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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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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维斯神庙的内殿是一间石质小室,地上积着几洼脏水,墙上虫蛀鼠咬的挂毯几乎快散成一缕缕丝线。室内照明全凭伪光柔和的辉芒,再加上一盏结霜的白色炼金灯球有气无力的挣扎。灯球歪歪斜斜地摆在一个灯架上,显得很不牢靠。其下便是将盲眼祭司锁在内殿墙壁上的钢盘。卡特看到后墙上有个门洞,上面挂着帘布,除此以外再无其他陈设。
“诺尔、诺曼,”锁链神父说,“做个好孩子,去把门关上,好吗?”
两个白袍少年把钱罐放在地上,跑到一幅挂毯前。他们齐心合力把毯子掀到旁边,拉动了一个隐蔽的装置。内殿墙壁中某些巨大的机械装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通向神殿门阶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内合拢。它们最终滑到一起,发出石块相互摩擦的刮蹭声,炼金灯球突然变亮,绽放出夺目光彩。
“好了,”盲眼祭司跪在地上,让一大堆松松垮垮的锁链落在周围,堆成一座小山,“到这儿来,卡特·克拉克。让我看看你是否拥有成为这所神庙侍僧的必要天赋。”
锁链神父跪下后,差不多跟卡特一样高。神父向他张开双手,卡特走近两步,静静等待。神父皱了皱鼻子。
“看来盗贼导师对手下誓卒们的清洁问题还是不大注意。没关系。这问题很容易纠正。现在只要把你的手给我就好了,像这样。”锁链用柔和而坚定的动作牵起卡特的一双小手,让他的掌心盖在蒙眼布上。“好了……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你心中所有高贵思绪浮出表面——让你丰沛的精神热流通过清白纯洁的双手……啊,没错,就像这样……”
卡特既觉得害怕,又感到好玩。锁链神父沧桑面容上的条条皱纹逐渐松弛,嘴巴也很快张大,似乎找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
“哦哦哦,”神父轻声呢喃,语气中充满热情,“是的,是的,你的确有些天赋……有些力量……我能感觉到……它几乎像是……一个奇迹!”
说完这话,锁链猛地把头一仰,卡特不由自主地向后跳开。神父的铁链叮当作响,他举起戴铐的双手,捏住蒙眼布,兴奋地把它扯掉。卡特倒退一步,暗自猜测没有眼珠的眼窝该是个什么样子。但神父的双眼完全正常。锁链只是在炼金灯球的强光照射下眯起眼睛,揉了几下。
“啊哈哈哈!”他最终朝卡特伸出双手,大声叫道,“我痊愈了!我痊愈了!我又能看见了!!!”
卡特瞪着他,在同一天晚上第二次像傻瓜似的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袍少年咯咯笑了起来,卡特不敢置信地皱起眉头。
“你其实没……瞎,”他说。
“而你显然还不傻!”锁链高喊一声,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以至于膝盖发出几声闷响。他像只准备起飞的小鸟那样挥舞着戴铐的双手。“诺尔!诺曼!把这操蛋玩意从我腕子上拿掉,咱们好数数今天的供品!”
两个白袍少年快步走到他身边,在镣铐上动了些手脚。卡特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它们就已然松脱,噼噼啪啪落在地板上。锁链神父小心翼翼地揉搓起镣铐下的手腕,那块皮肤白得如死鱼肉一般。
老人不住按摩小臂,好让它们恢复血色。卡特终于开口说:“你不是……真的祭司!”
“哦,这你可说错了,”锁链说,“我是祭司。只不过并非,哦,亚尔维斯的祭司。我的侍僧们不是亚尔维斯的侍僧。而你也不会成为亚尔维斯的侍僧。卡特·克拉克,来跟诺尔·桑赞和诺曼·桑赞打声招呼。”
两位白袍少年掀起兜帽,卡特发现他们是双胞胎,可能比自己大上一两岁,身子骨却比他结实很多。他们有着莫尼卡人的橄榄色皮肤和满头黑发,但那一模一样的大鹰钩鼻实在有些扎眼。他们露出微笑,手拉手冲他深鞠一躬。
“呃,嗨,”卡特说,“你们谁……是谁?”
