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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玻璃窗上的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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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九月,暑气未消,空气像一块湿漉漉的厚绒布,包裹着皮肤,让人透不过气。
沈霜梨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将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安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映照着外界的一切,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这里是A市最高端的国际学校,“明德国际部”。
能在这里就读的学生,非富即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被优渥环境滋养出来的、不自觉的张扬。
教室里有些嘈杂,谈论着暑假的环球旅行、新款的跑车、限量的球鞋,声音不高,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宣告着彼此的圈层。
沈霜梨置身其中,却像一座孤岛。
她今天穿的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衬衫,搭配着墨蓝色的百褶裙,标准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清冽的规整。及腰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只在左侧别着一枚发夹——那是唯一不属于“规整”的东西。
一枚蝴蝶造型的发夹。
蝶翼是极浅的冰蓝色,带着细碎的闪粉,在光线下,会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微光。
材质像是琉璃,通透又脆弱。它静静地栖息在她乌黑的发间,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走。
这是她全身唯一鲜活的点缀。
“喂,看那边,沈霜梨。”有压低的女声传来,带着一点好奇,一点不易察觉的排异,“她好像永远都是那样,谁也不理。”
“听说她家管得超严的,门禁是放学后一小时,超过一分钟都要打电话盘问到底。”
“何止啊,上次期末她考了年级第二,你猜怎么着?她妈妈直接找到班主任,要求重新核对试卷,怀疑老师算错了分。结果发现就是作文比第一名少了两分,她妈当场脸就黑了。”
“天哪……那她岂不是活得像个人形简历?所有项目都必须拿满分?”
“差不多吧。所以她才那么‘冷’啊,跟个瓷娃娃似的,碰一下都怕碎掉。”
议论声细细碎碎,像风一样掠过,却丝毫吹不进沈霜梨的耳朵。
她并非听不见,只是习惯了。
她的世界,从有记忆开始,就被一层无形的、坚硬的玻璃笼罩着。玻璃之外,是别人鲜活、吵闹、可以犯错的人生;玻璃之内,只有她,和一套精密运转、不容偏差的规则。
爸爸说:“沈家的女儿,必须是完美的典范。”
妈妈说:“你的每一个行为,都代表着家族的脸面。”
完美,脸面。
这两个词像两条冰冷的锁链,从她幼年时起,就一圈圈缠绕上来,直至密不透风。
考第一名是理所应当,学习钢琴芭蕾是必备修养,言行举止要优雅得体,交朋友要经过严格“审核”
她记得七岁时因为打翻了牛奶,被父亲罚跪在书房背《弟子规》;记得十二岁时因为和班里一个“家境普通”的女生多说了几句话,被母亲严厉告诫“注意身份”;记得无数次,她稍微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委屈、疲惫、或者仅仅是想要一件不属于“计划内”的玩具
换来的,永远是父母联合起来的、冗长的“道理”灌输,以及那双冰冷得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的眼神。
那不仅仅是管教,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混合双打”,无声,却足以将她任何一点微小的“叛逆”念头都碾碎成齑粉。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沉默。
把那个真实的、渴望奔跑、渴望笑闹、渴望自由的自己,深深地藏了起来。
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除了这枚蝴蝶发夹。
这是她十岁那年,在一个街角的小精品店里,用偷偷攒下的零花钱买的。
那天阳光很好,她隔着橱窗看到它,那只冰蓝色的蝴蝶,在射灯下熠熠生辉,仿佛拥有整个天空。
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下了它,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从那天起,它就成了她唯一的盟友,一个无声的宣言。
她想飞。
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走进教室,拍了拍手,“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
教室里稍稍安静下来。
班主任朝着门口招招手:“江煜,进来吧。”
一道身影应声出现在门口。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抑制不住的抽气声,随即,一种活泼的、躁动的气息,像投入静水的一块石子,迅速在空气里荡漾开来。
那是一个极高挑的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肩上随意地挎着一个黑色背包。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漆黑,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地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像永远含着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像盛满了盛夏的阳光,坦荡而热烈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一团行走的、温暖的光源,与教室里那种被规矩和身份束缚着的氛围格格不入。
“大家好,我叫江煜。”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像溪流撞击卵石,“煜,是‘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那个煜。从隔壁B市转学过来的,以后就是同学了,请多关照!”
