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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死去的女儿 ...

  •   广寒宫的清辉似乎能凝固时间。太一斜倚在铺着银霜锦的软榻上,目光掠过庭院中安静嬉戏的玉兔,指尖无意识地在榻边冰凉的扶手上轻轻叩着节拍。
      他暂居此处,说是闭关静修,实则大半时间在无所事事。常曦的月宫清静,连带着时光都仿佛流淌得慢些。百无聊赖之下,他也时常看顾一下那些小月亮——他的侄女们。
      比起记忆里那闹腾得恨不得把汤谷掀个底朝天的小金乌,哥哥的女儿们确实乖巧得多。偶有年幼顽皮的,被常曦那清清淡淡的目光扫过,或被姐姐唤一声名字,便立刻老实起来。那群小金乌比起她们简直天差地别,当哥哥的带头想溜出汤谷去洪荒玩耍,下面的弟弟有样学样,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最年幼的八月公主才几千岁,化形还遥遥无期,维持着原身——一只羽翼未成、绒毛蓬松的雏鸟,通体是月光凝就般的银白,唯翅尖与尾羽点缀着几缕极淡的青蓝月辉。她比起兄弟们算是安静,和姐姐们比起来又要活泼得多。
      常曦叮嘱过不许她打扰叔父,但这小鸟自有主意,常趁着母亲不注意,扑棱着翅膀,目标明确地朝着太一所在之处歪歪斜斜地飞过来,然后熟门熟路地落在他手边或膝上,寻个舒服位置,将温热的喙轻轻抵着他温热的皮肤,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太一也由着她,偶尔用指尖拨弄一下她蓬松的绒毛,小家伙便惬意地啾啾叫。
      太一迎着常曦望过来的眼神:“……不是我教的,没这么叫过,也不会叫给你听的。”
      常曦看上去颇为遗憾,轻声道:“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让唱歌便唱歌,乖巧得很。”
      太一移开目光,只作未闻。
      这一日,八月又如常贴在他手边打盹。太一正闭目养神,忽然,掌心的小鸟不安地动了一下,细嫩的爪子无意识地收紧。
      几乎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凉粘腻如同附骨之疽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拂过太一的神识。
      太一抚弄雏鸟的手指蓦然顿住,眼睫未抬,周身那股闲散之意却瞬间蒸发。广寒宫依旧静谧,月光澄澈,但这缕气息与这片纯净之地格格不入到了刺目的地步——那是怨恨沉淀万年、被死亡彻底浸透后,残余的一点不甘的毒锈。
      他神念已如无形的锋刃,无声铺开。
      不是外敌,也非夺舍。这气息竟似从八月稚嫩的本源深处……渗出来的?
      他心念电转,种种可能掠过,又被逐一否定。而就在这思绪微滞的刹那——
      掌中那团温暖、银白的雏鸟,形体竟如水纹般诡异地荡漾、拉长——
      一个身影在怨气阴影中凝聚。黑衣沉黯吸光,纹饰华美死寂,面容秀丽却惨白如死,眉眼间那几分金乌血脉的轮廓,被滔天怨毒与冰寒彻底扭曲。周身阴煞如有实质,令人骨髓发冷。
      太一瞳孔骤缩,金眸寒光凛冽。神识传来的尖锐共鸣却刺痛地确认:这诡异存在,与八月的本源无异。
      常曦在气息骤变时便已现身,月华凝刃在手,可当她看清那面容、感受到血脉深处的哀鸣时,身形剧震,光刃明灭,竟僵在原地。一个母亲最深的惊骇与痛楚扼住了她的咽喉。
      黑衣少女——危月燕,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她深不见底的眼瞳先是掠过脸色苍白的常曦,那目光复杂,有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孺慕的裂纹,但迅速又被更厚重的冰封死寂覆盖。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太一身上。
      她的目光扫过怔住的常曦,最终落在太一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刻骨的悲凉,有深切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终于得见的……释然?
