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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野樱花开遍的季节,柳莲二从新加坡飞上海,参与大中华区的年度审计工作。常年驻外,这趟航班,他已烂熟于心。拉下遮光板睡过去,一睁眼,飞机落地,内存告罄的手机里挤进一条信息,是许久不联络的后辈,要与他见面一叙。

      闲来无事,有何可见?他几乎要笑,自觉刻薄,这才从工作模式切回,搓一搓发麻的指尖,回复道:最近出差,可能不太方便。

      对面信息来得很快,守株待兔一般,料准了他不会装没看见:签了贵司的代言,这两天正拍照,就在上海。

      没主语,多短句,风格如往日,竟也知道称“贵司”。心思缜密,将推托的余地封死,仔细读几遍,才咂摸出冒进之意。正是这急躁,好像一把火塞进嘴里,热烘烘的,烤尽水汽。柳坐在原地,粘腻的舌尖叩过牙关,才明白那涩里带苦的感觉,只是因为刚醒。

      一小时后,他在公司大堂见到切原,手中的矿泉水瓶还没有拧开。来不及喝水,开口也慢一拍,嗓子沙沙的,便听见有人叫他前辈。十多年前一句“ちょっと待ってくださいよ”,叫仁王录下作起床铃,大家都说像山羊,气得小孩跺脚,如今,声音沉下去,个子却窜高,竹节似的,直与他平齐。柳目光一阵飘,强定住,去找他的眼睛。心里想的是,到底和电视里不一样。

      电视里闪闪发光的大明星正立定面前。当然,这是粉丝的夸张。倘若用幸村手冢对比,充其量算明日之星,今日还没他的份儿。二者相权,怎么称呼呢,柳想来想去,默默给他安排了头衔:公司代言人。

      这个好。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仿佛做完核算,点击提交:既说明了对方身份,又摆正了自己位置,还界定了二者关系。用最小的字段,包容了最大的信息,可称得上经济。

      然而代言人可不这么想。他上来便套近乎,叫得前台实习生双眼放光,想来进入日企,接触的却是中国职场,好像街头小店推出的熏鱼寿司,入口甜脆,本土化得彻底。这回是把他俩当电视剧看呢。清清爽爽的一声,连同事都偏过头,目光中有微微的疑惑:柳已多年不带新人,这异国他乡,冒出来的招呼,会是谁呢?

      还会是谁?柳只好硬着头皮,将中学时代一起捡过球的经历勾勒个遍,末了还要自谦,说如今切原打出名声,他却只会对付账本。前辈云云,并不敢当。许久未见,这套贯口,他都生疏了。然而生疏中又带着熟悉,仿佛冥冥中已准备好要在外人面前排演。

      切原挠挠头,甚是得意。这孩子从不回避夸赞,在他那里,一是一,二是二,实力是实力,情谊是情谊,倒显得柳的自谦有些多余。“我过一刻钟进影棚,前辈你呢?看样子你俩也有活,要不晚上再说?我在这儿等你,找不到的话,给我打电话。”

      助理模样的男生快步走来,在切原耳边交代一通。柳正犹豫着,他已将一切安排就绪,自顾自说了回见。不愧是代言人,柳在心底感叹,连自己的表达权都一并剥夺,学谁不好,非学幸村。

      同事倒比他更兴奋,说女儿爱看网球,喜欢切原,问他能不能帮着要张签名。“听说煤炉上能炒到几十万呢!这孩子前些天还和我置气,她要来上海看比赛,耽误读书,我不让。这回给她带个礼物,正好。怎么,”同事见他半天不发话,“没见过爸爸讨好女儿的?这有什么办法,上辈子欠的债嘛!”

