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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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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辞恢复意识时,只觉头痛欲裂,宿醉般的钝痛席卷而来。

      “不是吧……昨晚赶稿到底喝了多少……”

      他揉着太阳穴嘟囔,睁眼的瞬间却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那乱糟糟的狗窝,而是沉香木雕花的拔步床,头顶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帐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雅的、他绝对用不起的冷调熏香。

      “这梦做得还挺有质感。”他咂咂嘴,试图翻身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身体一动,就感觉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哪儿都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月白丝缎的寝衣,这顺滑的触感,这精致的刺绣……这绝对不是他那件起球了的纯棉T恤!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跌跌撞撞扑到房间一角的黄铜菱花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肤白如玉,凤眼微挑,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添几分风流意味,墨黑的长发披散着,活脱脱一个从古风插画里走出来的病弱美人。

      帅是帅得人神共愤,但……这谁啊?!

      谢辞目瞪口呆,下意识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疼!”

      不是梦!

      就在他对着镜子怀疑人生的当口,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猛地涌入脑海:谢家幼子,辈分挺高,是当今家主的老来子,名叫谢辞,体弱多病,性情……乖张?

      等等……谢辞?谢家?

      他猛地环顾四周,这房间的布置,这身体的记忆……怎么这么像他昨晚熬夜写完的那本《冷情世子霸上我》里的豪门背景板——早死路人甲,男主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叔?!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少女小心翼翼的询问:“小少爷,您醒了吗?奴婢伺候您起身?”

      谢辞,也就是刚刚上岗的新任“谢小叔”,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勒个去……穿书这种烂俗桥段也能轮到我?还是我自己写的书?!”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模仿着记忆里原主那惫懒的调调,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两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小丫鬟低着头,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动作麻利,眼神却不敢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显然对这位“性情乖张”的小少爷颇为忌惮。

      谢辞一边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任由她们摆布,一边在内心疯狂吐槽:

      “作者穿成自己笔下的炮灰,这算工伤吧?找谁报销去?”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该把他的人设写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好歹能多享受几天……”

      洗漱完毕,换上件绯红色的宽袍长袖,谢辞被引着去用早膳。一路穿廊过院,他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顶级豪门的腐败生活”。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连空气都比他那出租屋外的雾霾清新一百倍。

      “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他一边腹诽,一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没有PM2.5的空气,“真香!”

      早膳摆在一间临水的小花厅里,琳琅满目十几样点心小菜,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筷。谢辞正琢磨着先宠幸哪一道,眼角余光就瞥见回廊尽头,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少年正垂手肃立着。

      身形挺拔如孤松,眉眼低垂,侧脸线条冷硬,明明年纪不大,周身却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气。

      谢辞的心脏猛地一跳。

      贺知欢!

      他笔下的男主角,未来将会权倾朝野、冷酷无情,顺便把他这个“小叔”当成白月光(兼早死催化剂)的……大冤种。

      此刻,未来的冷情世子正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低声训斥着,内容无非是些“规矩”、“体统”之类的废话。贺知欢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琉璃雕像。

      谢辞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这场景他写过,为了突出男主童年悲惨,但亲眼所见,感觉完全不同。

      那点子作为“造物主”的恶趣味,又悄悄冒了头。

      他放下刚拿起的银筷,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回廊那头的人听清:

      “李管家,大早上的,在我院子外头吵吵什么?还让不让人清净吃饭了?”

      李管家浑身一僵,连忙小跑过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呦,小少爷恕罪!是老奴的不是,吵着您用膳了。是表少爷不懂事,冲撞了贵客,老奴正教导他规矩呢。”

      “表少爷?”谢辞眉梢微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贺知欢身上,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又有点新奇,像是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却意外出现在眼前的艺术品。

      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对着贺知欢招了招手:

      “你,过来。”

      贺知欢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平静地看向谢辞,然后依言走了过来,步伐稳健,不卑不亢。

      “小叔。”他低声唤道,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这一声“小叔”,叫得谢辞心头一颤,有种奇异的酥麻感。他清了清嗓子,指着自己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晶莹剔透的虾饺皇:

      “还没用早饭吧?这个,赏你了。”

      李管家脸色一变:“小少爷,这……这于礼不合……”

      贺知欢也微微一怔,看向那碟点心,又看向谢辞,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疑惑。

      谢辞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单手支着下巴,凤眼里漾着恶劣又迷人的笑意,盯着贺知欢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

      “怎么?我赏的东西,不合我们表少爷的胃口?”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如同恶魔低语:

      “还是说……你怕我下毒?”

