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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何夙夜踽踽独行(七) ...

  •   一路无言,只闻脚步踏碎尘土与春风掠过荒草的声响。走了大半日,当三人露出些许疲态时,一片辽阔的平野在眼前豁然展开,而地平线的尽头,匍匐着一座巨兽般的城市。
      日头微斜,金色的阳光为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
      “前面便是长安。”商玦的目光转向前方。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阿离心中漾开深沉的涟漪。
      二人顺着商玦的目光极目远眺。距离尚远,只能看见一片青灰色的、连绵不绝的巨影,仿佛沉睡中的山峦。在那巨影的上空,隐约有云气缭绕,那并非自然的云雾,而是百万人口聚居生息所蒸腾起的烟火尘息。一条如丝带般的河流绕城而过,在夕阳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点。
      “那就是……长安?”牛壮眯起眼,努力想看清细节,最终却只捕捉到一抹横亘天地的磅礴轮廓。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混杂着对未知的憧憬与敬畏,悄然在他心底升起。
      商玦微微颔首,说道:“走吧,天黑之前,找个住宿的地方。”
      他说完便走在了前面。身后两人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还未进城,众人就被长安城外的繁华所震撼。大路上,胡商牵着骆驼缓缓走过,驼铃在春风里荡出碎响。酒肆高悬彩幡,歌姬的琵琶声从二楼飘下来,混着游人的笑语。
      街头巷尾,游玩的士人簪花骑马,衣袂翻飞如蝶,仿佛从未有过离乱;暮鼓声中,卖花翁担着残蕊归家,金吾卫点灯照路,依旧在诉说繁华。几个孩童在梨树下追逐嬉戏,惊起一群栖雀。花瓣随着鸟雀簌簌落下,好似扯碎的云锦天衣,扰了满城风雪。卖饴糖的老翁推着车走过,车轮碾过满地落花,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离一时有些愣住。
      “这就是长安啊!”牛壮发出感叹,几经丧乱,长安依旧是长安!
      “城依旧,人不再!只有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罢了!”商玦脸色冷漠,然后看向了阿离,认真道,“修仙之人,应斩尘缘,不插手凡俗之事!”
      这是商玦第三次说这句话了,阿离内心疑惑,不禁认真看向了商玦,想探寻话中深意,谁知商玦此时已看向了别处,大步向前走去。
      阿离和牛壮只好紧跟其后,三人也不进城,就在城外住宿,随意走入了第一家客栈。
      “老板!这里可有面食?”阿离问道。
      “面食?我家店不卖面,主要是些西域小吃。”老板声音利索,走路带风。
      “长安境内竟然不卖面食?”牛壮声音大了点,眼睛四处望了望,彷佛想要再次打量一遍店子。
      “诸位说笑了,长安面食天下闻名,独我这小店不卖面食!”老板一脸无奈,“长安城内好的面坊实在太多了,在下手艺又不行,再去凑这个热闹,真的得活活饿死了!”
      “我这家店的前东家是个丝绸发家的,一匹流光锦引得城内万千妇人竞相购买,做了几代丝绸生意,开了很多店铺。前些年,孙子辈终于有人中了举,现在已经改了门户,一跃成为了官老爷!”老板也不见外,见着客人就聊上了,眼里充满了羡慕和跃跃欲试,“不过我也听说,他们祖上就是面食起家,后来发家了,不知怎的还留着一家面馆,想来也是个不忘初心的。”
      “诸位要不尝尝西域小食,虽比不得我中原美食,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老板边说,边摆好了茶具,倒好了茶。
      众人见状,也就坐了下来,点了几道特色菜。
      很快饭菜上齐,看着精致可爱,别具一格。
      “还挺好吃的!就是分量忒小,不够俺老牛塞牙缝的!”牛壮一口一个点心,很快一盘点心就见底了,咂摸咂摸嘴道。
      老板连忙赔笑:“西域小食,就是吃个新鲜!小店茶水管饱,壮士慢慢享用!”
      “老板,这里可有住处?”商玦不想再走动,直接问道。
      “二楼可住宿。”
      “三间上房!”
      “阿离姑娘和牛大哥可想去城内玩上几天?”
      “仙子可以去长安城逛逛,四月份,正是长安城最美的时刻!”老板们满脸堆笑,那架势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留在长安。
      “哦?怎么美了?”