      “您家庭和睦,我羡慕都来不及,”柳轻叹,“只是没想过,中学后辈的笔墨也成了收藏品。早知那时该让他给我多签几个,硬通货,比黄金保值。”

      同事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说不打紧,没入股票市场,已是愚者千失必有一得。穿过走廊,踏进会议室时,脖子上的汗,全叫空调吹干了。冷得他一激灵。矿泉水瓶盖在指腹压出深深的辙痕,柳又搓了搓发麻的指尖,到底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紧张的。

      约好六点见面,他却叫事情绊住,匆匆走出电梯,外头已是满街灯火。正赶上农历新年,中国同事称正月的时节,流光溢彩的建筑外墙如锦绣织造,车是针线穿行,人是细密的针脚。这声势唬住了他,凝神一看,才发现切原正和前台实习生聊天。不会中文,只能日英齐上阵,连比划带猜,竟也热热闹闹,把小姑娘哄得笑语不绝。

      看来这些年辗转世界各地,确实老练不少。至少不像以前,看见女孩便红了脸。同时,仿佛感应到距离似的,切原冲着他的方向抬头,顺便煞住话尾。那双眼睛亮闪闪的,把街灯都压了下去。柳驻足难前,两人的话也只捉住半句,说是下次去镰仓报他大名,让那家著名的鸡白汤拉面给她优惠。

      他弯腰拎起切原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你面子这么大。”

      “你又不回家,”切原轻飘飘答道,“当然不知道。”

      接下来无非就着这句话,把早从别人那里得知的消息又问一遍。工作忙不忙,一年回几次家,什么时候结束上海的活,在公司干得怎么样。柳几乎能想象大家说起这些时的表情,难得老友聚会,热腾腾的烧肉放题摆了满桌,啤酒泡沫溢出杯沿,杰克停好摩托,真田脱下警服,丸井带了蛋糕,柳生松开领带,仁王揉揉熬出来的黑眼圈,幸村轻轻嗓子,又见面了,真好,可惜柳还在外派。

      也不是没有接到过惊喜。视频电话中的面孔不甚清晰,手机在众人间漂流,击鼓传花,偶尔也会轮到切原。然而那隔着太平洋的问候,到底不同今日。街上摩肩接踵,有人逆流而行,硬生生将他俩撞到一处。柳的手背擦过切原的指节,运动员的皮肤,在寒风中散发着热气。那一瞬间,他好像有些害怕,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先吃饭吧?”柳把手揣进兜里,佯装取暖,“吃过饭附近逛逛?”

      “不着急,”切原的手,却也挤进了他的兜,“从来都是前辈带我,今天去哪里,就由我决定吧?”

      *

      升学考试放榜,柳进了早稻田。会计学,子承父业,众人皆欣喜,唯独切原有些郁郁。散伙饭上,唯一的未成年人闷头喝酒,把自己灌得烂醉,最后还要靠柳和仁王一人一边,把湿淋淋的未知藻类托运回去。他问仁王为何如此清醒,仁王耸耸肩,撩起发辫,展示因喝过一口清酒而红成油焖大虾的后颈皮肤。他了然,并将这一弱点收入数据库。

      两人吃力地将切原扛到家中客厅,在姐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里完成签收。仁王说下次定要敲这小子一笔,柳则暗道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入学伊始,当室友还在社团迎新的层层圈套中犯晕,他便已考下驾照,载着训练后精疲力竭的切原,一脚油门,上了高速。

      那段时间两人频繁往来于东京神奈川。避开早晚高峰,过服务区不停,结束了一周课业的他,和遭受了一周国青队压榨的切原,能在夜幕下的镰仓海岸,捧起一碗行将打烊的鸡白汤拉面。周五启程,周一返回,去赶当日早课和例行排位赛。偶尔遇上堵车,踩着铃声进教室,放下课本,便撞见室友揶揄的目光——坊间传言他在老家有女友,读高中,未成年,自然卷,暴躁黏人,喜欢撒娇。真的假的?切原听见总要笑,光笑不够,还要将这消息广而告之,传给网球部的每个人,听说柳前辈谈恋爱了!你们不知道?