“今天我是诺曼,”卡特左手边的那人说道。
“明天,也许我是诺曼,”另一个人说。
“也可能我们都想当诺尔,”首先发言的那人紧接着说。
“过段时间,”锁链神父插话进来,“你就能通过我在他们屁股上踢出来的凹痕数量分辨这两个人了。其中有个小子总能设法抢占先机,多挨几脚。”他站在卡特身后,将宽大厚重的双手放在他的肩头。“呆子们,这是卡特·克拉克。你们都看到了,我刚从你们过去的恩主——阴影山的主人那里,把他买了下来。”
“我们记得你,”大概是诺曼的那个人说。
“引火区的孤儿,”大概是诺尔的人说。
“你刚到没多久,锁链神父就买下了我们,”他们齐声笑道。
“少来这套鬼把戏,”锁链神父的话语中透出几分尊贵威严,“你们两个刚刚主动请缨去做晚餐了。梨子加油浸香肠,给咱们的小兄弟准备双份。听见了吗。卡特和我会处理钱罐。”
双胞胎嘴里讥笑两句,又冲他们比了个粗鲁的手势,随即钻过门帘,消失不见。卡特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沿着某种楼梯向下移动,锁链神父示意让他坐到铜钱罐旁边。
“坐吧,孩子。我先跟你念叨念叨此处的情况,”锁链舒舒服服地坐在潮湿地板上,双腿一盘,若有所思地盯着卡特。“你的前任主人说,你可以做简单加法。是真的吗?”
“是的,主人。”
“别叫我主人。害得我牙齿打战,蛋都要缩起来了。叫我锁链神父就行。你坐在这儿,把钱罐翻过来,数数里面有多少铜板吧。”
卡特铆足了力气,试图把钱罐扳倒,他这才明白为何诺尔和诺曼要两个人一起抬它。锁链在钱罐底部推了一把,里面的东西终于撒在卡特身边的地板上。“弄成这么沉,才不容易被人抢走,”锁链说。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冒充祭司?”卡特说着将完好的铜板摞在一起,又将散碎的铜角子拢成小堆,“你不怕诸神降罪吗?不怕亚尔维斯的怒火吗?”
“当然怕,”锁链用手捋着杂乱浓密的胡须,“我怕他们怕得要死。但我刚才说过了,我是祭司,只不过并非亚尔维斯的祭司。我身为谦卑的仆人,侍奉的是无名第十三神,盗贼庇佑者、诡诈看护人、全能的恩主、必要托辞之父。”
“但……世上只有十二诸神。”
“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都可悲地被误导了,我亲爱的孩子,这可真是有趣。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这样想,十二神碰巧有个叛逆的小弟弟,他独有的领域碰巧是你我这样的盗贼。尽管十二诸神不许世人吐露或是听闻他的名号,但他们对他那股特立独行的坏劲儿,还有些若即若离的感情。因此,像我这种鬼祟的老骗子,才能大言不惭地坐在更受世人尊敬的亚尔维斯神庙门口,不用担心会被天打雷劈或是鸦群啄碎。”
“你是……第十三神的祭司?”
“没错。盗贼中的祭司,祭司中的盗贼。诺尔和诺曼迟早会走上我的道路。假如你配得上我花的那几个铜板,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十三神的祭司。”
“但……”卡特伸手从铜板堆中拿过盗贼导师扔下的小包(一个红锈色的皮袋),递给锁链,“如果是你花钱把我买了下来,为何我过去的主人还会留下一份供奉?”
“啊。放心吧,我的确买下了你,而且价钱很便宜。至于这个,可并非什么供奉。”锁链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里。那是颗白色鲨齿,跟卡特的拇指一般长。锁链拿着它冲男孩晃了晃。“你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
“没有……这是什么?”
“是个死亡标志。狼鲨的牙齿——圭达多大佬的私人印记。他是你前任主人的老板。当然了,也是你我的老板。这东西意味着你是个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小瘪三,以至于盗贼导师必须面见大佬,买下杀掉你的许可。”
锁链说着露齿一笑,就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个荤笑话。卡特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是否让你有了片刻迟疑,我的孩子?很好。仔细看看这东西,卡特。好好看,使劲看。它意味着你的生杀大权已被买下。我花了个打折价,从盗贼导师那里得到你,同时也买下了这东西。它意味着即便尼克凡提公爵明天把你收为养子,宣布由你作他的继承人。我仍然有权敲开你的脑壳,把你钉在木桩上,所有莫尼卡人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锁链敏捷地把长牙塞回红皮袋,用纤细棉绳把它系在卡特脖子上。“你要戴着它,”老人说,“直到我认为你表现良好,可以把它取下,或是我决定运用它赋予我的权力……就这样!”神父伸出两根手指,在卡特喉咙前虚划一下,“把它藏在你的衣服下面,每时每刻紧贴皮肤,好提醒自己今天晚上差点,差一丁点,就被割开了喉咙。如果盗贼导师的复仇心比贪欲略多一分,你现在肯定已经漂在海湾中了。”
“我干什么了?”
