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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章 尘封秘库与昆仑请柬 ...


  •   天规律检司的调查虽已平息,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如同尚未散尽的雷云,依旧低低地悬在琅嬛阁上空。林问心比以往更加沉默,将自己埋首于无尽的故纸堆中,仿佛只有这些沉默的文字才能给予她片刻的安宁。

      这日清晨,林问心刚到琅嬛阁不久,司簿仙官便板着脸递过来一枚闪着银光的符信和一块非金非木的令牌。
      “林问心,玄伯主事为你争取到了临时权限。即日起,每日午前,你去‘万象藏’乙字柒号区报道,协助整理新入库的一批昆仑杂卷。这是专用的‘迁跃符’和准入令牌,务必妥善保管,不得遗失,不得逾矩。”司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板,公事公办。
      “万象藏……”林问心接过符信和令牌,心中微动。这是天庭的中央图书馆与秘藏馆,地位超然,据说收藏着自开天辟地以来无数秘辛、异宝和上古遗存,寻常仙吏根本无缘踏入。其入口并非固定一处,而是通过特定的仙符连接。玄伯此举,既是保护,让她暂时远离琅嬛阁的是非眼目,也是一种变相的栽培与信任。

      (一)初入万象藏
      手持迁跃符,林问心依照司簿指示,来到琅嬛阁后方一间专设的静室。室内空无一物,只有地面上刻印着一个复杂的传送阵图。她将迁跃符置于阵眼,注入一丝微弱的仙力(经过文心筑形后她已能驱动此类基础符箓)。符箓亮起银光,与阵图共鸣,一阵轻微的失重和空间扭曲感后,她已置身于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宏伟空间——万象藏内部。
      这里没有琅嬛阁那高耸至穹窿的书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仿佛自成天地的虚空。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藏书单元”悬浮其中——有的是一座座微缩的宫殿楼阁,有的是缓缓旋转的星辰光球,有的甚至是封存在琥珀状晶体中的活物图腾或一段流动的记忆长河。光线并非来自上方,而是这些“藏书单元”自身散发出的、或明或暗、色彩各异的光芒,交织成一片迷离而神秘的星海。空气中弥漫着亿万种混杂的气息:陈年墨香、草木清气、金石冷韵、甚至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煞气或腐朽尘埃的味道,仿佛将无数个时代的片段浓缩于此。
      一位身着素白长袍、面容古拙、眼神如同深潭般平静的中年仙官无声地出现在她面前,他胸前的徽记是一枚旋转的星盘。
      “林问心?”他的声音像是玉石轻叩,“我乃万象藏乙字区执守,宓兰。玄伯道友已传讯于我。随我来,乙字柒号区专司收容昆仑及周边地域流散之古物文献,近期入库一批,需初步分类、标识风险、摘录要点。”
      宓兰仙官话不多,行动如风,带着林问心在悬浮的“藏书单元”间穿梭,最终停在一个外观如同巨大青玉葫芦的“单元”前。他打出一道法诀,葫芦嘴处漾开一圈涟漪,露出内部空间。
      里面并非想象中堆满卷宗的仓库,而是一片被模拟成昆仑山麓景象的区域,有怪石嶙峋,有灵泉叮咚,各种材质的文献——玉简、龟甲、兽皮、石片、甚至一些扭曲的金属残片——就散落在岩石缝隙、泉水边,或是悬浮在半空,被淡淡的光晕包裹,维持着一种原始的、未被过分“整理”的状态。
      “你的工作,”宓兰仙官指向这片区域,“便是接触这些物品,以神识初步感知其内容与能量属性,按此玉板所列门类进行标记。”他递给林问心一枚温润的白色玉板,上面流动着复杂的分类符文。“切记,不可深入解读,不可妄动神力,遇有强烈煞气、怨念或未知禁制之物,立刻以符信示警。此地物品,年代久远,许多牵扯上古因果,非同小可。”
      林问心肃然点头。这里的工作,比琅嬛阁的校对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
      乙字柒号区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一位名叫“云珠子”的年轻女仙,据说是某位星君的门徒,被派来历练。云珠子性子活泼,对什么都好奇,见到林问心这个“新人”,尤其是听说过她事迹的,便凑过来低声交谈。
      “你就是那个校对了春天、惊动了天规律检司的林问心?”云珠子眼睛亮晶晶的,“真厉害!这里闷死了,宓兰仙官整天板着脸,这些老古董也大多死气沉沉的。”她指了指周围散落的文献。
      林问心只是笑笑,没有多言,开始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她拿起一枚冰冷的黑色骨片,神识小心探入,感受到的是一片血腥的战场杀伐之气;又触碰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璞,里面流淌的却是模糊的祭祀舞蹈影像和古老的祷文……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充满了野性与不确定性,与天庭正统典籍中条理清晰的记载截然不同。
      就是在这样的工作中,第三日的午后,她在一卷几乎要碎裂的、记载着某种昆仑秘药配方的残破帛书下面,指尖触碰到了一抹温润的凉意。她轻轻拨开周围的尘埃,那枚非金非玉、形似鸾鸟展翼的紫色令牌,悄然显露出来。令牌入手,那迥异于周遭所有物品的、磅礴而古老的“西华至妙之气”让她心神一震。背面那个苍劲的“瑶”字,更是如同直接烙印进她的识海。
      她不动声色地将令牌握在掌心,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完成了当天的工作。直到离开万象藏,返回琅嬛阁,那令牌仿佛还在她掌心微微发烫。
      自此,林问心每日午前,都通过这专用的静室传送阵前往万象藏乙字区工作。这路径是官方指定,安全且高效,直接连接两大藏书机构的核心区域,避免了不必要的绕行和可能的干扰。工作结束后,她同样通过乙字区指定的反向传送阵返回琅嬛阁的静室。这条路径是封闭且受监控的,本应万无一失。