      柳无话可说。看着他一头乱发,伸手正欲整理,突然意识到不妥,只能取下腕间皮筋,定定神,递过去。切原头发长了,拿梳子也篦不通,脾气上来,常常用剪刀去铰,咔擦一声,纷纷扬扬,他的心思,也跟着落了满地。

      这孩子高一便进了国青队。三年南征北战,不说汗马功劳,成绩也是有的。毕业在即,经纪人找上门来,几个俱乐部任君选择,只不过,要先将文凭拿下。最好再申请一所能够接受高水平运动员的大学,万一不打球,日后好歹有个退路——这是柳的主意,切原纵然再狂妄,他的主意,总能听一听。

      于是补课的任务又落到肩头。仁王由南而北,真田求学京都,幸村柳生远赴重洋,丸井胡狼也都不在关东。除了他,没有别人。就算有别人,也逃不了他。从家中翻出地理提纲,目光从蝇头小楷之间走过,柳扶额,只觉得是自找。

      这真是大工程。高中三年,切原忙于训练,学校都回得少。周末说是自主安排,可以拿来学习文化课,实则十六七岁的孩子,最多桌前正襟危坐半小时。每每期末考试,都靠大家轮番上阵,女娲补天,外加一堆歪门邪道,三长一短选短,三短一长选长,ABCD 分布均衡,角度可以量,作文全靠套——这些馊主意,十有八九来自丸井仁王,真正的诛心之论,譬如要求柳根据数据推导压轴大题,根除封建迷信从源头解决问题,多半出于幸村。

      “京都,亚热带季风气候,新加坡,热带季风气候,伦敦,温带海洋气候……布宜诺斯艾……艾利斯……”

      柳将手中的博尔赫斯小说集翻过一页:“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首都,前段时间不是才和对方选手打过一场吗?”

      地理不算难,几道选择题,可作数学和英语之间的调味剂。更何况,课本上的许多城市,随队比赛时,切原都已去过。柳在窗玻璃里看他,他的倒影浮于春日的晴空,天蓝得又高又远,仿佛回到两年前,独自赴加拿大参加网球培训。名额是抢来的,时间很紧,衣服都没带,飞机离地万里,如手术刀割开冰冷的空气。出于网络原因,起飞前发出的消息,落地后才送达柳的手机。

      消息很短,只有一句:要去前辈没去过的地方了!

      那天他们本约好去看新上映的超级英雄电影。柳在公交站等了半小时,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心想切原也许直接去了影院,登上末班车,按下电梯键,门缓缓打开,心中的巨石终于轰隆隆滚落到地。

      没有人。然而电影票退不了。于是,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观赏了一场由切原挑选的、没头没尾的超级英雄电影。剧情太过俗套,在后半部分的爆炸声中,他几乎睡着。直到保洁拿着垃圾桶过来,才揉着眼睛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消息。

      电影我看了,删掉。怎么不说一声,删掉。你以后还会去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删掉,恢复,再删掉。那边天气怎么样,发送。

      叮咚,消息进来了,这次倒是很准时,一张对着天空拍下的照片,占据画面左侧的超大剪刀手,附一行字:下雪了哦!

      2000年末发售的夏普J-SH04,据说是世界上第一款拍照手机。11万的像素,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切原喜欢,起了大早去门店排队买的,谁说不好,就跟谁急。这孩子向来站在潮流一线,和至今仍在使用电邮的真田构成两个极端。柳说,注意保暖,比赛结束后别急着脱衣服。切原说,了解了解。他说,这回毕竟没有团队跟着。切原说,要是前辈在就好了。

      好什么?怔忡之下,险些打错字:把我当队医,可得给我加班费。

      加班费还没到手,切原消息已弹出来:去年打雪仗的仇,我还没报呢!

      他把手机扔回口袋,走过长长的密不透风的散场通道,走出电影院所在的高楼大厦。风拂过面颊,头顶的天空洋溢着温暖的蓝紫色光辉,偶见几粒星光,一派明朗:好,等今年神奈川初雪,我们操场见。

      心情好了,打字也快。终于抢在切原之前补充道:说是报仇,被打趴下的时候,你可不许哭哦。

      年年许诺。年年,因为切原的日程,柳的考学,抑或天公不作美,神奈川经冬无雪,他们根本没有比试一场的机会。令切原耿耿于怀的男子汉气概与高超技术,也就无从证明。

      “春天还能看见雪的地方……”这份卷子错误率不高,笔尖一路点过纸面,小鸡啄米,如课堂上某人昏昏欲睡的下巴,终于停住,柳抬头,“当然选温哥华,你去过,忘了吗?”

