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鱼神》南再瑾

13、遗珠之泪

　　十年弹指而过。

　　临渊城的海风依旧咸涩，鱼神庙的香火也依旧鼎盛，只是那尊少女化鲤的雕像脚下，多了一方无名的石碑，碑前总有一束新鲜的海棠花。城主宋润泽终身未娶，将一生都献给了这座城池，沉默得如同海边最坚硬的礁石。

　　关于“小鱼神”的传说，在官方记载中早已定格为“功德圆满，化身沧海，永佑临渊”。但真相，总会在最不经意的角落，留下蛛丝马迹。

　　宋芊芊，宋润泽的侄女，自幼听着鱼神传说长大，却对那些被刻意模糊的细节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她不像其他城民那样满足于被赐予的答案，她渴望知道神迹之下的“人”迹。

　　“叔叔书房里，有锁着的匣子。”某个月夜，她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祁晚禹低语，眼中闪烁着探险的光芒。祁晚禹，人如其名，性子温吞如水，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与敏锐，更重要的是，他无条件支持宋芊芊的一切决定，哪怕那意味着要潜入威严的城主书房。

　　他们成功了。在一个宋润泽前往港口巡视的雨夜，两个少年人用一枚偷偷拓印的钥匙，打开了那个散发着淡淡樟木与悲伤气息的沉香木匣。

　　没有想象中的神异宝物，只有几件平凡的旧物：一枚光泽黯淡的琉璃鲤鱼佩，一页残破不堪、字迹模糊的古籍残卷，以及……一本纸张泛黄、字迹娟秀的少女手札。

　　宋芊芊屏住呼吸，翻开了手札。

　　那是祈妧渔的笔迹。从十四岁初遇宋润泽的雀跃，到十五岁被囚付家的绝望，再到十六岁决意自我献祭前的悲壮……字字泣血，页页锥心。手札的最后一页，只余一片干涸的、带着奇异淡金色泽的泪痕，以及一行几乎被泪水晕开的字：

　　“若有来生，只愿为普通渔女，与君共白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官方颂歌下的残酷真相，如同深海寒流，瞬间淹没了两个少年人。他们读到的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神明，而是一个被命运碾过、却始终不曾屈服的灵魂。

　　“原来……化神祭是这样的……”宋芊芊声音颤抖，她一直以为的飞升荣光，竟是如此惨烈的献祭。

　　祁晚禹默默握紧了她冰凉的手，目光落在那页记载着“化神祭”代价的残卷上，心头巨震。

　　就在这时，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变得潮湿、沉重。烛火摇曳不定，仿佛有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一个冰冷、空灵，带着无边威压与……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怒的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深处响起：

　　“谁……允许你们……窥探本神的过去？”

　　湛蓝的神光在书房角落凝聚，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缓缓浮现。那是祈妧渔残留于世的一缕神念，守护着这最后的秘密。此刻，这缕神念因过往被赤裸揭开而充满了杀意。她不愿，也绝不允许自己最不堪、最痛苦的记忆，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玷污那座她曾用生命守护的城池的名声。

　　海水的气息弥漫开来，冰冷刺骨。

　　宋芊芊吓得脸色煞白，几乎无法呼吸。

　　祁晚禹却猛地踏前一步，将宋芊芊护在身后。他仰头看着那模糊的神影，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巨大的悲悯。他没有求饶，而是举起了那本手札，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片金色的泪痕与那行绝望的祈愿，声音清晰而坚定：

　　“您真的……愿意让这一切，连同您真正的愿望，被永远埋葬吗？”

　　神影的凝聚微微一滞。

　　祁晚禹继续说着，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我们看到的，不是神明的污点，而是一个人的勇敢！祈妧渔……姐姐，您承受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难道最后连一个记住您‘真正样子’的人，都不该有吗？”

　　“真正的……样子？”神念低声重复，那冰冷的杀意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是！”宋芊芊也鼓起了勇气，含着泪喊道，“不是冰冷的雕像，不是教科书里的符号！是会笑、会哭、会爱、会痛的祈妧渔！您的故事，应该被记住！您的眼泪，不应该白流！”

　　沉默。漫长的沉默。

　　书房内压抑的气息开始缓缓流动，那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模糊的神影低下头，仿佛在凝视着那片自己留下的泪痕，凝视着那行跨越了时空的、卑微的祈愿。

　　许久，那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褪去了所有的威严与愤怒，只余下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释然的苍凉：

　　“记住她……也好。”

　　神光开始消散，如同星尘般点点飞逝。在彻底消失前，那声音留下一句轻叹，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终于得到了安息：

　　“谢谢你们……还记得……祈妧渔。”

　　书房恢复了原状，只剩下两个惊魂未定又怅然若失的少年，以及那本摊开的、承载着一段惊心动魄往昔的手札。

　　窗外，夜雨初歇，一缕月光温柔地洒落，恰如神明遗落人间的一滴泪，清澈，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