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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6章 未完成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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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心计……呵呵”
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解雇通知”四个字,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炸弹,将她这些日子以来努力重建的秩序与信心,再次炸得粉碎。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微弱。周围的同事或同情或避讳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不是因为能力,不是因为失误,仅仅是因为那场无妄的“小三”风波,公司需要一个尽快平息事态的牺牲品。而她,这个没有背景、只有“打字快”这项技能的技术员,成了最合适的那个。
她拒绝了几个同事“去喝一杯散散心”的客套邀请,一个人收拾好东西——其实也没多少私人物品,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一小盆绿萝,还有梁敏送的那个她一直没舍得用的精致笔记本。走出LG时,夕阳正斜斜地打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眯起眼,觉得这阳光真不公平,怎么还能如此灿烂。
她没有直接回家,那个她和梁敏共同租下不久,充满了乔迁喜悦的小窝。她无法面对梁敏关切的眼神,至少现在不能。她拐进了一家常去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酒屋。
“老板娘,先来一手台啤。”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一杯接一杯,她试图用酒精冲刷掉那份屈辱和迷茫。脑海里翻腾着同事们事不关己的脸,李太太那张哭泣着道歉却又隐含怨恨的脸,还有……梁敏那张总是沉静,却在她说“我信你”时格外坚定的脸。
“空降又怎样?人家有实力啊。”
“美方,你别怕,我信你。”
“冰箱里有粥和面,不知道你爱吃哪种,醒了热再吃。”
……
那些话语,混着酒意,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哦?”一个略带轻浮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江美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她皱皱眉,懒得搭理,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男人却似乎觉得更有趣,又靠近了些:“心情不好喔?阿哥陪你聊聊嘛……”
“免。”江美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带着明显的拒意。她此刻尤其厌恶这种来自男性的、不自知的打扰。
男人还想说什么,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讲‘免’,你是没听到哦?”
江美方循声望去,只见梁敏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大概是刚下班赶过来,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搭讪的男人,明明身形纤细,眼神却像出鞘的刀,锋利又冷静。
男人被这气势慑了一下,悻悻地嘀咕了一句“吼,查某郎凶巴巴”,摸摸鼻子走开了。
梁敏这才在江美方对面坐下,看着她面前空了的几个啤酒瓶,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责备。“打你电话都没接,我问了阿惠,她说看你往这边来了。”
江美方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忽然傻笑起来:“阿敏……你来啦……你好像……好像《射雕》里来救人的女侠哦……”她的国语因为醉意,带上了更浓的、软糯语调。
梁敏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她还想倒酒的瓶子。“别喝了,我们回家。”
“家?”江美方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涌上巨大的委屈和自嘲,“我冇家啦……工作也冇了……我阿母要是知影,一定又爱念……讲我读册读遮尔悬,结果连一份头路都顾未牢……”(我没家了……工作也没了……我妈要是知道,一定又要念叨……说我书读那么高,结果连一份工作都保不住……)
她开始用夹杂着模糊的醉话倾诉,说到激动处,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梁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上一张纸巾,或者在她语无伦次时,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好了,我们回去。”梁敏起身,搀扶起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江美方。江美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梁敏身上,女性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淡淡的书墨和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奇异地安抚了她躁动不安的情绪。她没有抗拒,任由梁敏半扶半抱地带着她离开。
夜风一吹,酒意更上头。回到公寓楼下,江美方说什么也不肯立刻上楼,拉着梁敏坐在小区花坛的边缘。
“阿敏,”她靠在梁敏肩头,声音含混不清,“你真好……你真的……真好……”
梁敏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夜晚很安静,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近处的虫鸣。月光洒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江美方抬起头,醉眼迷蒙地看向梁敏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间带着酒气,却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你毋惊哦?惊我是……是彼款人讲的……坏查某?”(你不怕吗?怕我是……是那种人说的……坏女人?)
