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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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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四年,腊月初八。
夜色深沉,长安城正下着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宫道上,铺了厚厚一层。月光清冷,映得雪地泛着莹白的光,寒风呼啸,刺骨的凉意钻进骨缝。
苏叶提着药箱,从太医院的偏房走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步履匆匆往紫宸殿而去。
今夜是她值守太医院,她本在炭盆旁看着医书打着盹,却不想刚入夜,便有宫人来传陛下口谕,说是头痛,召她前去诊视。
宫道寂静,雪花簌簌落在她的斗篷上,药箱在手中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木扣碰撞声。
苏叶低头走着,心中暗自思忖:今日白天顾院史才给陛下请过平安脉,说陛下身体强健,怎会突然头痛?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敢怠慢,脚下加快了几分。
紫宸殿近在眼前,殿外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影。
御前大太监李德迎上来,低声提醒:“苏太医,陛下今晚心情不佳,诊脉时仔细些。”
苏叶颔首,轻声道:“多谢大监提点。陛下因何不快?”
李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今冬雪灾,北方民不聊生,偏有臣子贪墨赈灾银两,陛下震怒,今日朝堂上才处置了几人。总之你谨慎些便是。”
苏叶心下了然,谢过李德,踏入殿内。
殿中灯火通明,案上堆着未批完的奏折,墨香浓郁,混着淡淡的龙涎香,清冽而沉重,令人心生距离之感。
萧承熠斜倚在龙椅上,眉心紧锁,手指轻叩扶手,似在思索着什么。
苏叶低眉上前,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萧承熠抬眼看她,声音低沉:“起来吧。”
“是。”苏叶应声,起身走近,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恭敬道:“微臣请为陛下恭请圣脉。”
隔着一块细绸布,她轻轻搭上陛下的脉搏,细细探查。
殿内静谧,唯有寒风拍打窗棂的轻响与烛火的爆裂声。
萧承熠垂眸看去,苏叶跪在他身旁,纤细的手指隔着薄绸轻搭在脉枕上,诊脉的姿态沉稳而专注。
她的乌发如瀑,松散地垂在肩侧,几缕发丝被烛光映得泛出柔润光泽,衬得她颈间肌肤愈发莹白,似冬雪未化,温润如玉。
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鼻梁小巧而挺直,唇色淡如樱瓣,带着医者独有的清冷气质,却又因专注的神情多了几分柔和。
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那双搭在脉枕上的手上,指尖隔着薄绸仍透出些许冰凉。她的手白皙纤细,指节却因寒冷而泛红,带着几分脆弱的美感。
苏叶诊脉完毕,收回手,低声道:“陛下脉象平稳,似是操劳过度,气血略滞。微臣可开一剂疏肝理气的药方,陛下服上三日,当可缓解。”
萧承熠眉心微动,忽道:“李德,取个汤婆子来。”
李德忙应声,很快捧来一只鎏金汤婆子,递到苏叶面前。
苏叶微怔,低声道:“谢陛下恩赐。”
她接过汤婆子,掌心被暖意包裹,冰冷的手指稍稍回温。
刚要起身去开药方,却听萧承熠淡淡道:“不必开药,替朕按按头吧。”
“是。”
苏叶起身,绕到龙椅后,双手轻按在萧承熠的太阳穴上,指法轻柔,缓缓揉按。
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她离陛下极近,近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惹得帝心不悦。
她的指尖在陛下发间游走,全神贯注,尽量让动作平稳,力道拿捏得小心翼翼,既怕太轻无用,又怕太重失礼,每一下都倍觉折磨。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陛下按摩头部,每次对她而言,都是心惊胆战的煎熬。
苏叶身上带着一缕淡淡的药香,清冽中透着温润,是她常年浸染药材的气息。
萧承熠闭目靠在椅背上,鼻端萦绕着这股香气,似能稍稍抚平他心头的烦躁。
他耳边传来她轻浅的呼吸声,细微而克制,她的紧张如此明显,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可萧承熠却莫名感到一种放松,他不自觉地放缓呼吸,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
说来,他今日并无甚头痛,不过是批折子累了,记得今夜是她值守的日子,便借故召她前来。
药香幽幽,混着殿内的墨香与烛光,勾勒出一片宁谧的光景。
忽地,萧承熠低声唤道:“苏叶。”
苏叶正专注按揉,突闻陛下开口,心头一惊,手下未及收力,竟不小心扯断了一根陛下的头发。
萧承熠眉心微皱,似有不悦。
苏叶吓得连忙抽手跪下,低头请罪:“微臣失手惊扰陛下,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萧承熠垂眸看她,声音淡淡:“朕并未怪罪,起来吧。”
苏叶低头应声,缓缓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萧承熠靠回椅背,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顾院史年事已高,快要致仕了。皇后举荐郑院判,容妃推举周院判,你怎么看?”