锁链目光一凛,让男孩觉得刚才试图狡辩实在很不明智。卡特局促不安地拨弄着装有死亡标记的皮袋。
“行了,孩子。咱们就别再侮辱对方的智力了。人这一辈子有三个对象永远无法愚弄——典当商、妓女和你妈妈。既然你妈妈已经死了,我就要取代她的位置。所以少跟我胡扯。”锁链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很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让盗贼导师如此不满。”
“他说我不够……审慎。”
“审慎,”锁链重复道,“这是个好词儿。的确没错,你不审慎。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卡特把脑袋从一堆堆铜板前抬了起来,他瞪大眼睛,几乎流出眼泪。
“一切?”
“没错。一切。”锁链低头看着男孩,良久无语,最终叹了口气,“今天莫尼卡城的好市民们向亚尔维斯敬献了多少?”
“二十七铜爵币,我想是。”
“嗯嗯。也就四银梭伦多一点。今天收成不佳。但也比我见到过的其他任何种类的偷窃强多了。”
“你还从亚尔维斯手里偷钱?”
“当然了,孩子。我说过我是个贼,对吧?不是你过去常见的那种贼。档次更高。整个莫尼卡城到处都是胡跑乱撞,最后让人吊死的傻瓜蛋。这是因为他们以为偷窃是用手干的活儿。”锁链神父说着啐了口唾沫。
“呃……你用什么偷,锁链神父?”
大胡子神父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接着咧开大嘴,又敲了敲自己的牙齿。“脑袋和大嘴巴,我的孩子。脑袋和大嘴巴。十三年前,我把自己的屁股种在这里,从那以后莫尼卡城这些虔诚的笨伯一直出钱喂养着我。而且从安伯兰到塔尔·维拉都知道我的大名。当然我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这些冷冰冰的钱币。”
“会不会很难受?”卡特环顾四周,看了看神庙狭小肮脏的内殿,“住在这儿,永远不能出去?”
“这破破烂烂的小后台根本不是真正的神庙,就像你的老家也不是真正的坟墓。”锁链笑了两声,“咱们是另一种贼,克拉克。欺骗和误导是咱们的工具。咱们可不相信什么苦干实干,凭借一张假面和几句漂亮的谎言,效果要好得多。”
“也就是说……你就像……托儿。”
“差不多吧,但这就像是说一桶火油跟一撮红胡椒粉类似。尽管诸神塞进你脑袋里的常识,还不如他们给一根萝卜的多,但我花钱把你买了下来,正是因为咱们这个特殊的行当,我的孩子。你说起谎来天花乱坠。你比杂耍艺人的脊梁骨还不老实。只要我认为你值得信赖,就肯定能让你有所作为。”
神父探询的目光再次落在卡特身上,男孩猜测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这我喜欢,”他轻声说,“我该怎么做?”
“你可以从讲故事开始。我想听听你在阴影山干了什么,你到底搅出什么狗屎事儿,惹恼了盗贼导师。”
“但……你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没错。但我想听你说,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你第一次就说明白,别往回找补,也不要遗漏任何东西。如果你试图掩盖任何我认为你应该说起的细节,那我就别无选择,只能把你当成完全不值得信赖的可怜虫。而我的答复已经挂在你脖子上了。”
“我该,”卡特说起这话,只有些许迟疑,“从哪儿开始?”
“咱们可以从你最近这次罪过开始。有一条律法是阴影山的兄弟姐妹们永远不能违背的。但盗贼导师对我说,你坏了两次规矩,还以为自己脑子够机灵,可以逃脱处罚。”
卡特脸涨得通红,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告诉我,卡特。盗贼导师说你设计了一个小把戏,导致两名阴影山孤儿被杀。直到第二个孩子死掉之后,他才发现你在其中所做的手脚。”锁链十指相对搭在面前,平静地注视着颈上挂着死亡标志的男孩,“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想知道你是怎么杀的。我想听你自己说。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