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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要先生,只要先生 ...

  •   不知是连日奔波耗了元气,还是方定的灵脉与他先天根基相冲,谢令璋还未来得及细看这座古城的风貌,便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里病倒了。

      起初只是些许咳嗽,他并未在意。少年心性,总觉自身虽非铜筋铁骨,却也不至于被一场春寒击倒。

      谁知当夜便发起高热,浑身滚烫,意识如同被投入沸水,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火星。

      四肢百骸酸软无力,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只想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朦胧中,只觉得窗外的风声也带了棱角,刮在耳膜上,引起一阵阵眩晕的嗡鸣。

      医师匆匆赶来,是个医术高深的老者,指尖凝着淡青色的灵光,轻轻搭在他纤细的腕脉上。

      那灵光探入体内,如同细丝游走,谢令璋只觉得一股凉意循着经脉缓缓蔓延,稍稍压下了那令人烦躁的灼热。

      医师沉吟许久,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才缓声道:"小公子这不是寻常风寒。乃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先天灵根有缺,本源比旁人孱弱些。如今春寒料峭,侵肌伐脉,加之心绪郁结,忧思扰动神魂,几相交迫,这才猛烈发作起来。"

      于是,原本清静的鹭洲馆内,终日弥漫起苦涩的药气。那气味浓烈而顽固,丝丝缕缕,从窗缝门隙中钻出,缠绕在庭前的玉兰树枝头,连将开未放的花苞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清苦。

      一碗碗浓黑的汤药被小心翼翼地端到榻前,药汁在白玉碗中晃动,映出侍从们忧心忡忡的脸。

      起初,谢令璋尚能强撑着坐起,屏住呼吸,将那难以言喻的苦涩一股脑灌下,随即便是阵阵干呕,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

      后来,他连这点力气也失了,闻到那日益熟悉的气味便胃里翻江倒海,任人如何温言劝说,也只是紧闭着失了血色的唇,倔强地摇头,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锦枕里,仿佛那样就能隔绝这世间一切不愿承受之物。

      直到谢韫文来了。

      他端着一盏温热的药,坐在榻边。窗外透进的、被春雨滤过的天光,柔和地勾勒出他清隽的侧影。

      白玉药匙轻轻搅动着深褐色的药汁,谢韫文的声音比往日更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阿辰,听话。"

      先生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这药里特意加了安魂草与清心莲,最是温养灵脉,固本培元。我知道苦,但咽下去,身子才会爽利些。"

      谢令璋抬起因高热而湿润迷蒙的眼睛,望着先生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神情。

      谢韫文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能容纳他所有的任性与不适。

      心头那点坚冰般顽固的抗拒,就在这样的目光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于是他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唇,一勺接一勺,将那难以言喻的苦涩咽下。

      喉间每一次滚动都带着挣扎,可奇异的是,那药汁流入腹中,化作一股温煦的暖流,缓缓抚慰着抽搐的胃脘和灼热的经脉。

      仿佛只要是从先生手中递来的,再苦的滋味,也能被那份不动声色的温柔点化成甘泉。

      谢韫文一边喂药,一边轻声问他,像是闲话家常,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医师诊脉,说你心绪郁结,脉象滞涩。阿辰,告诉先生,在烦忧什么?"

      谢令璋将半张滚烫的脸埋进带着阳光气息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想先生。"

      谢韫文闻言失笑,那笑意很浅,却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

      他放下药盏,用修长的指节轻轻拭去谢令璋唇边残留的一点药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又说傻话。"他低声道,语气里含着纵容,"我如今就在方定,住在不远处的容安居,日日都能见你,还想什么?"

      谢令璋知道谢韫文说得在理。容安居与鹭洲馆不过一墙之隔,先生确实常来看他。

      可那份思念,却如同体内那些不受控制的灵气,经脉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也得不到平息,只是绵绵不绝地啃噬着他的心。

      那不仅仅是想见一面,说几句话就能缓解的。那是一种更深切、更无措的依恋,仿佛只有确认自己被牢牢地、独一无二地注视着,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没有再说话,也无力用言语去阐述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绪。

      只是在那只带着清冽药香的手即将离开时,用尽剩余的一点力气,将愈发滚烫的脸颊贴近,深深埋进谢韫文微凉的衣襟里。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一小片布料,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无声地抽噎着,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谢韫文的手顿了顿,随即缓缓落下,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黏在额角的发丝。指间流转着温和的安神诀灵力,带来些许沁人心脾的清凉,试图抚平他身体与神魂的不适。

      "既如此,"谢韫文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妥协般的叹息,"那我便搬来鹭洲馆,住到西厢的暖阁里陪你,可好?"

      谢令璋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被泪水浸泡得柔软破碎的声音哽咽道:"要先生。"

      要先生爱他,要先生疼他,要先生眼里永远只看得到他。

      他知道自己是个贪心的孩子,这份贪心或许不合礼数,或许令人疲惫,可他这看似大大的贪心里,从始至终,也只装着先生这一个人罢了。请容许他的那点贪心吧,先生。

      病势沉沉,反复不定。他连运转体内最简单、最初级的清心诀都提不起一丝力气,整日昏昏沉沉,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独行,时而又仿佛置身于烈焰熔岩之上,冷热交替,不得安生。

      四叔谢徽闻讯匆匆赶来时,见的便是他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

      纤瘦的孩子蜷缩在宽大的云纹锦榻上,小小一团,因为发热踢开了部分被子,只穿着素白的中衣,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白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真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落了巢穴、湿透了羽毛的雏鸟,可怜得紧。

      谢徽看得心疼不已,他毫不避讳那可能沾染的病气,径直撩袍伏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谢令璋那只露在被子外、同样滚烫的手。

      一股温和纯净、充满生机的木系灵气,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自他掌心缓缓渡入谢令璋枯竭滞涩的经脉。

      那灵气所过之处,虽不能立刻驱散高热,却带来一种被草木精华滋润的舒适感,稍稍缓解了那令人焦躁的灼痛。

      "阿辰,"谢徽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最暖的春风吹过新发的柳梢,生怕惊扰了他,"你要乖乖服药,快些好起来。"

      他凑近些,用空着的那只手理了理谢令璋汗湿的鬓发,"春天已经到了,你院子角落那几株你最喜欢的梨花树,前两日我瞧着,都鼓起了饱满的花苞,眼看着就要绽开了。等你痊愈了,四叔带你去城郊的跑马场散心,我新得了一匹极温驯漂亮的小马,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四蹄轻健,跑起来又快又稳,教你骑它好不好?我们阿辰骑在上面,一定很好看。"

      谢令璋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徽叔近在咫尺的、写满殷切关怀的脸庞。

      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担忧。和他渡来的那缕带来生机的灵气一样,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直直照进自己因生病而变得脆弱的心底。

      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轻轻回握住谢徽带着薄茧的手指,微弱地,却清晰地点了点头。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丝轻柔,滋润着庭院中初绽的新绿与待放的花苞,空气里弥漫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秦艽伯母派来的贴心侍女,悄无声息地在廊下挂起了几个驱散湿寒之气的药草香囊,淡淡的艾草与苍术的辛香,与屋内弥漫的苦涩药味混合在一起,竟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宁和氛围。

      谢令璋在朦胧恍惚中想,或许,方定这座陌生古城的、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真的要伴随着这场雨来了。

      这念头让他心头微微一松,仿佛那些缠绕不去的病痛,也在这春意的萌动中,悄悄松动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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