      (二)阁中问策
      回到熟悉的琅嬛阁,林问心立刻去找玄伯。在玄伯那间堆满书卷、光线朦胧的静室里,她将那枚鸾鸟令牌放在了玉案上。
      玄伯放下手中一枚正在端详的古老玉珏,目光落在令牌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深邃。他并没有立刻去碰触令牌,而是仔细询问了发现令牌的详细经过,包括具体位置、周遭文献的情况。
      “……夹在昆仑秘药配方和几片巫祭骨甲之间……捐赠记录模糊,由隐世地仙代转……”玄伯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果然如此。‘万象藏’本身就有混淆天机、隔绝探查之能,用于传递此类物品,再合适不过。”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令牌,指尖在其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内敛却浩瀚的气息。
      “西王母……”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带着无比的凝重,“或者说,是那位居于昆仑之巅、司掌‘天之厉及五残’的古老女神,尚未被完全纳入现今秩序的一面。后世那位母仪仙界的王母,是祂,亦非完全是她。是顺应‘绝天地通’后神人关系变化,而被逐渐‘修饰’、‘规训’后的显化。这枚令牌,指向的是更本源、更古老、也更……危险的那一位。”
      “她为何找我?又为何用这种方式?”林问心问出了核心的疑问。
      “你触碰了规则,质疑了被书写的历史,甚至间接促成了冬春本源的重新交融。”玄伯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在你身上,祂或许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一种打破当前僵化叙事的微光。至于方式……公开邀请一个刚被天规律检司调查过的九品仙吏?那会将你立刻置于风口浪尖。这种隐秘的、近乎‘偶然’的方式,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考验。”
      “我该去吗?”
      “福祸相依。”玄伯沉吟道,“此等古老存在的邀请,拒绝的后果难料。且这或许是你探寻那些被掩盖真相的绝佳机会。只是,此行必须绝对隐秘。南天门、公共传送阵皆不可用。”他顿了顿,从袖中再次取出那枚灰扑扑的木质小舟模型——“渡云舟”。
      “月桂之木,秉性虚空,最擅穿梭此类非官方的古老路径。你且再用一次,循令牌指引即可。记住,所见所闻,非到必要,勿与外人道。”

      离开玄伯的静室,林问心在返回自己角落的途中,遇到了正在默默擦拭一枚古老青铜箭簇的精卫。她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极低声地说了句:“我可能……要去一个地方,与昆仑有关。”
      精卫擦拭的动作停顿了。她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林问心,又扫过她下意识握紧的袖口(令牌藏于其中),腕间的符文锁链发出极其细微、仿佛压抑着激动与担忧的嗡鸣。
      “昆仑……西王母?”精卫有点意外,“祂们……是旧时代的影子,也是……规则的另一种面貌。小心,林问心。那里的‘真实’,可能比天庭的‘虚假’更……刺骨。”她没有劝阻,只是给出了最直接的警告,然后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枚箭簇,仿佛那上面沾染着万古不化的血锈与不甘。