      “长安四月,梨花满街。千树梨雪压重城,万枝梨柯交相映。微风过处,落雪纷纷,那场景,实在是美不胜收!”老板好似说了无数遍类似的话,辞藻华丽,脱口而出,脸上堆满了程式化的向往,“每年这个时候,好多仙子都来长安游玩,想必仙人也是专门来看长安梨雪的吧!”
      一旁的阿离心神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声地击中了。
      梨花满街?
      一个模糊至极的画面极快地闪过脑海——一团硕大的梨白、一场迷离的雪、一头白发……以及其中挥之不去的……决绝与悲凉……
      “这……”她下意识地低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了,我们只是恰巧路过而已!休息一晚,就要出发。”商玦看了看老板,没注意到阿离已经变了脸色。
      吃完饭,三人各自走入房间。一夜无事。
      第二日,日色未起,晨雾氤氲,吃过早点,三人便又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征程。
      就在他们穿过城门,即将远离的那一刻,一阵晨风自城内拂来。?
      长安城内,梨花满街。风过时,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细细簌簌,那声音轻盈而欢快,像是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好似终于等到了那许久不归之人。
      一路疾行,不消半日,便到达了云横秦岭。远远望去,山峦若巨龙盘伏,绵延无际,主峰若隐若现,隐匿云雾中,而云横秦岭便位于主峰上。
      行至山脚。阿离定睛一看,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林间传来阵阵鸟鸣;清澈的河流蜿蜒曲折,两岸野花探头探脑。迎面走来了一个个旅人,吵吵闹闹,谈笑风生。阿离和牛壮相视一眼,此地竟与凡界毫无异处。
      商玦走在了前面,寻了个没有人烟的一处,随手一挥,云梯出现。
      阿离与牛壮举目望去,那云梯像一道通往天际的银色闪电,笔直地刺向苍穹。仰望时,视线被无尽的阶梯牵引,直至消失在云海深处,令人眩晕又神往。风在阶梯间呼啸,如同远古巨人的低语,激起内心深处的战栗与敬畏。站在其下,凡人渺小如尘,却又因这仰望的姿态而格外伟大。
      “这便是登仙梯,踏入修仙界,从此,前程往事,一刀两断!从此不再过问凡尘之事!”商玦一脸严肃。
      二人细细思忖商玦的话语,想来商玦很是抵触凡俗之事,一路上,除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很少参与凡尘,即使非要参与,也很快就脱身,不沾染半点尘埃!
      二人默默无语,跟在商玦身后,踏上了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登仙梯。
      仙梯降落,前尘往事化飞烟;
      玉阶生寒,从此仙凡隔云渊。
      阿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前走,九霄清冷,人间渐远。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壮已满头大汗,长刀立地,单手撑着,望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天梯!
      “牛大哥可要休息片刻?”看着大喘吁吁的牛壮,阿离开口问道。
      “不了!阿离妹子,你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着!”牛壮的眼睛里迸射出火热的光芒,边说边已挪起了脚,一点一点,往上搬动。
      阿离见状也放慢了步伐。
      “登仙梯便是这样,谁也帮不了忙,只能靠自己!”商玦的声音再次传来,或远或近,消散在云雾中,让人听不真切。
      日月忽逝,春秋代序。昼与夜失了界限,晨与昏如线团纠缠,在重复的登临过程中,行人好似忘了自己,光阴如牢,囚我于斗室!
      就在这无尽的重复即将吞噬最后一丝清明时,阿离眼前蓦地闪过一片极致的白——是长安城那场未来得及细看的梨花雪。那画面清冷决绝,却像一柄利刃,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迷雾。
      意识到这一点时,阿离精神一振,转眼间,便身处另一地方。只见外面人影流动,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抬头望去,大大的“登仙台”三字映入眼帘。
      “阿离姑娘果真不凡,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商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阿离循声望了过去。
      只见商玦换了一身衣衫,墨发玄衣,临窗而坐。他面前摆了一壶茶,沏了两杯,茶雾袅袅,明显在等着阿离。
      “多谢商仙人招待!”阿离笑着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浅尝一口后,便顺势坐了下来。茶水清冽,带着一股秦岭特有的冷香,让她略显焦躁的心神为之一清。
      窗外,青石长街蜿蜒入云,两侧朱楼,酒旗招翻,隔岸绣阁,明灯高悬。法袍修士摩肩接踵,衣袂间暗香浮动;商贩叫卖此起彼伏,谈笑中钱如泉涌。行人如织,编就点点星河。
      “我原以为修仙界非复人间岁月,没想到竟与凡尘无二。”此情此景,阿离忍不住又笑了笑。
      “本就由人成仙,自是与人间一般!”商玦说完,自然而然道,“阿离姑娘之前没来过云横秦岭?”
