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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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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江还岸和王康、陈思和一起开车去希和地区南部的雷卡口岸拍摄,雷卡口岸与望国相邻,送往希和的国际人道主义救援物资大多从这进入,每天的卡车数是判断希和地区封锁严重与否的最直观体现之一。
汽车在道路旁边的空地停下,三人爬上了公路外的山坡,往对面望,公路后200米就是铁丝网,再往后是平国的岗亭。
江还岸没多看,前辈说了,岗亭拍不得,上面架着枪,江还岸决定乖乖听话。
将镜头对准关口,最引人注目的是抬着番茄的工人,排成长队等待过关。后面的卡车成“之”字型,车头大多贴着“WFP FOOD AID”“WHO MEDICAL”看来今天有药了。
“哒哒——哒——”
是枪声!
三人条件反射在土堆后趴下,江还岸把相机留在坡顶。听着声音来源,三人迅速判断,枪声发生在口岸,没有靠近的意思。记下时间和经纬度,江还岸冒出头,拿着相机,寻找具体位置。
将摄像头对准交战的望国与平国士兵,眼皮稍微一抬就见刚刚岗亭上的机枪开始喷射出火舌,长龙一般飞舞,江还岸喉咙滚动着,咽了咽口水,赶紧把视线收回。
原本排着队的工人四散而逃,番茄掉了一地,被慌乱的工人踩烂,鲜红色的汁液像鲜血一样喷溅开,被碾碎的果肉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一滩又一滩暗红色的泥泞,一片狼藉。
莫约两分钟后,枪声渐渐停止,江还岸松了口气。
三人快速进行二次取证,人证速录,用卫星电话报平安,把稿子和素材交上去。
等车子开动后,江还岸望着远处的岗亭,内心不由得感慨,又活了一天。
回到医院的时候刚要到十二点,陈思和在旁边的小摊买了两根黄瓜,江还岸在一旁听着价格,一根黄瓜大约3元,听着不贵,但是希和地区失业率极高,大部分难民的工资每天才不到30元。
江还岸暗暗叹气,接过陈思和递来的半截黄瓜。
“下次我买,谢谢思和姐,我先走了。”江还岸拿着午餐,回到医院小门,选择在这里吃饭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里没太阳。
把速溶咖啡放地上,江还岸瞥了眼旁边的椅子还是没坐,思忖片刻决定站着啃馕,啃过一半,耳边出现鞋子与水泥地碰撞的声音,江还岸埋头啃饼,连头都没抬。
假的,她闻到肉味就抬头了。
今天她吃的鸡腿,豆子,一坨饭,江还岸暗自腹诽,这也不多,能吃的饱么?
祝轻舟拉开椅子坐下,感受着旁边的视线若有若无的掉在鸡腿上。
视线很轻,可祝轻舟就是能捕捉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饼,还是开口问道:“要吗?”
“不用了,你吃吧。”
再问一遍,再问一遍,再问一遍我就不客气了。
“哦。”祝轻舟弯弯嘴角,低头吃饭。
江还岸恋恋不舍的和鸡腿say goodbye挪开眼,专心啃馕,就着咖啡把馕吃完,接着啃黄瓜,等把最后一口黄瓜吃掉,祝轻舟的盘子也空了。
祝轻舟看着她清澈眼睛旁一缕被汗打湿的头发道:“坐着休息会吧。”
说罢起身离开,江还岸见她背影消失,脚步一移,坐了上去。
下午,江还岸没留在医院,去了外面的街道。医院批文三天才下一次,没有批文的时候只能采访一楼大厅的病人。
现在战事相对平稳,路上还能看见小孩在废墟里踢球,他们脸上的笑容太过耀眼,江还岸举起相机给他们拍照。
看着取景框里的笑容以及后面格格不入的房子,江还岸轻叹了口气。
希和地区西面临海,江还岸往沙滩走。
“嗡——”
是无人机的声音,希和地区无人机盘旋的声音她已经很熟悉了,但江还岸还是本能的抬头寻找,碧空如洗的天空一片蔚蓝,无人机像老鹰一样在上空盘旋。
“咻——”
“砰!”
刚收回视线,就听见□□撕裂天空的声音。
江还岸没有犹豫,跑到最近的承重墙拐角,后背靠着墙,把卫星电话攥紧,保持录音键长按,默数三二一没有二次爆炸,江还岸快速探头对着烟尘拍了张照片,缩回。
又数了十秒还是没有别的声音,江还岸探出头拍照,随后给编辑部发快讯。
心有余悸,长呼一口气,江还岸看着烟尘的方向,决定按原计划行驶。
再往前走一会,就看见了海洋,蓝色的海洋后是灰色的平国巡逻艇,巡逻舰在海浪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弧线。
明明希和的海比江城的蓝,却是红色的。
沙滩上稀稀拉拉散落着拿旧床单搭起的简易遮阳棚,还有用废弃轮胎垒成的小摊。
抬脚往沙滩上走,不远处的沙子闪着光,江还岸走进一看,是子弹壳。
子弹壳像无形的冲击波,攻击江还岸的心脏,四肢百骸在阳光下流过寒意。
不言而喻,这里也发生过枪战。
抬头一看,不远处拉着警戒线,写着“禁止游泳。”
多希望上面写着“禁止战争。”
抬手拍了几张照,江还岸往回走,在路过一片帐篷时,又看见了阿迈勒,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向她跑过来。
江还岸弯下腰,拿出了兜里的糖果,小女孩笑盈盈的接过,“谢谢姐姐。”
“不用谢。”如果一颗糖可以让她快乐,江还岸愿意每天都给她,至少在断壁残垣中的她,这一刻或许短暂的忘记了悲伤。
“你想看我的学校吗?”