      “……叔父。”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说话,“……母亲。”
      太一面上森寒之色未褪,金眸锐利如剑,直刺少女眼底:“你是何人?八月何在?”
      以后世被淹死东海的精卫化身显化于幼年本体上的危月燕开口道:“她无事……我是是……未来的她。”
      常曦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玉案。月华在她周身剧烈波动,显示出内心的滔天巨浪。
      “我燃烧一切,联合巫族太子长琴,逆流时光……本应在现身瞬间就被天道诛杀,形神俱灭。”
      她的目光落在太一身上,那眼神变得奇异:“但我竟然……撑到了现在。因为您,叔父。”
      太一眉心微蹙。
      “您身上……”危月燕的视线如有实质,扫过太一,仿佛在辨认什么,“有未来圣人的血脉因果……女娲圣人的造化生机……”危月燕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什么,“这两股凌驾于寻常天机之上的混沌气运,暂时搅乱了天道的‘视线’。这些力量本身就在混淆、遮蔽着关乎您自身的天机。我这点来自‘未来’的不该存在的死气,恰似一滴墨水混入了翻滚的浓雾……竟暂时瞒过了天道的‘眼睛’。”
      常曦猛地看向太一,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与更深的忧虑。
      “只有这些?”太一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澜,语气更冷。
      “不,我不能说太多,但是叔父,只要您活着……”
      太一依旧静默着,但眼底翻涌的惊怒,已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冰冷所覆盖。他缓缓站起身,素白深衣仿佛承载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位主动跑来金鳌岛、语焉不详,宁可自污也想要东皇活下去的巫族太子。
      “所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字字如冰珠坠地,“你不惜燃烧自身,逆流时光也要改变的未来,” 他的目光扫过危月燕周身巫族浊煞,最终落回她那双死寂的眼眸,“到底是什么样的?”
      危月燕嗫嚅着说:“……哥哥姐姐都不在了,我已经是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里最年长的那个了,”她看向母亲,眼中冰冷坚硬的怨毒稍稍融化,流露出深藏的眷恋与痛苦。
      “这是你的死相。”太一蓦地道。
      “是。”危月燕点头,“未来的人皇炎帝之女精卫,是我三相化身之一,承载‘执念’与‘怨恨’的死者之相,她溺毙于东海,立下填海之誓。我本体已经作为献祭的代价所湮灭,以极恶相化身姬献回到过去,姬献被天道压制诛灭后,本来我应彻底湮灭。”她看向太一,眼神复杂,“但叔父您……之前因我留下的那半枚蛋壳上遗留的信息,道心失守,真火失控,蒸发东海近半……”
      太一眉峰微动。
      “……无意间几乎实现了‘精卫’填平东海的大愿。”危月燕扯了扯嘴角,“大愿接近达成,化身‘精卫’的概念得到空前强化,依托这点的因果,以及……尚未出世的我,那一丝纯粹的本源联系,我这缕藏在精卫执念最深处的、属于‘危月燕’的意识碎片,才得以苟延残喘,直到今日,借由叔父身边的混乱气机遮蔽天机,得以显化。”
      她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沉重无比。
      静室内陷入死寂。
      太一那双熔金般的眼瞳里,此刻却像是酝酿着焚尽天地的风暴。他没有怀疑危月燕的话。那种源自血脉本源的共鸣,那种历经绝望后沉淀下的死气与沧桑,做不得假。更重要的是,某些模糊的预感、天机的警示,此刻都与这“未来”的碎片残酷地吻合。
      在失去意识前,危月燕将最后的目光投向太一,嘴唇翕动,似乎用尽所有力气,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太一看得分明。
      她说的是——“活下去。”
      广寒宫的清辉依旧冰冷地流淌着,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沉默而孤峭。
      黑衣少女消失后,原地留下的那团银白色的雏鸟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在沉睡中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依恋的“啾”。
      太一垂下眼眸,看了看掌心那全然不知未来风雨、依旧天真温暖的小生命。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指,将那点温暖,牢牢护在了掌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死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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