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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陆起赠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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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下值,刚下马车,便听柳窈娘说镇北王府来过人。
“镇北王府?”
姜宁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抬眼望向头顶。
暮色已深沉如墨,仅余天际一抹残存的灰蓝。檐下的灯笼已被点亮,在渐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破碎不安的光斑。
“是。”柳窈娘开口,秀眉微蹙,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担忧,“传话的人说是……请王爷回府之后即刻过去。”
她的重音无意识落在“即刻”两个字上。
“知道了。”姜宁收回目光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先更衣。”
说完,她抬步便向梧桐小院走去,柳窈娘应声跟上。
院中那棵老梧桐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的枝桠虬髯般伸向墨蓝色的天穹。
室内只点了一盏昏灯,光线朦胧,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大半房间留给沉沉的阴影。
她走到衣架前,指尖探向官袍上冰凉的玉扣。待身上的官袍脱下后,她又拿起一旁衣架上的月白色直裰穿上。
姜宁微微低头,将身上的褶皱一点点抚平。等手指将衣襟最后一道褶皱抚平,她这才再次走出了房间。
夜风拂动衣袂,带来些许寒意,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走到端王府门口,车辕上斜坐的车夫连忙跳下马车,躬身道:“王爷。”
姜宁略一颔首,并未多言,径直上了马车。
柳窈娘下意识想跟上,却见姜宁冲她摇了摇头。
柳窈娘踏上马车的腿收了回来,只能看着马车载着姜宁缓缓驶离视线。
镇北王府与端王府相距不算太远,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缓缓停稳。
马车自外打开,镇北王府门前的石狮映入眼帘。在巨大的灯笼照射下,更显威严肃穆。
“王爷。”守在门口的侍卫带了几分眼熟,他向姜宁拱手,率先开口,“属下萧鼎,归国时曾见过王爷一面。如今奉镇北王之命,在此等候王爷。”
听得这话,姜宁才明白见到这人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原是归国那日在城门口拦下她的那人。
“原来是你。”姜宁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的波澜。
她踩着马凳走下马车,对萧鼎道:“带路吧。”
“是,王爷请随我来。”萧鼎侧身引路,姿态恭敬。
夜色下的镇北王府楼阁重重,巡夜的护卫步履整齐,带起一片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无声地彰显着此间主人的赫赫权势。
越往里走,灯火愈见稀疏,巡夜的脚步声渐远,寂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到了,王爷稍候。”萧鼎停在书房前,向姜宁微微颔首,这才恭声向内道,“王爷,端王殿下到了。”
“进。”门内传来陆起低沉的声音。
萧鼎为姜宁推开门,而后便站在了门外。
姜宁颔首,迈步而入。
书房内的陈设与她预想中相去甚远,简朴、硬朗,是她对这房间的唯一印象。屋中没有任何风雅字画,除却一张书桌、一张矮几和几个书架之外,偌大的房间内居然只有一把长剑和一副巨大的舆图。
姜宁不自觉地走到那副舆图前。
烛火摇曳,照亮了其上的山川河流。朱笔勾勒的边界鲜红如血,她伸出手,指尖虚虚划过几处标记——那里是淮水的另一侧,本该是晟国的辖地。
“看出什么了?”
陆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姜宁没有回头,目光仍锁在那几处刺目的标记上,开口答:“舅舅的舆图,绘得比兵部存档的还要精细几分。”
陆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随着脚步声响起,陆起缓步走近。他玄色衣袍几乎融入阴影,唯有腰间刻绘着青竹的玉佩在烛光照耀下泛起冷硬的光泽。
他走到姜宁身侧不足一尺处驻足,高大的身躯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也随之落在舆图上。
“舆图是死物,疆域却是活的。”
陆起伸出手,手指精准地点在淮水的另一侧。他的指尖沿着淮水边缘缓缓滑动,最终停在代表晟京的那个小小徽记旁,声音低沉:“今日不在图内,明日未必不能易主。”
“况且……”陆起停顿片刻,“况且有些界限,画在图上容易,刻在人心却难。”
姜宁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陆起轮廓分明的侧脸。
烛火恰在此时轻轻一跳,照在了陆起脸上,将他鬓间的几缕白发照亮。
太和殿那日没觉得,今日一见,姜宁才发现比起十年前,他也老了许多。
姜宁收回目光,继续看向面前的舆图:“舅舅深夜唤我前来,总不至于是为了考校舆图功课。”
陆起收回手,负于身后,深邃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我听闻,你已经拟定好几位皇子的封号呈送陛下了?”
“舅舅的消息,倒是灵通。”
“灵通?”陆起笑出声来,脸上多了几分戏谑,“这晟京城里,有哪件事真的能密不透风?”
