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谕

12、神出鬼没

　　此事过后，谢韫文竟破天荒地免去了谢令璋的责罚，对他那些小打小闹的任性也睁只眼闭只眼。

　　得了这般纵容，谢令璋骨子里那点顽劣便彻底冒了头。

　　方定如今真成了他的天下。他在白蔼山时就不是什么温顺性子，如今更是在府里横行霸道，恃宠而骄，连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堂姐谢桐见了他都要绕道。

　　除夕那夜，烟火彻夜燃放，照亮天空。谢令璋头一回见识这般热闹的新年，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长辈们又个个宠着他，他便连书本都抛到脑后，快活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眼下窗外正飘着细雪，谢韫文怕谢令璋染了寒气，不许他出门玩耍。

　　谢檀又去了稷薿走亲戚，还没回来。他闲得发慌，便缠着春雪给他剪窗花。

　　春雪性格温柔，是个顶好的姑娘，给他剪了一堆灵雀闹梅、锦鲤戏莲的图样，连半点怨言也没有。

　　谢令璋出不去，谢徽便冒着雪来找他。两人凑在一处学春雪剪窗花。

　　谢令璋年纪小剪不好倒也罢了，谢徽比他年长五岁，手下却比他还要笨拙几分。好好的红纸在他手里七扭八歪，剪出来的灵兽倒像团乱麻。

　　谢令璋举着谢徽那不成形的作品笑得前仰后合："徽叔剪的这是四不像？"

　　谢徽佯装恼怒要来捏他的脸，指尖却凝起一点暖融融的灵力，将剪坏的窗花重新塑成一只圆滚滚的雪兔："再笑？再笑就把你也捏成只兔子。"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窗棂上渐渐贴满歪歪扭扭的窗纸。谢徽忽然问他："你在白蔼山冬天时，都做些什么？"

　　谢令璋歪着头想了想："睡觉，吃烤红薯，和阿檀哥哥挤在一处取暖。"炉火噼啪作响，他忍不住问，"哥哥去稷薿看望他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想他了？"谢徽挑眉。

　　"自然是想。"谢令璋老实承认，"他是我的哥哥啊，我怎么能够不去想他呢？"

　　谢徽沉默片刻，忽然道："阿辰，我给你寄了那么多信，你回得却少。"

　　"我收到的信本就不多，"谢令璋捏着剪坏的窗花，"这些年加一起拢共才七八封。"

　　谢徽眉头微蹙："定是二哥从中拦下了。"这话他说得极轻，却像颗石子投进谢令璋心里。"不过，"谢徽很快又笑起来，"二哥在白蔼山时，可曾提起过我？"

　　"有的，"谢令璋认真点头，"先生常说起徽叔你小时候的趣事。"

　　谢徽眼睛一亮："那他可曾提过兄长？"

　　谢令璋摇摇头："很少。"

　　不知为何，谢徽似乎更高兴了。谢令璋想不清楚这其中关窍，就只盯着炉火出神。炭火映得他脸颊发烫，让他想起谢檀临行前，往他手里塞的那包桂花糖。

　　"在想什么？"谢徽轻声问。谢令璋漾开一个甜笑，没有告诉谢徽他在数谢檀离去的日子。只说："若能永远这般该多好。"

　　"阿辰，我会永远疼你爱你的。"谢徽承诺得那样轻易，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真理。

　　暖阁外风雪渐紧，剪纸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若真能永远，那该有多好。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雪又连绵下了三日，将方定的亭台楼阁都成了一片琼瑶世界。

　　因着天冷谢令璋终日窝在暖阁里，连谢徽来逗他玩也提不起兴致。

　　第四日清晨，他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推开窗，竟见檐下冰棱滴着水珠，院中积雪薄了几分。

　　天终于晴了。

　　春雪喜滋滋地为他系上厚厚的斗篷："三公子可要出去走走？今日阳光甚好。"

　　谢令璋摇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盆故梦花上。自入冬后它的叶子便蔫蔫的，他每日用灵力小心温养，却不见起色。

　　"让我试试。"不知何时，谢韫文已立在门边。他指尖凝起莹白的光晕，轻轻拂过枯萎的叶片。那光晕如水波荡漾，渐渐没入花根。

　　谢令璋屏息看着，忽然发现最嫩的枝桠上冒出了米粒大的绿芽。

　　"故梦花最是知心，"谢韫文收手，"它感知到你近日愁绪，便也打不起精神。"谢令璋痴痴望着那点新绿，什么也不说

　　午后，秦艽伯母亲自送来一碟新做的梅花糕。她执起玉梳，为谢令璋理顺睡乱的长发："我们阿辰可是想你哥哥了？"