      贺知欢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用那双骨节分明、带着些许练武薄茧的手,拈起了一个虾饺,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谢小叔赏。”他吃完,平静地说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谢辞看着他吃完,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咕嘟咕嘟往外冒。他挥挥手,像打发什么小猫小狗:“行了,下去吧。李管家,你也忙你的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两人依言退下。

      谢辞重新拿起筷子,心情大好地开始享用他的早餐,心里美滋滋地想:

      “养成系嘛,从投喂开始。啧,我真是个天才。”

      他完全没注意到,转身离去的贺知欢,在走出花厅范围后,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他那慵懒散漫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性情古怪的小叔……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而谢辞,正对着满桌美食,思维已经发散到了外太空:

      “第一步投喂成功!接下来该怎么‘教育’这只未来的猛兽呢?是教他‘看谁不爽就怼谁’,还是‘喜欢的东西就要抢到手’?”

      “唉,当个尽职尽责的‘反派引导员’可真不容易啊!”

      谢辞这顿早饭吃得是心满意足,感觉自己不是在用膳,而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男主角改造计划”启动仪式。他慢悠悠地品完最后一口燕窝粥,接过丫鬟递来的雪白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连自己都要被迷住了。

      “啧,这腐朽的封建生活,真是由俭入奢易啊。”他内心感叹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开始规划今天怎么继续“攻略”他那大侄子。

      他决定去花园里溜达溜达,美其名曰“消食”,实则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来个“偶遇”。

      谢家的花园堪称一步一景,假山玲珑,曲径通幽,一池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谢辞揣着手,慢悠悠地晃荡着,一双凤眼四处瞟,活像个来视察自家产业的纨绔子弟。

      “这建模,这渲染,比我脑子里想象的精细多了……”他正对着几株名贵兰花评头论足,就听见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阵压低的嗤笑声。

      “瞧他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一个没名没分的野种,要不是老夫人心善,也配住进我们谢家?”
      “听说他娘是个……”

      污言秽语隐约传来,对象是谁,不言而喻。

      谢辞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段剧情他有点印象,是贺知欢早期在谢家经常遭遇的桥段,几个旁系的子弟闲着没事就喜欢找他麻烦。

      “啧,经典霸凌环节虽迟但到。”谢辞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帮NPC,台词能不能有点新意?”

      他原本打算绕道走,毕竟他现在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设,不适合参与武斗。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言传身教”的好机会吗?

      于是,谢小叔整理了一下自己骚包的绯色衣袍,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老子就是来看热闹”的架势,晃晃悠悠地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那几个正说得起劲的旁系子弟一见他,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瞬间闪过慌乱和忌惮,齐刷刷地行礼:“小、小叔公。”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贺知欢,依旧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只是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握起的拳头,泄露了他隐忍的怒气。

      谢辞没搭理那几个小喽啰,目光直接落在贺知欢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惊讶:“哟,这是干嘛呢?排戏啊?演的哪一出?《恶霸少爷欺辱小白花》?”

      那几个子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贺知欢抬起眼,看向谢辞,眼神复杂。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位行事诡异的小叔,更没想到他会出声。

      谢辞踱步到贺知欢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伸出手,非常自然地替他弹了弹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亲昵得让贺知欢身体瞬间僵硬。

      “看看,我们知欢这通身的气派,这临危不乱的风度,”谢辞啧啧称赞,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他转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子弟,凤眼一眯,笑意凉飕飕的,“比某些只会躲在人后嚼舌根的东西,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小叔公,我们……”其中一个试图辩解。

      “闭嘴。”谢辞懒洋洋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跟他说话,轮得到你们插嘴?”