他鞠了一躬,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拘谨或讨好。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班主任笑着重复了一遍,“看来江煜同学文学功底不错。给大家照耀照亮,挺好。”
教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低笑声。
江煜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极具感染力,让好几个同学也不自觉地跟着弯起了嘴角。
只有沈霜梨,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新同学?不过是教室里又多了一个陌生的背景板而已。
班主任环视教室,目光在沈霜梨旁边的空位上停留了一瞬。
“江煜,你就先坐那个位置吧。”他指了指沈霜梨旁边的空位,“沈霜梨同学成绩很好,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向她请教。”
江煜顺着老师指的方向看去。
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少女安静地侧坐着,阳光在她身上流淌,勾勒出纤细柔和的轮廓。
她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感,像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她与周围的世界清晰地隔开。
她看着窗外,眼神空濛,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发间那枚冰蓝色的蝴蝶发夹上。
那只蝴蝶,在逆光中,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脆弱,美丽,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阳光里。
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又怕它惊飞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江煜的心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
像一首冷却的诗,像一个易碎的梦。
“喂,江煜?”班主任见他没动,又喊了一声。
江煜猛地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晕,他快步朝着那个座位走去。
他的脚步声在沈霜梨身边停下,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干净的清香味。
沈霜梨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没有看他,只是将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书包,默默地拿到了自己这边。
一个清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信号。
江煜却不以为意,他利落地坐下,将背包塞进课桌,然后侧过头,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沈霜梨的侧脸上。
“你好,沈霜梨。”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的名字真好听。”
沈霜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听过很多类似的搭讪,通常她都选择无视。
但这一次,这个声音太过靠近,太过清晰,那阳光的味道也太过具有侵略性,让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完全地将自己封闭起来。
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桌面摊开的书本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江煜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微微颤动的、蝶翼般的长睫,心里那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他看到她放在腿上的手,纤细,白皙,像上好的瓷器,却也透着一股用力隐忍的脆弱。
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讲的内容对于沈霜梨来说并不难,她习惯性地听着,做着笔记,字迹工整清秀,如同印刷体。
江煜似乎对课程也很适应,听得漫不经心,手指间转着一支笔,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旁边。
他看到她记笔记时微微蹙起的眉尖;
看到她思考时,会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一个极其细微的小动作;
看到她发间那枚蝴蝶发夹,随着她轻微的动作,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真好看。
他想。
像她这个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却有种抓住人眼球的力量。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
沈霜梨立刻合上书,站起身,径直朝着教室外走去。
她需要去洗手间,也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旁边那个过于“耀眼”的存在带来的不适感。
她穿过走廊,身影单薄而挺直。
江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嘿,江煜!”前排一个男生转过头,热情地跟他搭话,“打球吗?下节体育课。”
江煜笑着摇摇头:“下次,我熟悉下环境。”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旁边那位……沈同学,她好像不太爱说话?”
那男生“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她啊,一直都那样,冷美人一个。我们班几乎没人敢跟她搭话,她也不会理你。”
“她家……嗯,比较特殊,你懂的。”男生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特殊?”江煜挑眉。
“就是规矩特别大,她爸妈……”
男生撇撇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江煜点了点头,心里对那个清冷背影的好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肆意地生长起来。
体育课是自由活动。
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在树荫下散步。
男生们则占据了篮球场,挥洒着汗水。
江煜球技很好,几个漂亮的突破上篮引得场边一阵欢呼。
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球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笑容灿烂得晃眼。
然而,他的目光,却总在间隙里,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安静的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她。
在操场最边缘的一棵大榕树下,沈霜梨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没有看,只是安静地看着远处天空飘过的云。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白皙的脸颊。
那一刻,她美得像一幅定格的水彩画。
但也孤独得像被整个世界遗忘。
江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疼。
他忽然没了打球的心思,把球扔给队友,说了句“休息一下”,便朝着那棵大榕树走去。
他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靠在另一棵树的树干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似乎明白了,她发间的那只蝴蝶,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渴望飞翔。
因为她被困住了。
被一种无形的、却无比坚固的东西。
沈霜梨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她抬起头,撞进了江煜的视线里。
他的眼神不再像课堂上那样带着灼人的笑意,而是变得很专注,很沉静,里面翻涌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种……温柔的怜悯?
怜悯?
她不需要。
沈霜梨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刺了一下。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用力地捏紧了书页,指尖泛白。
江煜看到了她细微的抗拒和紧张。他没有再上前,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对于这样一只警惕的、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的蝴蝶,任何贸然的靠近,都只会让她受惊,让她把自己包裹得更紧。
他只是站在那里,陪她一起,安静地吹着风。
直到下课铃响,沈霜梨合上书,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煜才慢慢直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门口,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
沈霜梨迅速地收拾好书包,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
她必须在一小时内到家,这是铁律,不容任何差池。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校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孤单。
就在她即将走出校门时,一个身影拦在了她面前。
又是他。
江煜。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了一些,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点运动后的蓬勃朝气。
“沈霜梨。”他叫她的名字,比课堂上更多了几分自然。
沈霜梨不得不停下脚步,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带着询问,也带着明确的疏离。
江煜看着她,忽然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不是情书,也不是什么昂贵的礼物。
那是一张被仔细压平的、巨大的梧桐树叶。叶脉清晰,形状优美,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最奇特的是,树叶的背面,用极细的笔,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是张扬热烈的橙红色,与她那枚冰蓝色的发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
江煜的笑容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温暖,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真诚,“送给你。”
沈霜梨愣住了。
她看着那片树叶,看着上面那只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蝴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从来没有人,送过她这样的“礼物”。
不是鲜花,不是糖果,不是任何符合她“身份”的、精致却冰冷的东西。
而是一片树叶,一只画上去的、充满生命力的蝴蝶。
他……看懂了吗?
看懂了她发间那只蝴蝶无声的呐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慌,猛地涌上她的心头。
她感到自己那层坚硬的保护壳,在这个少年过于直接和温暖的目光下,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太危险了。
她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烫到一样,避开了那片递过来的树叶。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绕开他,飞快地朝着校门外那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跑去。
江煜举着树叶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他看着女孩仓惶逃离的背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消失在车厢里。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很快不见了踪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片画着火焰般蝴蝶的树叶,又抬头望向车子消失的方向,眼中的光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炽烈。
他轻轻摩挲着树叶上蝴蝶的翅膀,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个已经听不见的女孩说:
“原来你真的像蝴蝶一样……”
“——不过,没关系。”
“我会等你,等你愿意飞出来的那一天。”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与这片孤独的树叶,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等待与希冀的画面。
故事的序幕,就在这一逃一追,一冷一热的对视中,正式拉开。
而命运的齿轮,也已开始缓缓转动,带着未知的甜蜜,与……深不见底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