“不过是顺着父皇的意,给大皇兄拟了‘雍’,四皇兄拟了‘贤’。”姜宁淡淡开口,话锋一转,目光却落在舆图上的几块富庶之地,“所谓的封号不过是虚名,背后的权柄得失,才是关键。给什么样的封地,配多少兵马。这些,才会是真正的筹码。”
“你在燕国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不然,怎么能安然站在舅舅面前?”姜宁开口,目光再次落在了陆起脸上,“只是不知道,舅舅怎么想?”
陆起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片刻,随即又缓缓松开。他侧过头,第一次真正端详起面前的少女。
烛光打在脸上,在她略显得锋利的轮廓上镀了层柔和的边,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依旧锐利如刀。不得不说,若不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他绝不会猜到,眼前说出这番话的清瘦少年,居然会是个女儿家。
“王爷看得通透。”陆起没有回答姜宁的问题,他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只是有些事,看得太透,未必是福。”
“父皇既然把这种重任交给我,那我定然要明白,怎样做,于当下之‘时势’最有利,于父皇之‘利弊’最攸关。”姜宁的重新落回舆图上,声音依旧淡淡。
陆起敛眸开口:“看来王爷心中,已有经纬。”
姜宁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经纬不敢当。只是觉得,无论封号画得再漂亮,终究抵不过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姜宁伸手,手指落在与燕国相接的另一处,那是陆起当年战败后被迫划给燕人的地方,“就像这片土地,十年前,它还在图内。如今,不也成了舅舅不得不考虑的‘时势’与‘利弊’了么?”
“王爷。”
陆起的目光落在姜宁指尖,声音陡然沉了下去。他向前逼近半步,玄色的衣袍几乎要触及她的衣袖,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如山般倾泻而来。
“有些界限,不仅刻在人心,更刻在生死之上。逾越半步,便是万劫不复。”他的目光如鹰隼,紧紧锁住姜宁,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就像王爷如今所站的位置。”
“是么?”姜宁轻声开口,抬眸迎向陆起的目光,不卑不亢,“若我万劫不复,不知道这场雨,会不会淋湿舅舅的镇北王府,沾湿母妃的衣袖?”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陆起退后一步,周遭的冷意因为这句话褪了大半。他不再俯视她,而是以一种全新平等的审视目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那目光里,先前的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同等对手时的凝重。
阴影从姜宁脸上褪去些许,烛光重新跃上她的眉眼。
陆起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开口道:“王爷这是在威胁臣?”
姜宁笑了笑,依旧直勾勾的看着他。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眼底深处,闪烁的野心却燃烧得愈发清晰。
“不敢。”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我难道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如今,我和舅舅母妃之间的秘密,或许也是舅舅和母妃需要权衡的利弊之一了,不是么?”
四目相对间,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陆起死死盯着姜宁的脸,试图想要从中找出十年前那个小女孩的痕迹。然而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当年的怯懦被风霜磨尽,这张脸上只剩下属于猎手的冷静。
良久,陆起忽然低笑了一声,突然开口,却兀自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我以为你会恨我。”
姜宁闻言,目光微不可察的一闪。
“恨过的。”姜宁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收拢,“初到北境的那年冬天,我每天都在恨。”
陆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恨你们为什么要让我顶替姜望去做质子,恨燕国的风雪为什么那么冷,但是现在我终于看明白了。”姜宁眼睛死死的盯着陆起,声音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应该谢谢母妃和舅舅。”姜宁将“母妃”和“舅舅”四个字咬得极重,她微微停顿,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你们把我送到了燕国。在那里,我读懂了舆图上的山川险隘,知道了巾帼可不让须眉。”
“更学会了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靠自己手里的刀活下去。”
陆起眸光微沉。他看见她眼底深藏的锋芒,那是十年燕国风雪中磨砺出的利刃。
“所以……”姜宁向前一步,凝视着陆起的眉眼,一字一句开口,“舅舅觉得,一条已经学会如何捕猎的狼,如今还能心甘情愿的被关回笼子里当狗养吗?”
窗外风声骤急,吹得窗棂作响,如同战鼓催征。
“有胆魄,是好事。”他声音低沉,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姜宁的问题,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但淮水之战,深不见底。那不是你该沾染,更不是你所能撼动的。”
“若我非要为之呢?”
陆起静默良久,眼睛一点点划过姜宁略显尖削的眉眼,流露出些许的欣赏,唇角也缓缓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陆”字,正是镇北王府的令牌。
“殿下既然想做执棋人。”他将令牌递至姜宁面前,声音低沉如钟,“就让我看看,殿下有没有这个资格。”
姜宁没有立刻接过令牌,只是开口:“舅舅不怕反噬其身?”
陆起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久经沙场的从容与笃定:“驯狼,自然有被狼咬断喉咙的风险。但若是害怕被咬,就放任狼王离开,也就不是我陆起了。”
姜宁眉头微挑,伸手接过令牌。
那玄铁令牌在她指尖一转,姿态随意得像把玩一件寻常物什:“不知舅舅这块令牌,能调动多少陆家铁骑?”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调动多少,能行走多远,取决于持令之人是谁,又欲行何事。”
“那姜宁就谢过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