      然而桌对面选了神奈川的那人并不困。一双眼睛注视着他,浮光跃金,粲然有神:“那也不一定。前辈想要看看吗?”

      *

      此后,乘飞机穿越虚拟的经纬线,或随地铁车厢抵达某个深高宽被浓缩为圆点的站台时,柳偶尔会想起那时在博尔赫斯小说集中看到的故事。帝国的制图师们制作了一副与帝国一样大的地图,与现实严格对应,分毫不差。后世发现这种精确毫无用处,于是地图终遭废弃。

      地图永远无法“呈现”“现实”。无论四色模块还是等高线,抑或古地图上的南瞻部洲、四海八荒,不过是以一种观念,构造一种想象。清晰标明分界线的地方,可能是一块界碑,一道拦网,一堵高墙,也可能是一条长河,一片森林,一个村庄。甚至城墙也可以是贸易往来的通道。边界从来都是涣漫不清的,总有物品、声音与气味穿墙过去。这道由短横和圆点衔接而成的虚线,也存在于他和切原之间。

      各色卷子做了一打,真田的教训挨过几回,连带着仁王的煽风点火,杰克的息事宁人,和幸村远隔重洋的火上浇油。他们没有等来神奈川的初雪,却等来了切原的升学结果。名古屋大学,对于三年来几乎没认真读书的体育特长生而言,已是绝佳的好运。就算日后因种种原因放弃赛道,改进企业,也没有太大问题。

      通知书送到手,柳仿佛打完持久战,也松一口气。刚与幸村通完话,咖啡罐扔进垃圾桶,抬脚又进了图书馆。会计学专业的期末,通识课和基础课考试堆在一处,他已多日没有回家,室友起初还调侃他,说成天和大老爷们儿厮混,小心女友吃醋,后来便火烧眉毛,自顾不暇,把手机扔进微波炉,穿错袜子去考试了。

      焦头烂额之际,切原电话打进来:“明天毕业典礼,前辈会回学校吗?”

      他第一反应是,我就在学校。第二反应是,立海?也可以回。第三反应是,时间不够,明天还得复习。开口时,给出的答案却是:“你希望我回吗?”

      伴随升学,国青队的任务也一并交卸了。切原正在人生中难得的长假。听说他在游戏厅泡了三天,打跑了远近几十里沉迷拳皇的各路小孩,又和同学搭车南下,最远坐船到了四国岛,得意忘形,差点把钱包落在返程的新干线上。此时,大概觉得无聊,终于又想起了躺在通讯录中的号码。

      “当然啦!”少年清越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铁块,轻轻敲击着他的掌心,“毕业典礼有合影环节,还会播放纪念视频,他们选了我去年拿冠军的一段,你一定要看的!”

      柳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又开一罐咖啡:“那段我看过了。自己看了一遍,被你抓着看了一遍,群里又刷到好几遍。”

      “再看一遍也好嘛!而且你一定要来,”切原突然放低声音,“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前辈一起做!”

      他轻轻呷了一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网球部送别活动。”

      切原把头摇出了拨浪鼓声:“不对。”

      他抬头望向公寓楼下的神田川:“百分之三十的概率是优秀毕业生颁奖。”

      “虽然我也很优秀,但是——”澎湃的不只江声,还有年轻人拖长的嗓音,“再猜。”

      “百分之十五的概率,”他顿了顿,“难道你要把第二颗纽扣托我保存?”