苏叶心头一震,忙再次跪下,低头道:“微臣不过一介小小医女,不敢妄议太医院事务,求陛下恕罪。”
她垂首跪在殿中,心中却明白,皇后与容妃争相举荐人选,皆因太医院掌管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的健康大事。
谁能掌控太医院,便等于多了一分笼络人心的筹码。
皇后育有大皇子,自然希望自己一手提拔的郑院判上位,以巩固自己的势力。
容妃虽只有一个公主,但却是二皇子的养母,推举周院判也是为了在宫中谋得更多助力。
可对苏叶而言,谁当院史都无甚差别。
她只想尽好自己的本分,治病救人拿俸禄养家。
太医院内派系林立,她平日里也尽量置身事外,不愿掺和这些勾心斗角。
萧承熠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放缓了语气:“是朕问的你,算不得你妄议。”
苏叶心头微紧,抬头看了陛下一眼,又迅速低头,仍是恭敬道:“微臣愚钝,实不敢妄言。郑院判医术精湛,处事稳重,周院判则心细如发,擅于调理,二人皆是太医院栋梁,陛下自有圣裁。”
萧承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早知她是这般性子,绝不轻易涉足是非。
他也不再追问,淡淡道:“过来,继续吧。”
苏叶应声起身,小心翼翼地回到龙椅后,继续为他按摩头部。
殿内的安静让她倍觉时间漫长,腿渐渐麻了,手臂也酸涩不堪,后背甚至渗出细微的汗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大太监李德低头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陛下,丽嫔娘娘派人来说,身子不适,想请陛下过去瞧瞧。”
萧承熠闭目未动,只随意摆了摆手。
李德会意,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萧承熠却慢悠悠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苏叶,你说,朕要去瞧瞧吗?”
苏叶指尖一顿,丽嫔所谓的身子不适,不过是个争宠的幌子罢了。
后宫的这些手段,这些年她见得多了,哪有几分真病?
但这些贵人的事,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医女该掺和的。
她低声答道:“今冬寒冷,丽嫔娘娘许是染了风寒。陛下若去探望,娘娘心情舒畅,病或许好得快些。”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实则也盼着陛下能去丽嫔处,好让她早些回太医院,摆脱这如履薄冰的伺候。
谁知萧承熠闻言,睁开眼,目光淡淡扫过她,语气却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你就不担心她那病气过给朕?”
苏叶一愣,心头猛地一跳。
陛下和她分明都知道,丽嫔好端端的,哪来的病气?
可他偏要这么说,她也不敢反驳,只得再次跪下,低头请罪:“微臣失言,求陛下恕罪。”
她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双手恭恭敬敬交叠在身前。
陛下虽未明着责怪她,可方才那句话,分明带着几分不悦。
她隐隐知道陛下为何不悦,但她却不愿深想。
这九五之尊的心思,高深莫测,她一个小太医,只需做好本分,断不可揣测圣意,否则便是自寻祸端。
萧承熠静静地凝视她半晌,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流连,似在探究什么。
在殿内待了这么久,紫宸殿的地龙烧得热,她的面容不再是刚进来时的清冷如玉,而是白里透红,虽不施粉黛,却仿若春日桃花般动人。
他看了许久,才抬头望向殿外,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夜色已深。
“李德,送苏太医回去。”声音平静,不辨喜怒。
李德忙应声上前,苏叶低声道:“微臣告退。”
她起身,步伐略显匆忙,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逃也似的意味。
萧承熠靠在龙椅上,目光追着那抹身影,直到消失在殿门之外,陷入了沉思。
从他第一次见苏叶,到如今,已有两年。
从初时的惊艳,到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种感觉。
他承认苏叶是极美的。
可他自幼长于后宫,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如今他的妃嫔们,也是美得各有千秋。
对他而言,美人不过是开枝散叶,偶尔发泄欲望的工具,他自认不是那会被美色牵动的君王。
或许,是因为她是医者。
那是他不曾涉足的领域,让她多了几分神秘,且她沉默寡言,带着医者独有的沉静与疏离,让他不由得多看两眼。
或许,是她按摩的手法恰到好处。
每当他被朝政压得疲惫不堪,她那不轻不重的力道,混着身上淡淡的药香,总能让他紧绷的心弦松弛片刻。
思及此,萧承熠忽觉自己在这女子身上投注了太多心思。
他皱了皱眉,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压下心头那抹莫名的涟漪。
随即,他低头重新翻开奏折,提笔批阅,殿内的烛光摇曳,映得他侧脸冷峻如常,仿佛方才的沉思不过是一瞬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