      (三)云舟暗渡,瑶池赴会
      三日后,子时末,天庭最为沉寂的时刻。林问心驱动符印,渡云舟化作月桂云雾,将她悄然包裹。她将心神沉入鸾鸟令牌,那“瑶”字微光流转,散发出一缕清晰的指引。
      渡云舟并非直线飞行,而是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暗流裹挟,滑入了一道存在于正常空间夹缝中的、古老的“灵脉”通道。周遭的景象光怪陆离,飞速掠过的不是星辰,而是一些模糊的、仿佛时间碎片般的景象——崩裂的远古战场、寂静的史前秘境、巨大到难以言喻的沉睡古神躯壳投影……这是一种超越她以往所有认知的旅行方式,充满了未知与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渡云舟轻轻一震,停了下来。周遭景象稳定,她已身处一片云雾缭绕、气息苍茫古朴之地。脚下是温润如青玉的石板,远处有潺潺水声与空灵悠远的乐音传来,那乐音并非丝竹,更像风过玉罅、泉滴幽潭。
      一位身着青色羽衣、面容模糊不清的侍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对她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全程未发一言。林问心跟随青衣侍女穿过最后一道云雾屏障,眼前豁然开朗,真正的瑶池景象展现在她面前。

      这并非她想象中仙气飘飘、金碧辉煌的宴会场所,而是一片充满了原始、磅礴生命力的上古仙境。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那闻名三界的瑶池。池水并非凡俗的清澈,而是一种极致的、仿佛凝聚了九天月华与晨曦清露的幽蓝。它通透如无瑕的琉璃,却又深不见底,目光投入其中,仿佛能看见星河流转的微光在水下极深处闪烁。水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天空中并非天庭制式的、更加随性而绚烂瑰丽的流霞,幽蓝的底色与漫天流彩交织,呈现出一种梦幻迷离的光景。仔细看去,水色并非单一,靠近岸边是清浅的蔚蓝,越往中央,蓝色愈深,直至池心化为一片近乎墨蓝的深邃,仿佛通往另一个静谧的宇宙。
      池畔并非雕栏玉砌,而是依着天然地势,散落着无数巨大而光滑的岩石,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卧牛,有的如伏虎,有的平坦如台,表面被岁月和灵气浸润得温润生光,成为了天然的座席。
      环绕着幽蓝池水与巨石的,是肆意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没有精心修剪的花圃,无数从未见过的仙葩灵植蓬勃生长,巨大的、花瓣如同琉璃般剔透的紫色兰花在岩石阴影下独自发光;形态妖娆、通体赤红如火焰珊瑚的藤蔓缠绕在嶙峋的怪石上;还有大片大片摇曳的、叶脉间仿佛有银光流淌的细草,随风摆动时发出沙沙的清响,如同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百花异香,带着一种清冽、古老,甚至有一丝蛮荒的气息。
      远处,几株形态苍劲、虬枝盘曲的古老桃树格外引人注目,树干呈现出金属般的光泽,枝叶间盛开着灼灼其华的桃花,那粉色绚烂到近乎灼目,与周遭幽蓝的池水、深色的岩石形成强烈而和谐的对比。隐约可见枝头挂着几颗青涩的、却已散发出诱人灵气的果实,那便是传说中的蟠桃。这些桃树的存在,为这片野性的仙境注入了不朽的生机。
      在林木与巨石掩映间,偶尔能看到几座极其古朴的亭台。它们是由巨大的、未经精细打磨的天然白玉和青玉简单垒砌而成,线条粗犷,上面爬满了古老的苔藓和散发微光的藤蔓,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仿佛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
      天空中有珍禽飞过。并非寻常仙鹤,而是几只尾羽极长、泛着七彩神光的青鸾,它们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在空中划出优美的轨迹,偶尔会掠过幽蓝的池面,翅尖点起一圈圈涟漪,荡漾开细碎的霞光。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条通体银白、鳞片闪烁着月华般光泽的灵鱼自深蓝色的水中跃出,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旋即又悄无声息地没入那一片幽蓝之中。
      整个瑶池,充满了一种未被完全驯化的、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它美得空灵深邃,却又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与古老的神秘。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一种更接近本源、更自由的法则,与天庭那井然有序、光辉灿烂的景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多气息各异、强弱不一的身影,便随意地散坐在这天然的石座之上,融入了这片野性而瑰丽的画卷之中。

