣，约翰臣·韩森。」
　　路克翻了数页并拿起笔，「…死因。」
　　当他写了没几个字，不远处的观察兵突然高叫，「Japs！」一时间枪林弹雨在珊瑚浅滩架起一张火力网，将所有的美军笼罩其中。路克将本子收入口袋并迅速载上头盔，躲进大石後…

　　而路克的纪录本上字迹辽草地记录了：

　　1943年11月21日，塔拉瓦环礁比托岛，约翰臣·韩森，身中三枪，左腿被炸断，授以紫心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