　　谢令璋靠在她膝上，嗅到淡淡的药香。据说伯母似乎身体不甚康健，需得每日服药。

　　"伯母，我在想..."他捏着衣角的流苏，"若是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该时时相伴？"

　　伯母的手顿了顿，梳齿轻轻划过发间："这世间的情谊，譬如观雪。有时远远欣赏，反比握在手中更好。"

　　她的话像窗上渐融的霜花一样模仿，谢令璋想不明白。

　　傍晚时分，谢令璋独自登上藏书阁的最高层。从这里能望见方定城的万家灯火，还有远处蜿蜒的官道。那是通往稷薿的方向

　　暮色中忽然有灵光一闪，似流星划过天际。他尚未看清，那光点已越来越近，竟是一只通体莹白的纸鹤，翅膀上沾着未化的雪珠。

　　纸鹤轻巧地落在他掌心，羽翼泛起熟悉的檀香。谢令璋颤抖着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望舒台梅花开，明日辰时，与君共赏。"

　　没有署名，可那笔锋转折处的傲气，除了谢檀还有谁？

　　谢令璋捧着信笺奔回鹭洲馆，险些在结冰的石阶上滑倒。那一夜，他抱着纸鹤辗转难眠。窗外又开始飘雪，而这一次，谢令璋却在簌簌雪声中听见了春天走近的脚步声。

　　阿檀哥哥要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把脸埋进软枕，偷偷笑出声来。至于大人们说的那些想不明白的话，谁在乎呢？

　　他只知道明日辰时，望舒台上有人陪他看梅花初绽。

　　翌日天未亮谢令璋便醒了，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洗漱更衣。春雪睡眼惺忪地要来帮忙，他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系好斗篷。

　　推开门时，晨雾尚未散去，院中的石灯还亮着昏黄的光。

　　谢令璋踩着湿滑的青砖小径往望舒台去，心里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地跳。

　　望舒台建在谢府最高的假山上，此时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他提着衣摆拾级而上，每踏一步，心跳便快一分。石阶上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底下的青砖。

　　转过最后一个弯，望舒台的朱红栏杆在雾中若隐若现。

　　谢令璋忽然胆怯起来，扶着冰凉的柱子不敢上前。

　　"杵在那儿做什么？"熟悉的声音从梅林深处传来。

　　他循声望去，见谢檀披着墨色鹤氅立在梅树下，肩头落着几片花瓣。谢檀比离别时清瘦了些，仿佛稷薿的山水都凝在了他眸中。

　　"阿檀哥哥..."谢令璋喃喃着，竟忘了挪步。

　　谢檀轻笑一声，指尖凝起灵光。霎时间，满树红梅无风自动，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晨光中织成一场绯色的雨。

　　谢令璋再也忍不住，飞奔着扑进谢檀怀里。谢檀身上的青檀香混着梅花的清冷，是谢令璋思念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味道。

　　"阿辰。"谢檀揉着谢令璋的发顶，"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像隔了三年五载？"

　　谢令璋把脸埋在谢檀胸前，闷闷地说："方定的冬天太长了。"

　　他们在梅树下的石凳坐下，谢檀变戏法似的取出个食盒，里面装着稷薿特产的灵糕。

　　谢令璋小口吃着，听谢檀讲稷薿的见闻——会唱歌的月光贝，能在云中游弋的锦鲤。

　　"舅舅总让我回稷薿长住。"谢檀忽然说。

　　谢令璋捏着糕点的动作一顿。"那阿檀哥哥要回去吗？"哥哥不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吧？

　　谢檀目光落在远处的云海："阿辰，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这话谢檀说得轻，却像块温热的暖玉贴在谢令璋心口。谢令璋正要开口，忽见山下有身影一闪，是谢韫文沿着石阶缓缓走来。

　　谢檀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谢韫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石桌上的食盒，最后落在谢令璋沾着糕屑的衣襟上："玩得可尽兴？"

　　谢令璋忙不迭点头，心里却暗想先生为什么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

　　晨光渐盛，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交织成奇怪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