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横漂朋友》顾祁烟

4、第4章

　　十月中旬的横店终于降温，在夜晚逃离空调的必需，却又无法挣脱南方的潮热，这样若隐若现的闷沉覆着陈其溯的皮肤，让这个横漂多年的北方人也总是错觉自己在窒息。

　　在陈至昙眼前，被她冷淡的目光凌迟。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在他亲手扯下所有怯懦不敢言的假面，在他那句质问脱口的瞬间，后悔如同浪潮把他在岸边拍碎。

　　“如果你觉得这是对你的报复。”

　　陈至昙将他低垂的头抬起，蜷曲的指节托着他的下颌，就像曾经无数次的依偎之中，她会引导膝盖上的陈其溯抬起头，把他身上被同行嘲笑后堆积的自卑驱散。

　　他与她对视。

　　指腹冰冷的体温像金属，带着匕首应有的锋利。

　　“那你需要的是长大，而不是在意这个结论。”

　　话语是冷的、眼睛是冷的，甚至鼻梁上架着的两面镜片也是冷的，在灯光下折射着一层浅淡的蓝色圆圈。

　　陈其溯前所未有地感到愤怒与惶恐，他想要逃离，却已经知道自己射出了一柄离弦的箭，胸膛不断地起伏，顺着一串呼吸下坠。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吗？我出生后你就不是我姐姐了，你是个孤儿，陈至昙，既然已经回到原来的身份，就没有资格再用姐姐的名义、长辈的口吻教导我。”

　　亲近的人刺进去的刀永远最痛，陈至昙却好像已经习惯了一种千疮百孔，陈其溯了解她，甚至不只是了解陈至昙，而是了解多芸。

　　把自己痛苦变成创作灵感，把伤疤变成故事奢求名声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意被任何人戳破。

　　卖出版权被魔改时就已经被读者冲到微博骂过一次，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关闭评论区，反而任由这样的话语甚嚣尘上。

　　一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只会想要更多的名气，从中剥夺里面能够让人贪婪的利益，陈至昙做到了，甚至在此刻、在这样一幅曾经的恋人会面的场景中也面不改色，冷静到陈其溯想要咬坏她的眼镜，想要看见她的泪水。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在我被爸妈阻止的时候，带我逃跑？”又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不告而别。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他不愿意自己再像一条主动失落的败犬。

　　“这是你选择的人生。”

　　“我尊重你的选择，满足你的愿望，你和其他因为我而来的弟弟妹妹都一样。”

　　那还真是个好姐姐。

　　陈其溯牙根发紧，哼笑着捏紧了她的手，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恨意和委屈都变现。

　　“那你就不该回来。”

　　“我不是为你而来。”

　　陈至昙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挣脱手腕时把陈其溯的脑袋撇向一边，错开了她原先带来的被动对视。

　　却看见陈其溯左耳的耳钉，是曾经他们在名创优品买下的一幅十字架，一人一只耳朵分食，就像浓情蜜意时穿孔都是只有对称半边。

　　陈至昙在右，陈其溯的在左，只因靠近心脏。

　　可是属于她的早就在过去被腐蚀，尸体带着曾经的爱丢进了垃圾桶里。

　　陈其溯转身离去，甚至被门槛拌到脚，踉跄了几步又重新直起身来，他带着今晚所有的难堪一起往下走，又要在两层楼的交界处站定几秒，听见楼上传来了干脆的关门声。

　　在巨大声响之前，还有打火机滚轮被擦动的瞬间。

　　她在烦心和思考时喜欢抽烟，以前在出租屋对着键盘码字时尤甚，烟灰缸里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烧到了陈其溯阻拦的手指。

　　他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二十一岁的陈至昙被父母请回来小住，只为了让她辅佐儿子的学业，一口一个姐姐弟弟，好像从没有因为陈其溯的出生又让她被弃养一次。

　　他们最开始摩擦太多，直到发现陈至昙抽烟。

　　她当时刚刚大学毕业，五官依然带着青涩，却也能够见到如今的雏形，处理情绪却绝对算不上冷静，需要依赖尼古丁带来平和的贤者时间，他并不算喜欢她，甚至是抵触她，却也会义正言辞地没收她包里的烟盒。

　　从那之后他们真的成为一对温馨的姐弟，如果忽视梦里面她频繁出现的影子，如果没有在被拒绝成为导演被迫读了师范的他崩溃大哭时被撞破。

　　如果没有她带他私奔到横店，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为你兜底。

　　一切都像她增长的对于尼古丁的依赖崩盘，从烟草开始，他就再也左右不了陈至昙的决定，从弟弟变成恋人的开始就已经乱套，直到最后再也改变不了她的心。

　　最爱的时候陈至昙因为烧到他而戒了烟。

　　现在却又旁若无人地用着那枚空置过一阵的打火机。

　　醉酒后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然后放大自己的内心，去做出一时冲动的结果后被悔过淹没，可他知道已经做出的事是没办法更改的，就像陈至昙哪怕回来也改变不了当初的不告而别。

