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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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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入夏,京城的雨一场紧跟一场没有停过。
久违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怯怯的照射在水津津的竹叶之上。
白露报局前厅,茶香弥漫。
一男一女对面而坐。
半边面颊布满疤痕的女人哀哀诉说:“妾身与裴郎自幼定亲,成婚前两个月,裴郎下落不明。报官无用,请人去寻亦是无果。妾身立志不嫁,为裴郎守寡。”
未嫁而夫亡,守望门寡。
薛回心生同情,望向女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恻隐。
“妾身想在轻舟小报上登一则启事。找寻裴郎下落。”女人掏出帕子擦拭眼角,“哪怕寻到他的尸身也好。”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银票,交给薛回,“十两银子作为登载启事的费用,剩下四十两是赏银。”
薛回接过银票,用茶宠压住,“敢问裴郎台甫?”
“裴郎名聿,字怀瑾。”
闻听此言,薛回脑子嗡的一声。
裴聿裴怀瑾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人送诨名裴紫薇。
七年前,裴聿与朋友夜游明珠湖。饮酒赋诗听曲儿。曲终人散,唯独不见裴聿。
船上的人慌了神儿,报官的报官,报信的报信。明珠湖畔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当其时,裴聿的父亲裴应明任礼部侍郎一职。京兆府、兵马司甚至刑部都派出人寻找裴聿下落。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裴聿与山阴陈家的姑娘自幼定亲。这边厢,裴聿没了踪迹。那边厢,陈家遭了贼人。全家上下七十六口,皆被悍匪所杀。
陈家姑娘为保贞洁,一把火烧了绣楼,葬身火海之中。据说,尸身烧的焦黑,面目难辨。
面前这人,是死去多年的陈氏?
薛回掌心沁出汗来,视线下移,看到地上的影子,不禁微微皱眉。
“她”是人非鬼,亦或是装神弄鬼?
“白露报局名声在外。阴阳两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陈氏声音哽咽,“普天之下,唯薛公子有胆量登载启事。”
裴聿失踪后,与他有关的传言甚嚣尘上。有说他是如来掌中莲,误入尘世。历经红尘浸染,依旧无瑕如玉。时辰到了,便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也有人说,裴聿相貌俊美,入了皇族中人的眼,所以将其掳去,囚禁起来。
被人囚禁的传闻更能令人信服,传扬的更广。
那位皇族中人,说的是景云帝的亲弟弟——襄阳王刘韶。
好巧不巧的,裴聿失踪后,刘韶上了道折子,恳请景云帝允准他去往封地。经过一番拉扯,景云帝准奏。
之所以把他和裴聿的失踪联系到一起,皆因他至今无后。半点骨血都没有留下。
流言越传越真。因为忌惮襄阳王,百姓们不敢摆在明面上说。都是隐晦的提及此事。
襄阳王势大,薛回的身世也不简单。他母亲是扎木合汗唯一的女儿,草原上最美的明珠。父亲是琪国公。
当年大晋与古乞颜部议和的时候,扎木合汗选中琪国公做女婿,成就一段佳话。
京城大大小小的报局拢共十四家。薛回创办的白露报局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薛回闻听此言,垂眸略作思量,曲起手指轻敲压在茶宠下的银票,“十两银子只够登载两日。”
陈氏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和对薛回的不满,但是很快就被凄楚取代,“这五十两银子是妾身仅剩的活命钱。薛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薛回拿起手边的价目单子递给陈氏,不急不徐的说道:“既是寻人,不应局限在京城。我们报局在湖广有分局。”眉梢轻挑,目中带着浅浅笑意,“你意在襄阳,湖广分局也得登。一则启事,分隔两地。五两银子一天,不算贵了。”
陈氏捏着帕子,遮掩微坠的唇角,眸中仍是泪光闪闪,“三两银子一天,登三天,行吗?”
薛回缓缓摇头,“不行。”
果然如传言那般,薛回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
陈氏捏帕子的手指紧了紧,“那……登两天便是。”
薛回又是缓缓摇头,“两天不够。要想传遍湖广……”伸手比了个四,“最少四天。一天五两,四天就是二十两银子,剩下三十两作为赏银。”眉梢轻挑看向陈氏,“如何?”