      那几人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了。

      谢辞这才满意地转回头,对着贺知欢,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教育”道:“知欢啊,小叔教你个道理。这世上呢,有种东西叫疯狗,就喜欢追着人乱吠。你越是理它,它叫得越欢。”

      他顿了顿,抬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贺知欢紧握的拳头,感受到那拳头上传来的紧绷力道,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蛊惑:“对付疯狗,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离它远点,免得被吵得心烦;要么……”

      谢辞凑近了些,几乎贴着贺知欢的耳朵,用气声低语,那声音带着恶劣的笑意,像羽毛搔刮着心尖:

      “就找准机会,敲掉它的牙,让它以后再也不敢对你龇牙。”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贺知欢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猛地转头,对上谢辞近在咫尺的、含着戏谑笑意的凤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和一种……近乎纵容的教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谢辞说完,直起身,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他拍了拍贺知欢的肩膀(感觉手下的肌肉更僵硬了),然后对着那几个面如土色的旁系子弟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还杵在这儿干嘛?等着我请你们喝茶啊?滚蛋。”

      那几人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

      现场只剩下谢辞和贺知欢两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轻微响动。

      贺知欢看着眼前这个红衣墨发、笑得像只偷腥狐狸的小叔,喉咙有些发干。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个人。他时而惫懒,时而尖锐,行事毫无章法,却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某种界限上。

      “为什么?”贺知欢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

      谢辞正欣赏着池子里肥硕的锦鲤,盘算着能不能捞两条烤来吃,闻言头也没回,理所当然地答道:“什么为什么?看你顺眼呗。”

      他转过身,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给那身绯衣和精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光,眼下的泪痣显得格外妖娆。

      “再说了,”他冲贺知欢眨了眨眼,笑容灿烂又欠揍,“你可是我‘大侄子’,我不罩着你,谁罩着你?”

      贺知欢:“……”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谢辞看着他家男主这副疑似“CPU□□烧了”的愣怔模样,心里乐开了花。

      “搞定!今日‘小叔の关怀’任务完成!好感度+1!叛逆值+10!完美!”

      他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揣着手,继续他优哉游哉的花园漫步去了,留下贺知欢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角,少年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谢辞指尖拂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和痒意。

      他复又抬头,望向谢辞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位小叔……

      真的很不一样。

      ---

      贺知欢独立庭中,任晚风拂动玄衣。方才被那几人围堵时的冷硬已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言的怔忡。

      他垂眸,看着方才被谢辞指尖轻抚过的手背,那触感若有似无,却仿佛带着奇异的温度,穿透肌肤,直抵心尖。这位小叔……与他听闻的、想象中的,判若云泥。

      传闻中的谢辞,体弱乖张,是府中一个模糊而阴郁的影子。可今日所见,那人虽面色苍白,眉宇间却流转着难掩的风流意气,一袭绯衣穿得慵懒随性,行动间如闲云野鹤,与这规矩森严的府邸格格不入。

      更令他困惑的是谢辞待他的态度。不是怜悯,不是拉拢,反倒像是……一时兴起的戏弄?可那戏弄之中,又藏着几分似是而非的维护。

      “要么远离,要么……敲掉它的牙。”

      那带着笑意的低语犹在耳畔回响,是那般惊世骇俗,却又莫名地……动听。在这座人人将“规矩体统”挂在嘴边的深宅里,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仿佛想留住那片刻的温热与痒意。心头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像是被投入一颗细小石子,漾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这位小叔,究竟是何用意?

      而另一边,谢辞已优哉游哉地踱回了自己的院落“枕霞阁”。

      此处景致极佳,推窗可见一池碧水,几株红枫倚墙而生,晚霞铺洒时,恍如仙境。他满意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立刻有伶俐的小丫鬟奉上温热的香茗。

      他捧着茶盏,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思却还停留在方才花园那一幕。

      “啧,不愧是男主,这心理素质,被欺负了都面不改色。”他抿了口茶,暗自思忖,“就是太能忍了点,还得慢慢调教。”

      想到自己最后那句“敲掉它的牙”,他忍不住弯起唇角。这话说得,真是又霸气又符合他“乖张小叔”的人设。

      “看来我这角色扮演得还不赖。”他有些自得地想,随即又开始盘算下一步,“下回是该教他‘看谁不爽不必忍着’,还是‘喜欢的东西就得去争’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养成游戏”有趣得很。看着自己笔下的角色,在自己的“教导”下,一步步偏离原有的冷酷轨迹,生出不一样的枝丫,这感觉实在奇妙。

      窗外,最后一抹霞光隐入天际,檐下宫灯次第亮起,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谢辞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既然暂时回不去,那就在这书中的世界里,好好扮演他的“谢小叔”,将这出戏,唱得精彩些。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谢辞正歪在湖心亭的美人靠上,百无聊赖地往水里丢鱼食,看那群锦鲤争相夺食,翻腾起一片金红。

      “小叔倒是好雅兴。”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谢辞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见贺知欢一身玄色常服,立于亭外,身姿挺拔,目光却落在他随意散开的衣带上。

      “哟,稀客啊。”谢辞勾唇,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尽数抛下,引得水面一阵激烈翻涌,“怎么,终于舍得从你那练功房里出来了?”