      林问心寻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在一块冰冷的玄色巨石上坐下,悄然打量。这果然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聚会。
      她看到了人面虎身、九尾傲然的陆吾,闭目端坐,如同昆仑山脊般威严沉默;看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九天玄女,正与一位身形敦厚、面容慈和、身着黄色麻衣、周身散发着承载万物、安忍不动气息的男性神祇低声交谈——那并非后世传说中的女性形象,而是更古老记载中,身为共工氏之子、执掌大地中央的后土。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诉说着“流变”。
      她也看到了几位属于“新秩序”体系下的重要神祇。一位面如重枣、美髯垂胸、身着绿色锦绣官袍(并非后世常见的帝王冕服)的神将,虽未持青龙偃月刀,但眉宇间那股凛然忠义之气与沙场淬炼出的煞气交织,让人无法忽视——正是关圣帝君关羽在此界的一道重要香火法身。另一位,则是身着蓝色霞帔、容貌端庄慈祥、周身隐有海浪轻抚舟楫虚影的女神——妈祖林默娘的代表。
      此外,场内还有一些形态更为古老或奇特的存在:一位浑身笼罩在灼热赤焰中、形貌模糊的枯瘦身影(旱神女魃?);一个看似总角小童、却脚踏风火轮虚影、眼神灵动不羁的娃娃(哪吒的一缕化身?);几位身着古老部落服饰、身上绘满图腾、气息与自然紧密相连的祖灵或地域神……
      新旧神灵,古老权柄与后天敕封,竟在此地共处一室。整个瑶池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四)清谈之辩,流变之始
      西王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池中央的玉台上。她并非后世画像中那般珠环翠绕、母仪天下,而是身着玄色古朴神袍,上绣周天星辰与晦涩符文,面容威严肃穆,眼神深邃如同万古寒渊,周身散发着一种原始、磅礴、不容置疑的规则力量。祂的存在,就是“古老”二字的化身。
      “昆仑清谈,今为第八次。”西王母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直接在所有与会者的道心深处响起,带着冰冷的质感,“旧题重议——‘神圣流变’。自颛顼绝天地通,神道更易,我等形貌、权柄、司职,乃至传说,皆随世移时异。今日不论功过,只溯本源,辨明这流变之中,何为天道自然,何为……人为矫饰。”
      一位身着水蓝色袍服、似乎是某处大泽之神的男子率先起身,语气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满:“娘娘,流变之说,年深日久,如何分辨何为自然,何为矫饰?譬如我等水神,昔日掌一方风雨,顺乎天时,如今却要受‘天庭雨部’统一调度,按《降雨令》行事,虽少了随意之祸,却也失了应地制宜之灵。此等变化,算自然还是矫饰?”
      西王母尚未回答,那位身着绿色官袍的关圣帝君法身便沉声开口,声如洪钟:“忠义仁勇,乃天地正气所钟,人心所向。关某受万民香火,秉此正气而行,护国安民,此乃天人感应,自然凝聚,何来‘矫饰’之说?”他的话语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仿佛一切质疑在此面前都显得苍白。
      “帝君所言不虚。”妈祖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响起:“信众祈愿,指向护航、救难,此乃苍生疾苦所系,亦是吾心慈悲所向。神职随愿力而凝,济世为本,此点玄女娘娘所言极是。然……”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诸神,最终落回西王母身上,语气变得沉凝:“然则,这‘流变’之中,亦有不尽人意之处。譬如我麾下巡海使,近年来常与佛门菩萨座前尊者,因‘远洋巨轮平安祈福’之职司,屡生龃龉。”
      场中微微泛起波澜,显然不少神灵对此有所耳闻。
      妈祖继续道:“彼等言说,如今钢铁巨轮,导航精密,气象可测,更契合‘智慧’救度之理,故当由代表‘般若’之观音菩萨法门接管。我麾下儿郎,多是历代庇佑海疆、舍身救难之英灵,性子直率,只知千百年来,遇险船员高呼妈祖圣号,便是吾等职责所在,岂容轻弃?彼时争执,竟至对方言说,吾之本源,或为观音菩萨化身之一……”