      短暂的寂静里他挨过了无限的时间,仿佛走着上楼,电梯下楼,攀升至高点,尔后急速坠落。切原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带着一点气急败坏,一点受误解的委屈,和一点熬出头的自得。柳说,我是怕你太受欢迎,难以抉择。切原说,那有什么难的,别人问我要,是别人的事,和我什么关系?柳说,嗯,到底是遗传。你跟姐姐要钱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我马上就赚钱了!”切原的每个句子都带感叹号,但却小小的,不那么铿锵,听着好像耍赖,“下周签约,转职业,之后打比赛,每场都有奖金!等我有积蓄了,请你吃拉面,溏心蛋加两个!所以明天,你到底来不来?”

      心率复归原位。柳又咽下一口咖啡,星巴克的深烘豆子,兑糖兑水压进易拉罐,充满工业流水线浮皮潦草的气味。转过头,灯光大炽的客厅里,室友已经提着半打麒麟一番榨喝上了,目光交汇时,还冲他举杯,大有对酒当歌论文几何形而上学不行退学之意。

      瞧瞧自己这罐咖啡,也是气闷,干脆走上前去,席地而坐,勾开拉环。这边对手机回一句,“有考试,看情况”,那边,几分装出的朦胧醉眼,已笑着来勾他的肩,“什么情况?和女朋友吵架了?要不要我提供战略支持和情感疏导?”

      柳不动声色:“多少钱一小时?”

      “诶,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哥们儿之间还谈什么钱啊!”

      “不谈钱说明功课没学到家,”他点点电脑键盘边的空白,“写您的吧。”

      第二天,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说临时加了一道压轴题,涉及他们还没学到的高年级知识。室友从满桌啤酒罐中支起脑袋,卡着死线交完论文,又长吁短叹着扑向教材。与此同时,柳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上司的孩子来早稻田参观,请他帮忙接待一下。那孩子话不多,眼神却充满好奇,端着架子的样子,让他回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光。诸事缠身,只好给切原发消息,说实在抱歉,无法出席他的毕业典礼。

      若真要出席,又以什么身份去呢?朋友,前辈,还是如网球部诸位调侃的,家长代表?柳想不出。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似乎也存在着那么一股作用力,促使他将这身份引入别的方向。它是那样固执,难以抗拒,如同地壳运动使大陆板块分离、漂移。神奈川所在的地方,昔日曾是一片海洋。

      剩下百分之五的概率,他不敢算。手机静静躺在桌角,如沉睡的火山,喷发时刻,将构造新的高山与深壑。切原的回复没有来,或许是毕业典礼太忙,或许是心中有气,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时差,任凭手机更新换代、像素过百也无法填补的时差。又想起幸村说:“弦一郎呢,是尊重别人意见的,我呢,是只顾自己直觉的。莲二呢,是说着听别人的意见,却始终要自己做决定的。各有各的特点吧,弦一郎是假独裁,真民主,我性格恶劣,有自知之明。唯独莲二,说是从数据出发,其实是拉大旗扯虎皮,用概率的客观,包装他的主观。大家都说我性格恶劣,其实也不想想,谁才是一肚子坏水。”

      “看我干什么?”幸村耸肩,做无辜状,“‘我柳莲二,弃权’,你不是最擅长做这种决定吗?”

      *

      风衣口袋狭窄如地铁车厢,手被切原紧紧抓着,腾挪不得。姿势那样亲密,十指交缠,胜过街上任何一对情侣。走过路拐角,走过红绿灯,走过斑马线,直到迎面而来的人流将他们分开。霓虹涨满眼眶,柳听见切原说:“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像被人蒙起布袋打了一顿扔上黑车,睁眼已是陌生地界。又恐自己岁数渐长,思维跟不上年轻人节奏,在玩闹里品出了其他意味,然而想来想去,这都不似正常的社交表达。踌躇间,切原又解释:“这是我高中时候想做的事情。那会儿不懂,让您跑了,今天要补回来。”

      连“您”都用上了。气氛如此,合该开个玩笑。然而话一出口,他只想咬自己的舌头:“过去多少年了,不算利息?”