      贺知欢走近,目光扫过石桌上摊开的一本游记,正是前朝一位狂生所著,书中多有不羁之语。“小叔看的书,倒是特别。”

      “人生苦短,自然要看些有趣的。”谢辞支着下巴,凤眼斜睨他,“总比某些人,整日对着些死板的圣贤书强。”

      贺知欢不置可否,却在亭中坐下,目光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后日,城西画舫有诗会。”

      谢辞挑眉,来了兴致。这诗会剧情他记得,本是贺知欢初露锋芒,以一首咏荷诗赢得满堂彩,也引来了书中重要女配——才女苏芷兰的倾慕。

      “怎么,想去?”谢辞凑近些,身上淡淡的冷香萦绕过去,“让小叔带你见见世面?”

      贺知欢侧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没有躲闪,只淡淡道:“小叔若愿同往,自是最好。”

      谢辞笑了,像只偷到腥的猫。他当然要去,不仅要去看他家男主如何大放异彩,还要去……搅和一下这命中注定的“初遇”。

      自那日湖心亭“邀约”达成,枕霞阁内便漾开了一层不同往日的微妙气氛。

      谢辞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仿佛画舫诗会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细心的侍女揽月却发现,小少爷倚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多了,指尖在书页上轻敲的节奏,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揽月,”这日清晨,谢辞唤过贴身大丫鬟,漫不经心地吩咐,“去库里找找,有没有颜色清雅些的料子,裁身新衣。”

      揽月微微一愣。小少爷向来偏爱绯红、墨紫这等浓烈颜色,何时转性喜好清雅了?但她不敢多问,只恭敬应下。

      “对了,”谢辞又补充道,目光掠过窗外那抹在晨曦中练剑的玄色身影,“我记得前年生辰,宫里赏过一顶累丝嵌玉银冠?找出来备着。”

      “是。”揽月心下更是诧异,那顶银冠做工极其精致,小少爷嫌它“过于板正”,一次都未戴过。

      谢辞摆摆手让她退下,自己则踱到书案前,抽出一张花笺,却半晌未落笔。他想起原著中,贺知欢在那诗会上便是以一阕咏荷词崭露头角。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喃喃,随即又嫌弃地撇嘴,“太俗。”

      他提笔,在纸上随意写画,脑子里转的却是如何让贺知欢在那日,既能扬名,又不至于太过“标准答案”,最好,还能带点他“谢小叔”的印记。

      另一边,贺知欢的生活似乎一如既往。晨起练剑,书房读书,沉默寡言。只是,他路过枕霞阁的次数,似乎悄然多了起来。

      有时是借着回禀外院事务,有时是“恰巧”寻一本市面上难寻的兵书。每次踏入那总是萦绕着淡淡冷香的院落,他的目光总会不着痕迹地扫过窗边软榻,或是临水的琴台。

      这日,他又以送还一本古籍为由过来。谢辞正歪在榻上小憩,一本游记盖在脸上,绯色宽袍领口微松,露出一段白皙精致的锁骨。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勾勒出安然恬静的轮廓。

      贺知欢的脚步顿在门口,一时竟不忍惊扰。

      倒是谢辞似有所觉,懒懒抬手拿开脸上的书,凤眸半睁,带着初醒的朦胧水汽看向他:“嗯?何事?”

      贺知欢敛眸,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将书放在桌上:“前次借阅的《舆地纪胜》,已拜读完毕,特来归还。”

      谢辞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衣袍更显松散:“放着吧。后日诗会,你可准备好了?”

      “不过随性之作,无需特意准备。”贺知欢语气平淡。

      “随性?”谢辞挑眉,忽然倾身,从旁边小几上拈起一张墨迹未干的花笺,正是他方才胡乱写画的“咏荷”残句,递到贺知欢眼前,唇角噙着玩味的笑,“那你看小叔我这‘随性’之作,如何?”