      她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此等言论,看似抬举,实则无形中,将我扎根于闽海之地方神祇传承,悄然纳入他派体系。更有甚者,对方以‘专业化’、‘大数据’分析信众结构,言我部只擅古法,难应现代之变。吾不禁思忖,若依此理,是否终有一日,吾之‘慈悲’需冠以他名,吾之‘护航’需合乎他律?神职之凝,固然需顺应时势,然其根本,是否亦在于传承之独立与本真之不失?”
      妈祖的发言,没有激烈的控诉,而是以一个具体而尖锐的案例,揭示了“流变”背后可能存在的信仰侵蚀与体系吞并的风险。她将之前部属与佛门的冲突,提升到了一个关乎神祇本质与传承独立性的哲学高度。
      她的话语引起了更广泛的共鸣。那位身着水蓝色袍服的大泽之神立刻接口,感同身受:“娘娘所言极是!岂止海上?我等地祇,如今行事,亦多受‘天庭水务司’条令制约,昔日感应风雨、润泽一方的灵性,几被繁琐章程磨灭!这究竟是秩序,还是枷锁?”
      关圣帝君法身闻言,赤面之上眉头微蹙,他虽与佛门关系尚可,但妈祖所言触及了神祇根本权柄与独立性的问题,这让他也不禁沉思。他沉声道:“神各有司,职有专攻。若借‘顺应时势’之名,行侵夺之实,确非正道。” 他的表态,代表了一部分重视自身独立神格的正神的态度。
      后土缓缓颔首,他的声音如同大地般厚重:“妈祖之忧,亦是吾等历经‘流变’者之痛。神职之变,可源于信众心念之自然转向,亦可源于外力之强行规划。前者如溪流改道,尚存生机;后者若斧凿加身,恐伤根本。吾之形象由男化女,其间多少是自然演化,多少是……为了契合以黄帝为尊的中央神系叙事所需?” 他将妈祖的具体案例,再次引向了更深层的历史重构问题。
      那脚踏风火轮虚影的小童(哪吒化身)撇了撇嘴:“抢来抢去,麻烦!还是小爷我自在,管他叫什么呢,能打就行!” 他的话虽稚气,却也折射出一种对固有神职体系的不屑。
      浑身笼罩赤焰的旱神女魃,发出愈发沙哑的冷笑:“争权夺利……尚有声可发。如吾这般,形貌皆非,神职近乎污名,连争的资格都无,这流变……何其不公!” 她的怨愤,为这场辩论增添了悲凉的底色。
      陆吾再次开口,声震四野:“本质为根,显化为叶。争夺显化之职司,尚可辨析。若连根本之源流、独立之神格皆被混淆、归并,则如木之断根,危矣。” 这位昆仑守护神,点出了妈祖担忧的核心——神性本源被篡改的危险。
      九天玄女轻叹,总结道:“妈祖之例,可见‘流变’已非仅止于形象、职司之微调,更关乎神祇谱系之重构与话语权之争夺。顺应时势固重要,然守护本源之纯正,亦是维系神道不坠之基石。若这‘流变’不再是自然生长,而是沦为……某种庞大叙事机器下的标准化产出,则万千神灵,个性何存?真我何在?”
      争论渐起,新旧观念,不同立场,在这瑶池之畔碰撞。林问心默默听着,心中许多模糊的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春神句芒的束缚、精卫被篡改的历史、土地公关于旧神的感慨、甚至她自己对《天帝纪》的质疑……似乎都能在这场关于“流变”的辩论中找到根源。
      西王母始终静听,未曾打断,直到议论声稍歇,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而平缓:“诸君之论,皆有其理。然,空口无凭,难辨真伪。今日之谈,至此为止。”
      祂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在林问心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并非威压,而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仿佛要看清她灵魂的底色。
      一道清晰无比的神念,如同冰线,直接传入林问心识海,隔绝了外界一切感知:“琅嬛阁林问心,汝以凡躯,持文心,窥规则之隙,当知‘流变’非虚言。下次清谈,吾将展示被尘封之‘元初图景’。届时,望汝擦亮双眼,看清那图卷之上,何为天然经纬,何为……后世添改之笔。”
      话音一落,不等林问心有任何回应,那道神念便骤然收回。西王母的身影随之在玉台上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法会结束。