      “算什么利息?”切原挑眉,打开谷歌导航,“我又不是干你这行的。”

      放以前,这样的表情,只能由仁王来做。现如今,后者已到了因过早染发而备受脱发困扰的年纪,前者却风头正劲,又因长着一张娃娃脸,咧嘴笑时,仿佛只有二十五六七。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下,轮到小孩臊他了。柳笑笑,只能将这句带点刺儿的话囫囵咽下。

      切原固然是动辄上网的选手,可他这样坚持底线作战的,也难说没有责任。再次套用幸村的判断:有些人的底线真是马里亚纳海沟,一退再退,深不可测。说这话时,正逢真田研墨挥毫,给大家题字。写给切原的是克己复礼。写给他的,是明镜止水。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柳口中默念,心里摆荡,对上真田的目光,竟也有些赧然。倒是幸村开玩笑,随卷轴塞来一张纸条,摊开,是隽秀的行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柳默认。知道前面还有一段:刚极必折,慧极必伤,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国中三年级的秋天,立海后花园的梧桐被台风连根拔起,倒伏路旁。网球部换届,幸村从一干生嫩面孔里,选了二年级的玉川。三人商量时,只有他投了反对票。幸村说,部长这个位置,所重并非实力。对外,要跑学生会的行政流程,对内,要处理部员之间的微妙关系,玉川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真田也说,国青队选拔在即,接下来这年非常重要,赤也应该全部心思放在训练上,不能因为琐碎小事,分散了精心。

      柳张了张嘴,借玻璃窗瞥见自己的倒影,仿佛金鱼吐泡:可是他一直想当部长……我们也是这样暗示的。

      幸村望望真田:谁这样暗示了?我没有,是你吗,弦一郎?

      他吐出的泡泡消散于空气,仿佛水溶于水里:且不说玉川能否胜任部长的工作,仓促换帅,赤也产生抵触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幸村说:你放心,他要是不能胜任,我也不会选他。至于抵触情绪,不是还有你在吗?其实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对吧?

      那一眼直直地看进他的心,同时,也看尽他的心。柳哑口无言,只能任由幸村推门离开,在训练结束后,向全体部员宣布这个消息。招生也有大小年之分,后两届的成绩并不像他们这样突出,与其选择个人主义的英雄,不如找个兢兢业业的优等生,平稳过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稳妥的安排。

      全场哗然。柳避开切原的目光,又与玉川视线交错。藏在刘海背后的眼睛,瞬间也许有怨愤迸出。很久以后,他的不满随时间消逝,对这孩子的愧疚却与日俱增。毕竟,网球部内外有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是谁都愿意埋首项目报销和年度述职。到毕业时,玉川脸上依然挂着标志性的、略显抱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终于变成鸡白汤拉面上的油脂,轻轻瞥开,难觅踪迹。

      他终于变成了幸村口中的明白人。甚至,幸村常依主观意愿行事,尚有肆意妄为的天真,他却将数据推演发挥到极致,如同多年后全面铺开的通用人工智能。会计学并非他喜欢的专业,然而他选了。虽然泡沫经济导致金融地产行业整体收缩,但市场对于审计咨询业务仍有稳定需求。子承父业,很难出错。更何况,填报志愿的2002年,国内经济虽然不振,海外市场却刚刚完成新一轮拓展,急需掌握技术和语言的高级人才,尤其是他后来进入的零售巨头公司。

      大家以为他会研究古典文献,然而,让爱好只是爱好吧,穿梭于中文韩语补习班的柳这样想,等老了,退休了,在二手网站给别人看看印章篆刻,发挥早年刻苦研习东亚汉籍的余热,被屏幕彼端的博士生分享给同样命苦的同学,也是一桩美谈。

      半途而废又怎样呢,志业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既然早就不是同路人,那由他承担骂名、做出选择,也是前辈应有的担当。然而,倘若真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也不会毕业后便选择驻外,多年辗转于东亚地界了。大家都说,柳不像会满世界乱跑的人。他说,总待在一个地方,也有些闷。大家又说,高中时候,未来要做什么,心里已经有数。唯独你,一步一步,越走,越远离我们的想象。难道这也符合数据?他无奈:数据又不是算命,而且,凡事都有概率。