      贺知垂眸看去,只见纸上字迹风流跳脱,写的是:“风动莲叶起浪,露凝荷心藏仙。休道中通外直,自有狂骨难碾。”

      词句不算工整,却灵气逼人,尤其是最后一句“自有狂骨难碾”,带着一股不甘束缚的桀骜,与他平日所读的含蓄诗风格格不入,却奇异地……扣动心弦。

      他沉默片刻,才道:“小叔的诗,别具一格。”

      “只是别具一格?”谢辞不满,用纸笺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臂,动作亲昵自然,“难道不觉得,比那些老学究的陈词滥调有趣得多?”

      纸张轻触手臂,带来细微的痒意。贺知欢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期盼神色的脸,喉结微动,终是低声道:“……有趣。”

      谢辞这才满意地笑了,收回手,将花笺随意丢回桌上:“有趣就对了。人生在世,苦短欢长,何必总绷着个脸?后日去了画舫,也需记得这一点。”

      他这话似是随口一提,却又像意有所指。

      贺知欢看着他重新慵懒地靠回引枕,目光掠过那被随意丢弃的花笺,心头那根弦,又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这位小叔,似乎总在试图将他拉离既定的轨道,引向一个未知的、却莫名吸引他的方向。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只是走出枕霞阁时,他的脚步比来时,似乎略微沉重了几分。

      谢辞望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种子已经埋下,就看后日,能开出怎样的花了。”

      他重新拿起那本游记盖在脸上,隔绝了过于明媚的阳光,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后日画舫之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这看似平静的几日,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在为那场即将到来的诗会,编织着更为错综复杂的网。

      时值齐朝嘉明十七年,朝堂之上党争日炽,北境狄戎铁蹄频扰,东南水患哀鸿遍野。然而,千里之外的江南金粉之地,秦淮河上依旧夜夜笙歌,仿佛那高悬的明月,从不曾照见人间的悲苦与即将到来的倾颓。今夜这艘名为“锦绣堆”的三层画舫,便是这末世浮华最精致的缩影。

      暮色渐浓,秦淮河水被两岸绵延的灯火染成一条流动的锦带。
      谢辞与贺知豪前一后踏上连接画舫的栈桥。晚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脂粉香拂面而来。

      “好大的排场。”谢辞轻声道,目光掠过画舫飞檐下成串的琉璃灯,那些灯在暮霭中晕开朦胧的光晕,如同一个个易碎的梦。他今日特意选了身月白底暗银竹纹的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薄氅,玉冠束发,比起平日的秾丽,更显出一种清贵的书卷气。只是那双凤眼流转间,依旧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

      贺知欢跟在他身后半步,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劲瘦挺拔。他没有像其他学子那般穿戴正式,墨发仅用一根同色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平添几分落拓不羁。他沉默地走着,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遭,像一头误入繁华之地的孤狼,与这满船的热闹格格不入。

      “谢小公子!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文士笑着迎上来,是主办此次诗会的王侍郎家的管事。
      “王管事谬赞。”谢辞拱手还礼,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却让人感觉隔着一层无形的纱。他侧身引见,“这是舍侄,贺知欢。”

      王管事目光转向贺知欢,打量着他那身与场合不甚相符的装扮,以及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热络起来:“贺公子,久仰,快请进!”

      进入舫内,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
      舫内空间开阔,装饰极尽奢靡。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时令鲜果和精致的江南茶点,身着轻薄鲛绡纱裙的歌姬手抱琵琶,软语轻唱。空气中混杂着酒香、茶香、熏香和女子身上的香气,构成一种令人微醺的氛围。

      许多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有好奇,有探究,也有认出谢辞身份后的恭维。
      “谢小公子今日这身,真是清雅绝伦!”
      “贺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谢辞应对自如,或点头致意,或简短寒暄,始终保持着那种疏离而礼貌的微笑。他领着贺知欢在一个临窗且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这里既能看清舫心表演,又能将窗外秦淮夜景收入眼底。

      贺知欢沉默地坐在他对面,背脊挺直,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学子、矜持微笑的闺秀、以及穿梭其间的达官贵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谢辞执起侍女刚斟满的温酒,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热,目光却落在贺知欢身上。他看到有几个官员子弟聚在角落,神色诡秘地低语;看到几个书生为某个典故争论得面红耳赤;也看到不远处,那位素有才名的苏祭酒之女苏芷兰,正与女伴轻声说笑,目光却不时状似无意地飘向贺知欢的方向。