陈氏唇角微勾,牵动面颊上的瘢痕,显得笑容古怪又诡异,“就两天,赏银四十两。”
薛回没有坚持,将桌上摆放的笔墨和一沓笺纸推到陈氏手边,“启事由你来写。原本可写二十个字,你头回光顾,我做主多送你五个字。”
说罢,微微笑着看向陈氏。
裴聿颇负才名,陈家姑娘也不遑多让。她是山阴有名的才女。及笄那年,出了本诗集。原稿交由紫霖书局付梓。当年负责校雠的章先生现在就在白露书局任职。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眼前这位陈氏,究竟是人是鬼,只要拿着她的字给章先生瞧瞧,便知端的。
陈氏没有半点犹疑,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写就,交给薛回。
薛回接过笺纸,视线匆匆掠过纸面,惊叹陈氏的一手好字。隽秀中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这是个行事果决的人。
“湖广的报纸五日之后登载。十日后,报纸送到京城。”薛回浅笑道:“自取或是送到府上均可。”
“妾身来取便是。”陈氏起身,道声:“劳烦薛公子。”转身而去。
……
白露书局所在的永宁坊位于城北,出了坊门便是十定河。
一艘艘乌篷船首尾相接,停在渡头。兜售鲜果的小贩在渡头周围叫卖。摊档沿街摆放,一眼望不到头。饮子冰雪渴水,炸肉炸虾,荷叶饭馄饨胡饼应有尽有。
陈氏好似并不担心自己脸上的瘢痕引人注目,买了一兜枇杷果,提着上船。大大方方坐在船头。
划船的是个包着头巾,身形健美的船娘。摇动船桨,乌篷船驶离渡头。
阳光娇怯,懒懒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水声潺潺。
船娘状似无意的向后看了看,对陈氏道:“姑娘,报局的人在后边跟着。”
陈氏手搭凉棚,望向天际,“骤雨将至,趁机甩掉他们。”顺手拿起一个枇杷果,剥去外皮,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吃完果子,沾了甜汁的手指在水里荡几下。
豆大的雨点簌簌下落,砸在船上哗哗作响。陈氏钻进篷里。船娘摇动船桨,像是在找避雨之处。
雨越下越大,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船娘驾船拐过一道弯儿,没入雨帘之中。
尾随在后的阿发催促船夫,“快快!追上去!”
船夫抹一把脸,“小爷,雨太急了。咱还是在边上稍稍。等雨停了再追。”
船夫不肯,催也没用。阿发跺跺脚,进篷子里躲雨。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更快。盏茶功夫便停了。
阳光炽热,穿透云层洒在潮湿的船身,折射出的光芒晃得人眼睛发花。阿发从篷子里钻出来,抬手遮住眼角,催促道:“快追,快追。追上了重重有赏。”
船夫瓮声瓮气应了声是,奋力摇动船桨。拐过那道弯儿,前方空空如也,只有零星几只小船迎面而来。
阿发望河兴叹,“真是,就差一点点!”
船夫忍不住感慨,“那船娘划船的功夫比爷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阿发瞥他一眼,“赶紧调头,公子等着我回话呢。”
“是是,小的这就调头。”没得着赏儿,船夫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可技不如人,又能怨得了谁。
……
十定河横贯京城南北。
官宦富户大多居于城北。船往南行,驾着扁舟卖饮子冰雪、鲜果蔬菜的商贩多了起来。河道两旁,行人如织。想买东西便扬声高喊。
小舟靠到岸边,任人挑选。银货两讫,商贩驾着小舟离岸,继续沿河叫卖。
陈氏从篷子里出来,脸上狰狞的瘢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年约十四五岁的姑娘,娇俏可人。
布衣布裙换成麻灰色道袍,青丝高绾,一根油亮的桃木簪簪在发间。
船娘摇动船桨,扭转头,笑说道:“姑娘,尾巴甩掉了。”
陈氏回以一笑,口中却抱怨,“薛回还想劝我多登两天。一天五两,两天十两。他倒是会谋算。当时我拳头就硬了!”
闻言,船娘动作一顿,原本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氏一屁股坐在船头,瞥了瞥船娘,闷闷冷哼,“放心,我没动手。”
“那就好,那就好。”船娘松口气,“京城不比鹿鸣山,您那个暴脾气可得收着点。”
“我心里有数。”陈氏望着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喟叹道:“我冒充陈姐姐在外边抛头露面,不知能不能引出害我裴陈两家的贼人。”
她是裴聿嫡亲的妹妹,比他小了整十岁。出生在立冬前一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父母嫌她不吉。刚满月就把她送到鹿鸣山离镜观,三清真人座下为徒。外人问起,只说是夭折了,没养活。族谱上甚至没有她的名字。
父母厌她弃她。三清真人却当她是宝贝疙瘩似的宠着疼着。她的名字是三清真人取的——惊秋。
绝日踏雨而来的孩子,惊才绝艳,毓秀钟灵。
“一定能。”船娘信心满满,“姑娘出马,一个顶二十个。”
裴惊秋哈哈大笑。
“姑娘,笑不露齿。”船娘忍不住提醒,“在京城端着点。”
裴惊秋正正颜色,“好啦,好啦。不笑就是了。”掩唇轻咳几声,问道:“老田叔不是说这两天就能到京城吗?怎么还没到?”
裴聿失踪,遍寻不着。裴家祸不单行。裴应明卷入一桩徇私案中,阖家发配辽东。
裴惊秋是已经“夭折”的女儿,不在发配之列。父母待她凉薄。裴聿对她极为爱护。每逢她生辰,裴聿都会去鹿鸣山小住几日。为她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