　　就当做互相报复了一次，却又抵不了她单方面对他的亏欠。

　　陈其溯走下去的后半段要没有记忆，浑浑噩噩洗漱完上了床，天花板上的白色圆灯把他蜷缩的身形照亮，敞开的窗露出横店的夜晚。

　　他睡不着，只好打开手机在微信列表不停打开不同的小窗，看着一条条工作相关的、闲聊相关的消息，最后又打开了这栋楼的横漂群，将赵志鑫朋友已经初步整理出来的角色信息发布出去，又点开黎韵辰的私聊。

　　溯回其陈：韵辰，你看一下我在大群发的招聘信息，这部作品的背景编剧也改出来了，你有没有兴趣扮演女主角？

　　Liii：当然有了，你拉到投资了？

　　溯洄其陈：小贺介绍的老板愿意投，版权也是他们买的，只是创作团队就是全新的了，赵老板外甥当了副导演，带了学生时候习惯搭配的同学。

　　Liii：没关系，只要你还是总导演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开机档期定了和我说，我给你调时间出来。

　　溯洄其陈：那就好，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选一下男主角，看看谁对的上你的戏。

　　Liii：好。

　　陈其溯叹了一声气，打算关上手机入睡，又看见黎韵辰的消息跳了下来。

　　Liii：对了，我看到至昙姐了。

　　Liii：她回来了吗？

　　溯洄其陈：在我楼上。

　　黎韵辰的聊天界面顿时变成不停的正在输入中，陈其溯觉得眼皮有些酸，没有等后续的消息就率先闭了眼睛，一滴泪又悄无声息掉落。

　　一夜无梦。

　　期间手机提示音叮叮当当响，几个关系亲近的老朋友小群都为这消息而震动，夜猫子们知道陈其溯的作息，没有频繁艾特他，却也在99＋的消息里淹没。

　　傻人有傻福的小贺还发了一张照片。

　　凌晨三点半的死亡时间，他刚从剧组结束补的夜戏，同几个群演朋友吃了一顿夜宵往回走，途径附近的烧烤摊，看见穿着黑色睡裙配西装外套的陈至昙，她坐在最角落的矮桌里吃着炒面，面前的铁盘上摆着几串烤土豆片和羊肉串，没有戴着白日里的无框眼镜，模糊的画质像是放大了十倍拍的，能够见到晦暗光影里大面积的阴影，铺出她近乎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五官。

　　不是错觉。

　　是真的瘦了太多太多。

　　陈其溯捂着头思考着昨晚，又有些懊悔涌上心头，又因为知道于事无补而感到无力。

　　不到福布斯榜不改名（小贺）：昙姐还看见我了，和我打了招呼。

　　不到福布斯榜不改名（小贺）：没想到居然还记得我！

　　Liii：你这小子走狗屎运有一套。

　　剩下几个好友也纷纷赞同，之后的消息就被关于陈其溯新剧的讨论刷下去，大家兴致勃勃说着自己想尝试哪个角色，对着黎韵辰这个新女主角纷纷恭喜起来。

　　陈其溯点开照片保存了原图，把它锁到最角落的未命名相册中，已有张数还有剩下457张。

　　消息往下刷着，直到凌晨五点才纷纷停息下来，他和这群熬夜党有些时差，对比起来反而像个老年人。

　　索性退出去处理着一些需要通过的和已有的群演消息，能够有机会在小制作里出演一些重要角色也是难得的机会，很多人都珍惜每个横漂导演的小制作，哪怕扑了一个又一个，也为了圆梦乐此不疲。

　　陈其溯把黎韵辰的照片和舒适区角色发给赵志鑫敲定了女主，剩余的配角也没有偏心地把或熟悉或不熟悉的群演分类，光是整理就花了不少时间，直到日上三竿赵志鑫睡醒，也才把一个PDF发过去。

　　赵志鑫直呼溯哥太牛，拍了一串马屁恭维，又把自己朋友们和陈其溯拉了个小群，这个临时组建的团队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磨合着。

　　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年轻人们的热情高涨，恨不得这两天马上改完剧本决定角色后开拍，一群人订机票的订机票，赶高铁的赶高铁，也有靠谱的先看了起来横店其他小区的租房消息，决定合租着凑合下这部电影的拍摄时间。

　　故事发生在第二学期，寒假正好可以拍完刚开学还在穿棉袄的时候，这阵子可以先在出租屋把相关的剧情拍摄掉，陈其溯看着负责改成剧本的同学和大家如火如荼地讨论，又发了一些横漂的攻略和饭店安利过去。

　　感觉被一群年轻人围绕着也活泼了一些，却也揭不掉心上的雾，他的少年时代跟陈至昙太多涉及，变年轻也等于重归痛苦。

　　长大的魔咒还是像巨石压在肩头。

　　陈其溯叹气，到阳台洗漱的时候下意识想探出头往上望，没有看见陈至昙的身影，或许还没睡醒。

　　她睡得好晚，原因也会有为他而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