      (五)归途与涟漪
      林问心随着那沉默的青衣侍女,再次登上渡云舟,沿着那隐秘的灵脉通道返回。她紧握着袖中的鸾鸟令牌,心潮起伏。西王母最后的话,如同在她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元初图景”?那会是什么?是开天辟地时的蓝图?还是所有神祇最初的模样?妈祖的航线,关公的刀,春神的韵律,冬神的藏敛……其最原始的轨迹,是否都铭刻其上?而那些“后世添改之笔”,又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文华宫内。
      司中星君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眉头微蹙。“昆仑方向,灵脉隐有异动,与那缕月桂云气离去的轨迹吻合……西王母的‘清谈’,竟连这等微末仙吏也邀请了么?”
      司命星君抚弄着玉如意上的流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非是微末,怕是关键。此女已成搅动一池春水的那根手指。西王母此举,意在借她这面‘镜子’,映照出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真实’。我等……是继续作壁上观,还是……”
      “静观其变。”司中星君落下棋子,是一招以静制动的“守拙”,“图穷匕未见,何须急于落子?且看那‘元初图景’展开时,这天地棋局,又会生出何等变数。通知司簿,琅嬛阁林问心近日行踪,列为‘隐观’,非重大变故,不予记录,不予干涉。”

      而在那与世隔绝的思过林深处,雨师毕星于定境中悠然醒来,望向西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第八次清谈……终于要触及那被掩盖的‘源’了么?不知那图景之上,‘雨’之真意,是否还保留着最初那份……应地脉、感物候的灵动?”他轻轻叹息,声音融入林间的寂静。

      当林问心如同融入水面的涟漪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涵元舍内时,窗外天庭恒久的光辉正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晨曦”色调——那是悬浮光球模拟出的、标志着一个新的“工作日”即将开始的信号。天庭并无严格的黑夜,但为了维系秩序与仙神自身的节律,依然有以光色明暗、星移斗转来划分的“时辰”。通常以光色转为明亮、清越的晨钟响起为“卯时”,仙吏们开始点卯履职;光色转为温暖和煦为上午;正午时光芒最盛;下午光色渐趋柔和;至光色转为暖黄、暮鼓轻鸣则为“酉时”,意味着主要的公务时间结束,仙吏们可自由活动;待到光色转为幽蓝、仅余星辉,便是“休憩”时段。林问心此刻返回,恰是“卯时”将至未至,大部分仙吏尚在准备或前往各自宫司的路上。
      她不敢耽搁,稍作整理,便带着渡云舟前往玄伯的静室。

      玄伯已然端坐在玉案之后,仿佛从未离开。他接过林问心递还的、已恢复木质模型状态的渡云舟,看也没看便纳入袖中。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目光却仔细打量着林问心,仿佛在观察她身上是否沾染了不该有的气息,“此行……可还顺利?”
      林问心恭敬回答:“回玄伯大人,一切顺利。循令牌指引,抵达一处名为‘瑶池’的秘境,参与了一场……清谈法会。”
      “嗯。”玄伯温和地说,“西王母座前,规矩森严,能平安归来便好。法会内容,关乎古老秘辛,你自行斟酌,非必要,勿要外传,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没有追问具体细节,但提醒之意已然明确。
      “晚辈明白。”林问心躬身。