      有概率,就会有意外。有他算不出的百分之五,昔日不敢,今日不能。“需要我帮你看地图吗?”他问低头研究导航的切原,自认为语气中充满礼貌和善意,“至少对上海,我比你更熟悉。”

      “不见得。你看上去是那种公司酒店两点一线的人,”切原颇不信任地瞥他一眼,毅然拐入左手边的弄堂,“而且说好了,今晚跟我走。”

      真不知道这独断专行的作风是从哪儿学的。柳感叹,原来二十年前的自己,就是这幅面貌。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顾自地消失,携带着一箩筐的道理,满柜子的报表,充斥屏幕的参考文献,只为包装客观数据所掩盖的主观事实:他大概、也许、可能是爱他的,这爱很伟大,以至于甘愿为他的未来放逐自身,这爱又很脆弱,连他内心的秩序都撼动不了,这爱是交缠的,如同本句话中混乱的人称代词。

      *

      他们到底迷路了。虽然柳已经放弃数据,但此事仅凭直觉就能得出。第三次经过同一公园时,切原终于没忍住,向附近遛狗的老爷爷问了路。对方约是熟悉方位的本地居民,尽管语言不通,光看照片也能会意。于是,借着几个零碎的Left和Right,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柳感叹:“原来这么简单。”

      “很多事情都很简单的,”切原推门而入,留下一句,“就算我现在想亲你,也只需要把头凑过来。”

      我难道不会躲吗?就算我不会躲,你说的是日语吗?在我离开本州岛的时候,日语怎么进化成了这种形态?柳想起办公室里那些干起活来一本正经,午休时却抱着手机嘿嘿傻笑的实习生,问她看什么,说是老男人。四十岁的罗曼史有什么可看的?他不解。前辈还单身吧?实习生眨眨眼,老房子着火的话,谁遇上谁知道。

      险些被门槛绊倒,踩着风铃声走进雅座,切原已向服务生点好了单。“我不会亲你的,”他往沙发上一靠,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仍不依不饶地瞧着他,“不对,应该问,你希望我亲吗?”

      柳举手投降:“我很抱歉。”

      他当然有很多话想说。倘若他赴约,倘若他留下,倘若他们交往……仍会有那样一个时刻,他不再是切原的搭档、教练、营养师、心理疏导专家,重合的道路必然分岔,也许他们会以更加惨烈的方式道别。然而这些话,此时此地,全无必要。

      “是该抱歉,”切原揉揉太阳穴,笑容也被揉碎,渗进打球时留下的道道疤痕,“毕竟你错过了一个奇迹。”

      服务生端着托盘上前,一份刨冰放在二人中间。草莓和芒果占了半壁,色泽鲜艳的果酱底下,堆着小山似的牛奶雪花冰。柳注视着那灯光下粒粒分明的冰片,突然想起了那道地理选择题。

      “二十年前,姐姐带我去神奈川某家新开的甜品店,这种牛奶雪花冰刚刚推出,我第一次吃,冻得牙疼,印象很深,想带你试试,可是你没来,”切原把炼乳倒上去,“现在好像没那么火爆了。神奈川那家店已经关门。也许是我用的搜索软件不对,找遍整个上海,只找到这一家。”

      柳拿起勺子:“这就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切原先他一步开动:“春天的雪。还能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小孩子的喜好,又冰又甜,不能充饥。但柳依然沉默地吃着,将那白皑皑的小山蛀出一个空腔,直至叮当一声,和切原的勺子迎面相撞。往左,对方来拦,往右,对方也不让。抬头,迎着那朦胧的笑眼,正想问他打的什么算盘,却见窗外灯下纷纷扬扬,仿佛冰渣簌簌落入碗中。那些经由大气循环数遍的水珠,在他们头顶的淡紫色天空汇聚、凝结,垒砌一个崭新的梦境。无云的春天,居然真的下了雪。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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