      一切都按照他“书写”的轨迹运行着。这满船的锦绣,欢声,底下涌动着的是对前程的焦虑、对权力的渴望、以及少年人懵懂的情愫。这浮世绘,他再熟悉不过。

      诗会很快开始,主持者宣布,今日诗题为“咏荷”。

      一时间,才子们或凝眉思索,或挥毫泼墨,或起身吟诵。诗词或清丽,或豪放,引经据典,争奇斗艳。苏芷兰也作了一首,辞藻清雅,意境空灵,赢得一片赞誉。她吟罢,微微垂首,脸颊泛红,眼角的余光却再次扫向窗边那抹玄色身影。

      气氛逐渐推向高潮。

      终于,轮到了贺知欢。

      许是他之前的沉默与独特气质早已引人注目,当他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时,舫内的嘈杂竟奇异地低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走向舫心,而是先看了一眼谢辞。

      谢辞正执杯欲饮,对上他的目光,动作微顿。他看到贺知欢眼中那片沉静的深海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冰而出。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举杯,向他做了一个极轻微的“请”的动作。

      贺知欢收回目光,步履从容地走到场中。他站定,身姿如松,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先客套一番,只是微微抬眸,清冽的声音便穿透了这满室的浮华:

      “碧盏承天露,纤茎立浊淤。”
      起句平实,勾勒出荷花生长的环境。
      “风来香自远,非为悦人裾。”
      转折已现孤高,香气远播并非为了取悦他人。
      “宁折狂生骨,不垂谄媚枝。”
      最后两句,石破天惊!字字如铁,掷地有声!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骄傲,一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满座寂然。

      这哪里是咏物?这分明是一篇狂生宣言!在这讲究圆融、推崇谦逊的场合,这首诗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刺破了所有温情的伪装。

      苏芷兰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与不解。这绝非她想象中温润如玉的君子该有的诗风。

      谢辞执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场中那个玄衣墨发的少年,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那双燃烧着无声火焰的眼睛。这首诗,彻底偏离了原著中那首中庸平和的诗作。字里行间那宁折不弯的“狂生骨”,那绝不谄媚的倔强,分明是他这些时日有意无意灌输的结果!

      贺知欢没有选择那条安稳的道路,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叛逆,也更真实的路。他用这首诗,回应了谢辞所有的“教导”,也宣告了他自己的选择。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谢辞心头涌动——有惊讶,有赞赏,更有一种亲手点燃火焰后,看着它熊熊燃烧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在众人惊愕、沉默、窃窃私语的复杂目光中,贺知欢神色不变,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然后转身,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步履沉稳地走回座位。

      他重新在谢辞对面坐下,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向那双凤眸,低声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小叔,此诗……可还入耳?”

      谢辞迎着他的目光,最初的震动过后,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的凤眸里,缓缓漾开一抹极其明亮、极其真实的笑意,如同拨开云雾的月光,清冽而动人。

      他放下一直举着的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那张摆满佳肴的案几,直视着贺知欢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道:

      “入耳。何止入耳……简直是,深得我心。”

      谢辞那句“深得我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圈圈涟漪。贺知欢的指尖在膝上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沉静,只那墨玉般的眸底,似有幽光一闪而过。

      舫内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主持诗会的王侍郎到底是官场老手,虽心中对这离经叛道之诗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冷了场子,立刻笑着圆场,将话题引开。丝竹声再起,歌姬婉转的嗓音重新弥漫开来,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气氛终究是不同了。

      投向贺知欢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探究、惊疑、甚至隐有一丝忌惮。而投向谢辞的目光,则多了几分了然与意味深长——仿佛在说,果然是这位行事乖张的小叔,才能教出如此狷狂的“侄子”。

      苏芷兰再未向这边看过一眼,只与身旁女伴低声交谈,侧影显得有些疏离。她所倾慕的,是想象中的温润才子,而非眼前这宁折不弯的“狂生”。原定的命运丝线,在此刻,被贺知欢亲手,亦是在谢辞“纵容”下,轻轻拨偏。

      谢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下竟有种莫名的畅快。他重新执起酒杯,慢饮一口,目光落在贺知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如同匠人审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如何?”他声音压低,带着点戏谑的得意,“这般特立独行,可是将满船的‘未来栋梁’都得罪光了。”

      贺知欢抬眸,对上他含笑的眼,声音平静无波:“小叔不是教导,不喜便不必迎合么?”

