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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狂做别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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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康和陈思和一早就去了口岸,江还岸想了想还是轻装上阵,带了录音笔,GoPro和手机在医院采访。
医院的人好像永远只增不减,像溪流从四面八方汇入海里,永不停息。
她已经习惯了鼻尖消毒水的味道,习惯耳边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咳嗽,输液架不停滑过地板产生的沙沙声,习惯有人从担架里进来,有人铺着白布出去,但她痛恨这种习惯,她觉得很不应该,她怕自己会慢慢对生命的消逝感到漠然,继而不再拥有共情的天赋。
情绪有点儿过载,她需要自我调节。
江还岸走到小门,靠在水泥墙上,微微弯着腰,整个人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罐子装住,氧气慢慢稀薄,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了很多,想到昨天小女孩在废墟下说的“谢谢”,想到阿迈勒和她交朋友时的笑容,想到病床上病人空洞的眼神。她迫切汲取一切所能汲取到的情感,来证明自己还有共情的能力,从而打开罐子,让氧气进来。
呼吸得到缓解,头脑依旧混沌。
“怎么了?”祝轻舟刚做完一台手术,有了空闲,出来透透气,这个时间点,她好像不会出现在这。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江还岸混沌的脑子闯入一小束清晰的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
“你说吧。”直觉让她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很糟糕。
“你见过那么多死去的人,会习惯?会麻木吗?”江还岸直视着她,试图捕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祝轻舟偏头看她,目光如炬火,洞悉她内心所挣扎处。
“摸过冰块吗?”
“嗯?”毫不相干的问题让她一时有点绕不过弯。
“嗯。”
“摸的第一下你会被冰到,反射抬手,如果有人摁着你,你会渐渐感觉不到痛感,也就是麻木,但是最后手拿开,你会发现回温时的痛感会比之前更甚。”
“麻木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感觉太多,身体启动了保护机制,下一次你碰到冰块,还是会条件反射的抬起手。”
“所以试着接纳它,而不是剧烈的排斥,你要相信自己,你的心脏不是一块只进不出的海绵,而是有血流入,也有血流出,每一天都不一样,有重置的能力。”
“而且你知道吗?”祝轻舟含笑看她。
“什么?”脑子里的大雾开始慢慢散去,她在反复咀嚼祝轻舟的话。
“当你害怕自己会麻木的时候,恰恰证明你不会麻木,也证明了你很善良。”祝轻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抽象的哲学家,于是她阖眼思考了一下,做出了邀请,“去看今天刚出生的婴儿吗?”
那句“你很善良”让江还岸有些飘飘然,这个评价是不是高了点。听到她的邀请,她立马抬了抬眼,“去。”
祝轻舟转身在前面带路,江还岸跟在后面,仍在思考她的一字一句,因此当有医护人员推着输液架快要撞上她的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手腕被人握住往墙上带两步,衣摆与输液架擦着划过,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着握住自己左手腕的手,洁白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的看见青色的血管,微凉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衬衫传来,短暂的热量传递,对方的手就松开了。
“谢谢。”手腕触感离开,江还岸赶紧向她道谢。
对面的人有点无奈,还是个迟钝的笨蛋。
“好好看路。”
江还岸小鸡啄米般点头。
穿过人满为患的走廊,祝轻舟轻轻把门推开,里面七八张床,每两张床中间挂着褪色的帘子,领着江还岸停在一处病床前,床上女婴和妈妈躺在一起,新生儿肌肤砖红,黑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刚淋过雨,默默蜷在母亲用头巾折的小襁褓里。
似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目光,她忽然睁开眼,放声哭泣,像是生命在叩击世界的门环。江还岸忽然就笑了,拿出手机为她们拍照,留下新生命的证据。
有护士进来喊祝轻舟,她看了眼旁边的江还岸,她笑得很开心很明媚很有生命力,像是春风唤醒万物。
“江还岸。”
“嗯?”
“如果想不明白的话,狂做别想。”祝轻舟看着她的眼睛说完这句话,转身跟着护士离开这个象征希望的病房,到手术室创造更多的希望。
狂、做、别、想
这四个字像一阵风,将脑子里残留的迷雾吹散,江还岸转头目送她离开。
管它的,做就对了。
江还岸像是打了鸡血般,上上下下每层楼,倾听她们的故事,记录她们的故事,传达她们的故事。
等午餐时间,祝轻舟拿着饭到小门边,难得的,江还岸不在。看了一眼两张折叠椅,还是选择把两张都打开,随后坐下来吃饭。
江还岸在采访一个受弹片伤的小女孩,结束后她把手机放入口袋,就感受到了衣摆轻轻的扯动。
她望向木板上的小女孩,有些不解。
“我可以和你拍一张照吗?”
