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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风雨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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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璋被安置在棠华院。院落果然清雅,草木葱茏。春末时分,西府海棠花期将尽,枝头犹缀浅粉,芍药与不知名的浅紫小花在暮色中静静开放,香气清馥,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室内新燃的檀香。房间窗明几净,所需之物俱全,处处显见用心。
沈荷宜亲自引他看过,温声道:“这院子坐北朝南,宽敞明亮,又安静。离我的颐安堂和嵊儿的屋子都不远。早早就收拾好了,你看可还合意?缺什么便说。”
谢令璋环顾四周,心生感激:“这里极好,我是最喜欢花草的。让祖母您费心了。”
谢韫文静立一旁,此时接口:“母亲安排自是周到。阿辰在此小住几日,正好养养身子。春假结束便该去流云了,宗内功课耽搁不得。”
沈荷宜轻轻叹气,目光流连在谢令璋脸上,不舍分明:“我知道你们有正事……只是,嵊儿,不能再多留几天?这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想他许多年了。”话音渐低,怅惘微露。
崔月宁柔声劝慰:“姐姐,来日方长。令璋既来了,往后自然常能来看您。您身子要紧,放宽心才好。”
沈荷宜神色稍霁,转向谢韫文认真嘱咐:“嵊儿,记得对令璋好些。莫总板着脸,你从小最是顽劣,如今大了才收敛了些。令璋到底还是个孩子,体质又弱,你平日里多顾着他些,别总拿规矩拘着他。”
谢令璋忙道:“祖母,先生一向待我极好的,在任何事上都以我为重。”
他话音未落,忽然想起自下马车后便未见谢檀踪影,眼中不由流露出探寻与惦念。
谢韫文察觉,温声宽抚:“莫急。穆羽被舅舅留在书房说话,问些宗务与修为进益。稍后便来寻你。”
谢令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沈荷宜拉着他手又问起伯父伯母的近况,谢令璋一一答了。天色渐晚,她仍舍不得他走,忽而轻叹:“早知如此,当时该让嵊儿将你留在止徽。”
谢令璋未答,只心想:周伯伯也曾这样说,如今自己倒成个香饽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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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棠华院一片寂静,唯余风声叶响。谢令璋躺在陌生床榻上,睁眼望着帐顶模糊绣纹。被褥洁净蓬松,熏香淡淡,可身下触感、空气中沉水香与草木气息,无一不在提醒他此处并非家中。
白日新鲜兴奋褪去,独处异乡的不安悄然浮起。他试图像往常那样数羊或默诵经文,思绪却总渐渐飘远。
既然睡不着,不如去看看哥哥吧。
他轻掀锦被起身,披上外衫就到外面去。推门时值守丫鬟惊醒,他压低声音道:“我去寻哥哥说句话,不必跟着了。”
踏进廊下夜色,沈府沉寂比白日更深广。灯笼昏黄,映得影子忽长忽短。他凭记忆朝舅公沈见泽书房所在的澄怀轩走去。院中主屋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两道人影。
谢令璋心中一喜,正要上前,书房门开了。沈见泽送谢檀出来,两人又在廊下低语几句,谢檀才拱手告辞。
谢令璋闪身躲到竹丛后。待沈见泽回屋,谢檀独行而来,他才轻唤:“哥哥!”
谢檀驻足望来,见他披发松衣、目色清亮,并无多少讶异。“这么晚还不睡?”
“认床,睡不着。”谢令璋蹭到他跟前,仰脸细看,见他虽有倦色但精神尚好,放下心来,“舅公留你到这么晚?”
“寻常问询罢了。”谢檀见他衣衫单薄,伸手替他拢紧衣襟,“夜里凉,怎么穿这样就出来?”
“不冷。”谢令璋任他整理,颈侧触到他温暖指尖,心中焦躁悄然平复,“哥哥住哪儿?”
“前面竹雨斋,不远。”谢檀见他眼中依赖未散,了然道,“既然睡不着,去我那儿坐坐,喝杯热茶。等有睡意了,我送你回去,或就在我那儿歇下也行。”
谢令璋立刻点头,笑容在暗夜中如同明珠般熠熠生辉:“好!”
竹雨斋清简幽静,院中翠竹沙沙。屋内整洁,书案摊着未合的书卷,油灯静燃。
谢檀让他在榻上坐了,提炉上热水沏了安神的红枣枸杞茶。清甜香气弥漫,谢令璋捧杯小口喝着,暖意蔓延,整个人放松下来。
“还是睡不着吗?”
“现在好些了。”谢令璋低声,“就是觉得……这儿虽好,终究不是家里那张床,闭上眼空落落的。”
谢檀沉默片刻:“过两日便习惯了。若实在不惯,明日将你常用的枕褥搬来。”
“不用麻烦。”谢令璋忙道,“我在哥哥这儿凑合一晚就好。”说着打了个小哈欠。
谢檀眼底掠过笑意:“别硬撑了。”起身铺开锦被,“就在这儿睡。我再看会儿书。”
谢令璋如蒙大赦,褪了外衫鞋袜钻进被窝。被褥间是哥哥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这味道让他安心。他侧身朝谢檀的方向蜷缩起来,像只找到窝的小兽。
谢檀坐回灯下,拿起书卷虚握着。目光落在弟弟渐稳的呼吸和舒展的眉眼上,知他真安心睡了。夜静,唯书页轻响与竹叶摇曳。
良久,他吹熄油灯,只留小夜灯,褪去外衫在床外侧轻轻躺下。身旁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翻过身,朝热源偎来,额头轻抵他手臂。
谢檀未动,任他靠着。黑暗中,听着均匀呼吸,感受臂弯真实的温热重量,白日与舅公谈论的宗门、责任、未来那些沉重话题,似都暂时远去了。
在这陌生府邸的静谧春夜,二人相拥而眠。于谢令璋,只要有哥哥在身边,何处皆可安枕。于谢檀,守护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安宁,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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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远处隐约传来三更梆子声。谢檀仍醒着。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阿辰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那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臂膀。阿辰睡得沉了,身子渐渐放松,不再蜷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搭过来,轻轻揪住了他寝衣的一角。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让谢檀冷峻的眉眼在黑暗中柔和了些许。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白蔼山的小院里,阿辰夜里最怕打雷,他总是这样揪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
谢檀极轻地动了动被压着的手臂,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却没有抽离。
白日里舅公沈见泽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那些关于家族、关于责任、关于他们未来道路的考量与期许,此刻在阿辰平稳的呼吸声里,变得真切又具体。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也知道,这个此刻安然睡在他身旁、全心依赖着他的阿辰,终有一日也要独自面对风雨,走出自己的路。
但至少今夜,在这方小小的、安宁的天地里,他可以暂且放下那些思虑,只是做一个兄长。
窗外,风吹竹叶的声音渐渐歇了。夜,愈发深沉宁静。
谢檀终于也阖上眼,让自己沉入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安眠之中。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日需记得,让人在棠华院多备一盏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