      谢辞一噎,随即失笑,指尖轻点桌面:“好,很好!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他顿了顿,凤眸微眯,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不过……你可知,你方才那首诗,像极了谁?”

      贺知欢目光微凝,没有接话。

      谢辞却不打算放过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案几上氤氲的茶香,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一字一顿道:“像极了我书房里,那本前朝狂生笔记的……批注。”

      那是他前几日随手写在那本游记扉页上的感慨,只有寥寥数语,发泄着对世间虚伪客套的不耐。贺知欢那日来还书,定然是看见了。

      贺知欢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滞了一瞬。他确实看见了。那些字迹风流跳脱,与眼前之人一般无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尖锐,直刺人心。他未曾想过刻意模仿,但那字句间的筋骨意气,却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入他的血脉。

      他看着谢辞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凤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以及一种……仿佛将他从里到外都看透的掌控感。这感觉让他不适,却又莫名地,激起一丝隐秘的、想要与之抗衡的冲动。

      “看来,”贺知欢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低沉,“小叔的墨宝,确有侵染之力。”

      这话答得巧妙,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反而将缘由轻轻推回到了谢辞身上。

      谢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引得旁边几桌人侧目。他笑得眼尾泛红,那颗泪痣愈发妖娆。

      “好一个‘侵染之力’!”他止住笑,用指尖拭去并不存在的泪花,看向贺知欢的眼神充满了新鲜的兴味,“贺知欢啊贺知欢,我原先倒小瞧了你。”

      他原以为这少年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或是一头需要耐心引导的幼兽。如今看来,他分明是一柄自带锋芒的绝世好剑,稍加撩拨,便能自行斩开迷雾,光华灼灼。

      就在这时,舫内灯火忽然暗了几分,唯有舫心亮起柔和光芒。原来是助兴的舞姬要登场了。水袖翩跹,乐声变得靡丽缠绵,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趁着这光影交错、众人不察的间隙,贺知欢忽然抬眼,目光如电,直直锁住谢辞,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小叔如此费心‘雕琢’于我,究竟意欲何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总不会,真是闲极无聊,寻个消遣?”

      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灭,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谢辞的身影,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极淡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愠怒。

      谢辞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执起酒壶,慢条斯理地将两人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他将其中的一杯,轻轻推到贺知欢面前。

      “消遣?”他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若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一块被尘土掩埋的美玉,拂去尘埃后,究竟能绽放出怎样的光华呢?”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向贺知欢示意,凤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光溢彩,诱人深入。

      “至于目的……”他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带着一种洒脱不羁的风流态,“或许,我只是不想这世间,再多一个被规矩磨平了棱角的……可怜人。”

      酒杯落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或许,”他凑近,声音带着酒气的氤氲和一种致命的诱惑,“我只是想亲手……养出一头,能与我并肩,看这世间荒唐的……狼。”

      他的目光与贺知欢的在空中交汇,碰撞,无声地角力。一个带着全知的从容与戏谑的引导,一个带着被看穿的不甘与反叛的萌芽。

      画舫之外,秦淮河水无声流淌,承载着这末世最后的繁华与暗流。

      ---

      谢辞那句“养狼”的惊人之语,如同在贺知欢心湖投下巨石。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微缩,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冰面被石子敲开,底下暗流汹涌。

      贺知欢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紧抿了薄唇,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诘问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面前那杯被谢辞推过来的酒上,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摇曳的灯火,也映出他自己此刻略显僵硬的倒影。

      “小叔慎言。”半晌,他才挤出这四个字,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味道。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主人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谢辞将他这副隐忍又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下大乐,像只偷吃了蜜糖的狐狸。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这平日里清冷自持、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世子爷”,被他三言两语搅得方寸大乱的模样。

      “慎言?”谢辞故作不解,单手支颐,歪着头看他,眼神纯良又无辜,“我何处不慎了?难道知欢觉得,自己不像一头狼?还是觉得……小叔不配与你并肩?”