梁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江美方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脸颊,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脆弱和不确定。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江美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滚烫的耳垂。
“我讲过了,”梁敏的声音很低,在夜色里像潺潺的溪流,“我信你。你不是。”
简单的几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江美方怔怔地看着她,看着月光在她清亮的眼眸里流淌,看着那微抿的、似乎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的唇瓣。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心里滋生,她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靠回了梁敏的肩头,像寻求温暖的小兽,低声喟叹:“我真多谢你……阿敏。”(我真谢谢你……阿敏)
那一晚,梁敏几乎没怎么睡。她帮江美方换下带着酒气的衣服,用温毛巾帮她擦脸,喂她喝了点温水。江美方睡得很不安稳,时而嘟囔几句梦话,时而又像被噩梦惊扰。梁敏就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沉睡的侧脸。
这个女人,像台南的阳光,直接、热烈,有时又带着点莽撞的可爱。她闯入自己原本规划清晰、却略显灰白的世界,带来了吵闹,也带来了生机。在她被全世界质疑的时候,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这种相信,仅仅是因为正义感吗?还是因为……在茶水间初遇时,她那句带着侠气的解围?还是在夜风里,她靠在自己肩头那份全然的信任?抑或是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因为她的存在,而开始有了“家”的温度的每一个瞬间?
梁敏伸出手,指尖悬在江美方脸颊上方,终是没有落下。一种陌生的、柔软而又酸胀的情愫在她胸腔里蔓延。是怜惜,是信任,还是……更多?
第二天江美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洒了进来。她揉着额角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着干净的睡衣,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几颗解酒药。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笼,昨晚的狼狈、醉酒、梁敏的突然出现、夜风里的依靠……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死了死了……这次形象全无了……”她懊恼地捂住脸。
走出房间,餐桌上放着简单的早餐——清粥小菜,旁边照例贴着一张便签,梁敏清秀的字迹写着:“先把药吃了,再吃东西。今天请假在家休息,别乱想。”
粥还温着,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似乎连带着心里的滞涩也融化了一些。梁敏已经去上班了,屋子里很安静。这份无声的体贴,比任何言语都让江美方感到心安,同时也滋生出更深的彷徨。
接下来的日子,江美方陷入了低谷。她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家面试,也总是在听到她被LG辞退的原因后(尽管她尽力解释),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是不是当初选择回来台南,选择……靠近梁敏,是一个错误?
梁敏将她的消沉看在眼里,她没有过多地安慰,只是默默地将更多的生活琐事接手过去。晚上,她会拉着江美方一起看无聊的电视剧,或者分享一些公司里无关痛痒的趣事。她甚至会学着做几道台湾本地的小吃,虽然味道总是差强人意。
有一次,江美方半夜醒来,发现客厅有微光。她悄悄走过去,看到梁敏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电,屏幕上显示的是几家台南本地互联网公司的招聘信息和行业分析报告,旁边还摊开着笔记。柔和的屏幕光映着她的侧脸,神情专注而认真。
江美方没有出声,她退回房间,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梁敏在用她的方式,默默地支持她,为她寻找出路。这份细致入微的守护,比酒精更让她感到晕眩。
三个月的同居时光,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流逝。江美方在沉寂中慢慢积蓄着力量,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在日复一日的相互依靠中,悄然发生着变化。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碰触又快速分开的手,一份默默放在对方桌上的小点心……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甜而微涩的气息。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江美方收到了一家新兴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通知,职位是她感兴趣的内容运营。她兴奋地和梁敏分享这个消息,两人难得地一起出门,去常去的那家小馆子吃了顿饭,算是庆祝一个小小的开端。
饭后,梁敏提议去海边走走。
黄昏的海边,游客散去,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节律。两人并肩走在沙滩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美方,”梁敏停下脚步,望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海平面,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总部那边的外调期……下个月就结束了。”
江美方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一直刻意回避去想这个问题,此刻被猛地提起,才发觉它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你要回去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梁敏轻轻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江美方看不太懂的情绪,“公司征求我的意见,是留下,还是回去。”
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江美方看着梁敏,看着她被海风扬起的发丝,看着她眼中映着的、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夕阳,也看着那夕阳映照下的、属于自己的,微小而清晰的倒影。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海中叫嚣:留下!说你想她留下!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怯懦地阻止:你凭什么?你连工作都没有,你刚刚从一场狼狈中挣扎出来,你拿什么留住她?大陆有她更好的发展,那里或许才是她该回去的地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到梁敏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慢慢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然后缓缓地,重新归于平静,甚至比平时更疏离一些。
梁敏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回头,继续望向大海。
“走吧,风大了。”她最终只是这么说,声音融入了海浪声中,听不出喜怒。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那种之前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蜜暖昧,被一种沉重的、未竟的怅惘所取代。江美方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像破了一个大洞,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错过了吗?在幸福的门口,因为内心的怯懦和自我的怀疑,她又一次,习惯性地退缩了。
梁敏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里,看不出表情。只有紧握着方向盘的、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海边的答案,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了黑暗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