小女孩起皮的下唇被死死咬住,眼睛里写满小心翼翼。
“当然可以。”
江还岸笑着回答,往木板前端走两步弯下腰,将摄像头反转,调整好,用大拇指按下圆点。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是好奇,也是职业病。
“你的眼睛很像我的妈妈。”小女孩没有遮掩,看着江还岸的眼睛直白的说出了原因。
心里有点酸涩,江还岸把刚刚拍的照片给她看,轻声说道:“你的眼睛更像。”
小女孩弯起嘴角,“谢谢你,姐姐。”
江还岸伸手摸摸她的头,把兜里的糖果给她。
肚子开始发出警告,江还岸这才发现过了饭点,跑到门口的小摊买了张饼,思忖两下又买了根黄瓜,跑回小门。
祝轻舟抬眼,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随即,对面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空空的餐盘,然后脸上就闪过一丝...遗憾。
莫名的,祝轻舟有点想笑。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她的嘴角咧的有点大,江还岸轻易判断出这不是礼貌的微笑,更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江还岸有点蒙,她没做什么吧。
“你笑什么?”她向来是很直接的性子。
“莫名觉得,你有点可爱。”很显然,对面也是。
咳咳咳咳咳,我靠,可以不用这么直白的,江还岸有点儿不好意思,眼睛不知道该落在哪,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她决定盯着这张饼。
“你吃饭吧,我走了。”
祝轻舟把自己的椅子收好,她怕她再不走,这里的土地会有个坑。
“等一下。”眼看着她要和自己擦肩而过,江还岸顾不上尴尬了,“你帮我拿一下黄瓜。”
祝轻舟挑挑眉,疑惑的看向她,慢慢抬手握住黄瓜。
江还岸手腕一使劲,黄瓜一分为二,“谢谢你,这是谢礼”。
祝轻舟看着手上的半截黄瓜,视线上移就看到了一双真挚的眼睛,“谢什么?”早上的话还是昨天的鸡腿。
“谢谢你,”江还岸诚恳的又重复了一遍。
“.........”
一时语塞。
江还岸的眼神已经从诚恳变为疑惑,祝轻舟为什么呆住了。
“你不喜欢吃黄瓜吗?”
“没有,谢谢你的谢礼。”
还要啃黄瓜,祝轻舟重新把椅子拉开坐下。
江还岸显然也忘记了刚刚的小插曲,快乐的吃万年不变的馕。
黄瓜甜甜脆脆,清香四溢,把尘土味驱散的干干净净。
祝轻舟吃的怡然自得,反观江还岸,有点力不从心。
江还岸觉得她好像要被噎死了。
平常都是馕就着咖啡,才不会太干巴,但是她的右手受伤了,左手拿着黄瓜和馕,咖啡挂在裤腰带上。要拿吧,就得把手上东西放一边,可是地上都是土,衣服上都是医院的痕迹,哪哪都放不得,江还岸头脑风暴了一下,还是选择望向旁边的人。
把嘴里的饼艰难咽下,江还岸转头望向祝轻舟,“祝轻舟,我想喝水。”
不知道是不是渴了的缘故,嗓音有点哑,有点软。
软软的祝轻舟三个字像羽毛划过她心头,泛起一阵轻痒。这种感觉太陌生,祝轻舟垂眸压下,水壶在她视野内,她伸手解开扣子,把水壶拿下来,顺手拧开。
然后呢?
两人视线交汇,江还岸把手上东西递过去,“帮我拿一下?”询问的,不太确定的语气。
祝轻舟接过,瞄了一眼馕,狗啃一样,又有点想笑,她觉得自己可能脑子出问题了。
江还岸没注意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咖啡入喉的瞬间,食道不再堵塞,一顺到底,丝滑通畅,爽!
眨眨眼看祝轻舟,对方会意,馕和水交换了位置。
刚刚那眼神,小狗似的,眼巴巴,湿漉漉。
越吃江还岸越不好意思,这馕实在太干,不停的要祝轻舟帮忙,越吃一口头埋的越低。
祝轻舟看她都要埋腿里了,连那耳朵都泛上粉意,像极了新买回家的小狗,只敢缩着躲在角落吃饭。
“没事的,你慢慢吃,不着急。”声音低低的,嗓音温柔。
江还岸悄悄看她,脸上带着笑,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但是还是很不好意思啊啊啊啊啊。
失策了,明天就算闷死也一定回集装箱吃。
一张饼吃完,江还岸的脸已经红成了猴屁股,不敢抬头看她,闷闷的说了声谢谢。
祝轻舟憋着笑,转身离开,一进医院,胸腔开始发抖,太有意思了。
见她走了,江还岸直起身子靠在水泥墙上大口呼吸,脸颊烫烫的,怎么都下不去。
丢人丢大发了!江还岸!!
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接下去的两天,她都没在小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