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2不2的蜂蜜

1、第 1 章

　　九月初，天像是被一块洗褪了色的蓝布勉强罩着，透着一股灰蒙蒙的劲儿。风卷着操场上干燥的尘土和碎纸屑，打着旋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河北省的这个县城，最好的高中就窝在城东，几栋红砖楼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脱落，像生了癞疮。高二开学，不过是从一个教室换到另一个教室，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暑假余烬的懒散，以及某种不言自明的、新的压力。

　　费岭抱着新领的一摞教材从教务处出来，步子稳当。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领子却熨帖得一丝不苟，马尾辫扎得高高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这沉静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几分，也让她在这所充斥着各种躁动气息的校园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刚拐过楼梯角，隔壁二班门口围着一小撮人，有点闹哄哄的。费岭目不斜视，准备径直回自己班。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人群缝隙里一个突兀的身影勾了一下。

　　是个男生。很高，瘦，像根新抽条的杨树桩子，杵在那里。他没穿校服，一身崭新的、带着明显折痕的藏蓝色运动服，脚上是时下小城里还不多见的白色运动鞋，鞋帮子白得刺眼。头发剃得短，几乎见青皮，衬得脖颈和侧脸的线条利落得有些锋利。

　　他侧对着费岭，正跟旁边一个男生吊儿郎当地说着什么，嘴角扯着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满不在乎的嘲弄。可费岭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就那一眼。

　　费岭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带着回响。周遭嘈杂的声音潮水般退去，视野里只剩下那个挺拔又透着几分僵硬的背影。灰蒙蒙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周遭的一切都失了焦，模糊成一片黯淡的背景板，唯有他，轮廓清晰，仿佛自身能发光。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走在漫长而单调的隧道里，忽然看见前方洞口漏下的一束光，明知可能灼眼，却忍不住想靠近。

　　“看什么呢，费岭？”同班的孙小红从后面拍了她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看那个插班生啊？”

　　费岭猛地回神，脸上有点发热，幸好她肤色不算太白，看不真切。她低下头，扶了扶怀里有点下滑的书，含糊地“嗯”了一声。

　　“走吧，回班。”她说着，脚步却没动。

　　孙小红是个包打听，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二班的，叫郭飞。听说原来在下面镇中读的，爸妈都在南边打工，最普通不过的家庭了。嘿，命好，家里老房子碰上拆迁，赔了几十万呢！”

　　几十万。在八十年代末的这个小县城，无异于天文数字。费岭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数字。她想起母亲费度，在漆黑的矿井下，一镐一镐，汗水混着煤灰，一个月也不过百来块。几十万，那要挖多少煤？

　　“嚯，这可真是麻雀变凤凰了。”旁边另一个女生凑过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意，“有钱了呗，就充大头，硬是塞钱给学校，把他塞进咱们这儿了。开学摸底考，你猜怎么着？”女生卖了个关子，见费岭抬眼看来，才得意地公布答案，“年级倒数第五！我的天，咱们学校怎么会半路招这种‘人才’。”

　　“可不是嘛，”孙小红接茬，“穿得人五人六的，可惜啊，肚子里是草包。听说在原来学校也就那样，要不是走了狗屎运，哪配跟咱们一个学校。”

　　“就是，暴发户呗……”

　　“嘚瑟什么呀……”

　　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在费岭耳膜上。她看着那个叫郭飞的男生，他似乎听到了这边的议论，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更明显了，挺直了背脊，像一只强行竖起尖刺的刺猬。可他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底细。

　　像一座用崭新钞票糊起来的纸城堡，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空空荡荡，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吹垮。

　　费岭的心，又被那闷闷的感觉撞了一下。这次，带着点细微的疼。

　　她不由得想起刚过去的高一。期末成绩榜贴出来，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班主任拍着她的肩膀，对周围老师说：“费岭这孩子，是清北的苗子。”周围是羡慕或钦佩的目光。在这所县城高中，能稳坐年级第一的，意味着一条几乎已经铺好的康庄大道，意味着985，意味着跳出这个灰扑扑的小城，意味着母亲在矿井下佝偻的背脊，终有一天可以挺直。

　　她是费度的希望。是整个矿区家属院里，飞出的那只最被看好的金凤凰。

　　可是，金凤凰此刻看着那座摇摇欲坠的纸城堡，心里却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

　　她想起上周给母亲打电话要生活费。电话接通，那边是轰隆隆的机械声响和嘈杂的人声，费度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岭岭啊，钱我明天让你张叔捎过去。妈这边正忙，下井呢，没事就挂了啊。”

　　“妈……”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她累不累，井下安全吗，最近腰还疼不疼。可那边已经传来了忙音。

　　“嘟嘟嘟——”

　　听筒里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因那惊鸿一瞥而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恍惚。

　　母亲是矿工，还是个小头头，管着十几号人。在井下，她说一不二，挣得确实比普通矿工多不少，从未在金钱上亏待过她，吃穿用度，在同学里都算中上。可陪伴，是奢侈品。费岭早就习惯了独自吃饭，独自上学，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家和漫长的夜晚。她的懂事和自强，是被生活一点点磨出来的。

　　而他像一株误入规整苗圃的野生植物，带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张扬和显而易见的脆弱，莽撞地出现在她的世界。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惊散了人群。郭飞和其他几个男生推搡着进了二班教室，消失在门后。

　　费岭抱着书，慢慢走回自己班。坐到位子上，摊开物理课本，铅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依旧灰蒙，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片灰蒙蒙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漏下了一丝让她无法忽视的、陌生的颜色。

　　一个用钱堆进这所学校的暴发户儿子。
　　一个开学考年级倒数的差生。
　　一个……让她在灰蒙蒙的开学日，心里泛起莫名涟漪的人。

　　她知道这不对劲。可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往隔壁班的方向飘。
　　心底有个角落，像是被陌生的东西轻轻烫了一下，留下一个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