“好啊。”
阿迈勒带着她穿过卖饼的小巷,到了一处两层的混泥土楼,浅蓝色的外墙,上面的窗户很小。
这是一所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上午上课,高年级的孩子下午上课。阿迈勒带着她往后门走,莫约60平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老式木制双人桌,生锈的铁架椅,黑板由黑漆刷成,粉笔磕磕绊绊的划在上面。
上课的孩子很认真,背挺得笔直,眼睛注视着黑板,像是能将那黑漆烧出一个洞。
“当——”
声音像一块铁砸在心脏,江还岸抖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不是空袭。
“当——”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就见一位大叔拿着废旧钢筋敲挂在走廊尽头的...废炮弹壳。
按下快门时,最后一下“当——”紧随其后。
教室里的笔直的背影开始晃动,有的起身,有的交谈,有的低下头接着思考问题。
有男孩看见江还岸举着的相机,也不怕生,径直凑过来,对新鲜玩意儿甚是好奇。
慢慢的,江还岸的相机前凑了一堆小孩,争先恐后的涌过来,肩膀贴着肩膀,笑容像溪水一样纯粹。
江还岸调整镜头,努力将所有人装进取景框,随后问他们:“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医生。”
“科学家。”
“和你一样。”
“老师。”
答案从他们嘴里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江还岸看见希望如雨后春笋般在这破败的教室生长。取景框里孩子们围成一个半圈,像是围住一簇任风雨肆虐也不熄灭的火。
“当——当——”
上课铃声响起,孩子们如潮水般退去,回到座位上时不忘转身对她笑。
江还岸转身,不远处的空地上,被炮火削去一半的椰枣树抽出了新芽,绿色的叶子闪着光,如同闪着希望。
都会好的。
回去的路上,阿迈勒牵住她的手,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问江还岸,“姐姐,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没有人会忍心拒绝。
得到肯定回答,阿迈勒牵着她蹦蹦跳跳起来,好像眼里再也看不见路旁倾倒的房屋,掩埋着的零碎布匹,和那染着血的沙砾。
江还岸歪头看她,这样就好了,希和地区的小孩不该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江还岸依旧保持着医院,口岸,难民营,学校的采访记录,以及每天中午在医院小门旁口是心非的说一句“不用”。
让人紧绷心弦的是,原先一天一到两次的单发空袭,到昨天已经有三次双发,医院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援助的卡车却迟迟不见身影,希和城人民的心里像是被蒙了一层黑纱。
这天中午江还岸照常在医院旁边小门啃饼,坐着的。第三天她就发现原本的一张折叠椅出现了克隆体,脚尖在沙子上摩擦,思考两下,她就美美接受了。
祝轻舟每天开饭的点都很准,12:15分。
江还岸抬手看表,数个60秒,脚步声就一下一下传来,她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看她的铝制餐盘,今天是鸡腿,豆子,米饭。
十天没吃肉,说不想肯定是假的,但是她又不好意思接受,一来人家医生消耗大,二来自己也和她不熟,顶多就称得上是“饭搭子”骨子里的教养和矜持让她只能说得出拒绝。
祝轻舟看着她手上永不缺席的馕,再看看已经贴心打开的折叠椅和旁边明明想要却克制的眼神,有点儿心软。
“吃吗?”一贯的开场白,祝轻舟夹了一块鸡腿肉伸过去。
“不用了,你吃吧。”江还岸看着那块肉,看两眼就好了,望梅止渴,幻想着自己的大饼是肉,也不会那么难熬。
“吃吧,最后一天有鸡腿了。”祝轻舟把肉轻轻放在她平摊着的饼上。
“?”
“什么意思?”江还岸望向她,原本紧绷的心弦被这句话一勾,开始猛烈振动。
“援助药品和食物的车原本三天前就该到了,却迟迟没消息,最后的鸡腿在这了,明天陪你啃饼。”祝轻舟在谈到药品时眼里蒙上了无奈,最后却还是故作轻松的调侃,没有必要让紧张的气氛继续发酵。
江还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什么都没有用。
盯着饼上的肉,犹豫半晌看向祝轻舟,“你夹回去吧,我现在好像有点食不知味,给我吃有点浪费。”
没有骗人,听到刚刚她的话,江还岸瞬间没了胃口,几天来的猜想成了真,脑子里闪过阿迈勒,闪过那些小孩,越闪越无力,让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祝轻舟看她因干燥起皮的嘴唇抿紧,看她眼里的无力与担忧,看她微微轻颤的睫毛,缓缓开口,“补充营养吧。”
祝轻舟低头将豆子送入嘴中,她也有点儿食不知味。
没有鸡腿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最近因弹片伤送来的病人越来越多,床位不够,血包不够,麻醉不够,连消炎药都成了奢侈。
祝轻舟闭了闭有些黯淡的眸子,专心吃饭,下午她还有很多手术。
江还岸将视线转向祝轻舟,又转向鸡腿,最后缓缓就着馕递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