      他这话问得刁钻,无论怎么答,都像是掉进了他设下的语言陷阱。

      贺知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眼,对上谢辞那双含笑的、仿佛能勾魂摄魄的凤眸,只觉得那里面像是藏着漩涡,要将他吸入其中。

      “小叔身份尊贵,知欢不敢高攀。”他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选择了一个最稳妥、却也最生分的回答。

      “啧,无趣。”谢辞立刻撇撇嘴,像是失去了兴致,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目光转向舫心翩跹的舞姬,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又是这套虚词。看来小叔我这些日子的‘教导’,还是没能把你这一板一眼的性子拧过来。”

      他这话说得随意,甚至带着点嫌弃,可听在贺知欢耳中,却像是一根细小的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他看见谢辞侧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线条优美的侧影,长睫低垂,似乎真的有些意兴阑珊。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不想让他失望。

      贺知欢沉默着,看着谢辞面前那杯空了的酒杯,忽然伸手拿起酒壶,替他重新斟满。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示好。

      “小叔的酒……凉了。”他低声道,将斟满的酒杯轻轻推回去。

      谢辞讶异地挑眉,转过头来看他。只见贺知欢依旧板着一张脸,眼神却微微闪烁,像是在为自己这突兀的举动感到一丝不自在。

      “哟?”谢辞的兴致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凤眸中重新漾起笑意,他凑近些,几乎要碰到贺知欢的额头,压低声音,带着促狭,“我们知欢……这是知道心疼小叔了?”

      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再次袭来,贺知欢身体一僵,下意识就想后退,却又硬生生忍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只能强作镇定地偏开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硬邦邦地回道:“小叔多虑。只是……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谢辞重复着,看着他微微泛红的侧脸和那紧抿的、显得格外倔强的唇线,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肩膀微微抖动,引得那根束发的玉簪都晃了晃。

      “好好好,礼尚往来,礼尚往来……”他一边笑一边说,觉得眼前这个明明被逗得快要冒烟,却还要强撑着维持清冷表象的贺知欢,实在是……可爱得紧。

      他笑够了,才重新坐好,端起那杯贺知欢亲手斟满的酒,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贺知欢依旧紧绷的侧脸上,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

      “知欢,你可知,这世间最无趣的,便是人人都戴着同样的面具,说着同样客套的话。”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叔我啊,就想看看你这张漂亮的脸蛋,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

      贺知欢心头猛地一跳,倏然转头看向他。

      谢辞却已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理了理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袍。

      “走吧,这浮华喧嚣,看久了也腻味。”他垂眸看着仍坐在那里的贺知欢,伸出手,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陪小叔去船头吹吹风,醒醒酒。”

      他的姿态自然无比,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贺知欢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在灯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搭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谢辞的手微凉,而贺知欢的掌心却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温热与薄茧。

      谢辞唇角弯起,稍稍用力,将贺知欢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然后,极其自然地,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牵着他,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穿过歌舞升平的大厅,走向画舫前端那一片相对安静的甲板。

      贺知欢被他牵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腕处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以及那微凉肌肤下隐约的脉搏跳动。他想挣脱,那念头却只是一闪而过,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竟就这样任由他牵着,走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浮华。

      夜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迎面吹来,拂动了两人的衣袂发丝。

      画舫内的笙歌乐舞被隔绝在身后,变得朦胧而遥远。眼前只有开阔的河面,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天边一轮清冷的孤月。

      谢辞松开手,双臂撑在冰凉的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喟叹:“还是这里清净。”

      贺知欢站在他身侧,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他望着谢辞被夜风吹拂的侧脸,那脸上慵懒的笑意褪去,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难得的、真实的宁静。

      他看着,忽然觉得,或许这位行事莫测的小叔,也并非全然享受那舫内的虚假热闹。

      “小叔……”他轻声开口,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谢辞转过头,月光在他眼中洒下细碎的银辉。他看着贺知欢,忽然问道:“方才那首诗,你可是真心那样想?”

      贺知欢默然片刻,迎着月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那就好。”谢辞笑了,笑容干净而纯粹,不掺杂丝毫戏谑,“记住你今日的选择。宁折狂生骨,不垂谄媚枝。很好。”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碰他,只是虚虚地拍了拍他身边的栏杆。

      “过来些,陪小叔看看这月亮。”

      贺知欢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立在栏杆前。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夜风在耳边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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