      从玄伯处出来,她走向自己工作的角落,恰好遇见精卫抱着一摞新送来的、散发着淡淡腥咸海风气息的文献(似乎是新收录的某部《海疆志》残卷)走过。精卫看到她,脚步微顿,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回来就好”,随即抱着文献默默离开。
      还没等她坐下,云墨就凑了过来,手里晃着一卷新到的《星官巡值记录》,脸上带着探究的神色。
      “哟,林问心,你可算出现了!刚才司簿找你没找到,你又钻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他倚在旁边的玉架上,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问,“可别告诉我你又去‘奇物别库’了?那地方去一次尝尝鲜就得了,老往那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找什么上古神器准备造反呢!”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但眼神里确实有几分真实的不解。毕竟,对于一个正常仙吏而言,琅嬛阁的核心典籍才是正道,总去接触那些被定义为“失败”或“不合时宜”的旧物,确实显得有些另类。
      林问心早已准备好应对,一边整理着案头等待校对的玉简,一边平静地回答:“玄伯大人安排我去‘万象藏’乙字区协助整理昆仑来的文献,那边东西多,耗时久了些。”
      “万象藏?!”云墨的声音拔高了一点,脸上露出混合着羡慕和“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家伙,你现在活动的范围是越来越高端,也越来越偏僻了!先是奇物别库,现在是万象藏……下一步是不是该去三十三天外听道祖讲法了?”他摇着头,咂咂嘴,“不过说真的,那些老古董有什么好整理的?晦涩难懂,还容易沾染不明不白的气息,哪有校对这些新到的《星官记录》来得轻松明白?”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有玄伯的安排,但也再次确认了林问心在他心中“总跟奇怪老东西打交道”的印象。唠叨了几句,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星官记录》中一处看似矛盾的数据吸引,嘟囔着“这帮观星的是不是又打瞌睡了”,便抱着卷宗找司簿理论去了。
      (六)沐云池的闲话
      一天的忙碌就此开始。校对、整理、录入……琅嬛阁的工作按部就班。期间,司簿仙官果然过来询问了一下昨日行踪,林问心依着对云墨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司簿面无表情地记录在案,并未深究。
      到了“酉时”将至,光色转为温暖的橘黄,暮鼓声隐隐传来,意味着今日公务基本结束。仙吏们开始整理案头,气氛也松弛下来。
      明月仙子袅袅娜娜地走到林问心案边,细声细气地邀请道:“林姑娘,今日事务可毕?若无事,不如一同去沐云池涤荡一番?连日在万象藏接触那些古物,气息驳杂,需以云气滋养灵台。”
      林问心正觉心神有些疲惫,闻言欣然同意。两人结伴离开琅嬛阁,驾起淡淡的祥云,向着位于天庭东南隅的沐云池而去。

      沐云池依旧是一片广阔无垠、由温暖湿润七彩仙云构成的“云海”。无数神仙在其中若隐若现,放松身心。林问心和明月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云涡,踏入其中。温暖的仙云自动包裹上来,轻柔地摩挲着肌肤与仙衣,涤荡着疲惫与残留的异种气息,通体舒泰。
      她们看到不远处,几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仙官,正像孩童般在云中比赛“潜游”,溅起绚丽的云浪。也看到几位不知哪个宫司的仙子,在云中幻化出灵雀、锦鲤的形态,追逐嬉戏,洒下串串清越的笑声。
      正当林问心闭目享受这份宁静时,旁边一阵略显激烈的讨论声传入耳中。似乎是几位掌管不同水域的神祇,正在抱怨。
      “……东海之外的那片新辟航线,祈愿之力明明指向风波平息,按例该由我等禀明龙王行云布雨,调和风水,可最近总被‘那边’截胡!”一位额头有鳞片纹路的神祇闷声道。
      “谁说不是!说是引入了什么‘新型□□阵法’,由‘协律司’统一调度,效率更高!哼,分明是信力分流的新借口!”另一位身上带着江河气息的女神附和道。
      “慎言,慎言!”一位年长些的水神连忙制止,“协律司背后……牵扯颇多,尤其是涉及新兴航道和那些‘钢铁巨舰’的祈福事务,连妈祖宫那边都……”
      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涉及敏感话题,不愿多谈。
      林问心心中一动,想起了妈祖在西王母法会上的发言,以及之前在“外来神准入司”目睹的争执。看来,这信仰与权柄的博弈,无处不在,连这天庭休憩放松的沐云池,也难免成为信息交换与抱怨的场所。
      明月仙子似乎也听到了只言片语,轻轻拉了拉林问心的衣袖,示意她离开这是非之地。两人又浸泡片刻,待身心彻底舒缓,才起身离开沐云池,各自返回居所。

      林问心回到涵元舍,望着观景幕上模拟的、静谧的“夜空”,心中却并不平静。西王母法会上的宏大叙事,沐云池边听到的细微抱怨,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当前的神道秩序,正面临着来自内部调整与外部冲击的双重考验。而她,手握西王母的请柬,下一次将要直面那可能揭示一切根源的“元初图景”。前方的路,迷雾重重,却也因为这份独特的际遇,而充满了探寻真相的吸引力。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暂时的宁静,只是为了迎接更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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