      阿离看了眼商玦,青年面色不改,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
      阿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笑着说道:“以前我并不了解修仙界。”
      一路上,商玦都有在似有似无的试探和暗示,阿离不明所以,但她说的倒是实话,并没什么见不得人。其实阿离并不知道修仙界,也不了解所谓的“云横秦岭”,这次有机会她便想过来看看。不过她的实话,也不知道别人信了没。
      又是一阵无言。
      “不知道牛大哥何时能来?”阿离的声音再次传来。
      “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若遇到心魔,数月都有可能。”商玦的声音淡淡。
      知道旁人无法提供帮助,只能靠牛壮自己走出来,阿离也就转移了话题。
      “登仙台?凡人都要由此踏上仙途吗?”
      “修仙之人。”
      “修仙之人?和凡人有什么区别?”阿离有点疑惑。
      “修仙之人,应斩断尘缘,不插手凡俗之事!”商玦再次重复,看着阿离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阿离有些莫名,商玦这郑重的语气,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还没等阿离反应过来,商玦继续开口说了起来:“约莫三百年前,才修建了登仙台。在此之前,仙凡两隔绝。”
      “又是三百年前?”阿离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又是夏帝时期吗?”
      看着阿离确实是一无所知的模样,商玦这才开口:“更准确来说,是二百五十年前,夏帝宁后去世,元帝当政时期。”
      “元帝……”
      “元帝当政后期,偶有一日,登仙台起,仙道之门大开,从此以后,凡人修仙,蔚然成风!”
      这段描述充满了怪异之处,阿离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之前一直有仙人吗?之前的仙人都在何处?仙道之门一直是关闭的吗?为什么都发生二百五十年前?还有,阿离隐约感觉到商玦话中的奇怪称谓,凡人修仙?难道之前的仙人都不是凡人?……
      最后,阿离只问道:“在此之前,登仙台一直存在吗?”
      商玦沉默。
      阿离知道了,每次商玦不愿意回答的时候,就保持沉默。阿离虽然面色不改,但内心里想吐槽很久了,这种性格实在令人讨厌,说话不点透,都让别人去猜,一遇到不想聊的话题就开始沉默,当别人都是你肚子里蛔虫呢!
      一时,阿离也沉默了下来。
      二人慢慢品茶。
      一连过了半月,阿离也打听到了更多关于修仙界的事情,但牛壮还未出来,阿离不免有些担心。
      “想来是遇见了心魔!”商玦也忍不住看向了台中央。
      “牛大哥能熬过去吗?”
      “说不好!不知道他的心魔是什么?
      阿离连聊天的心思都没有了,一直坐在大厅里等着。
      一月后,牛壮突然出现。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却步履虚浮,黝黑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干裂的嘴唇苍白如纸,仿佛一身精气都被抽空了。
      “牛大哥,可还好?”阿离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触手只觉他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她的眉头紧紧锁起。
      “阿离妹子,操…心了……”牛壮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嘴角却沉重得如同坠了铅,无论如何也扯不动。话还未说完,他眼皮一翻,浑身力气尽散,直直向前栽去。
      一旁的商玦眼疾手快,一步跨前,稳稳架住了牛壮瘫软的身体。“走!”他当机立断,一手搀着牛壮,另一手拉住阿离,足下轻点,一柄朴实的飞剑便凭空出现,载着三人化作一道惊鸿,直射向云雾缭绕的最高峰。
      风声在耳畔呼啸,山河在脚下急退。不过须臾之间,三人便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仙家福地。阳光下,巨大的山门石碑上,“商山”二字铁画银钩,熠熠生辉。商玦毫不停留,驾驭飞剑直接越过山门,向内疾驰,最终落在一座药香弥漫、灵气氤氲的山峰——清丹峰。
      他径直闯入一间净室,拦住一位正低头仔细捣弄药材的素袍男子:“师弟,劳烦你看一下!”
      那男子闻声抬头,面容清雅,眼神温和。他并未多言,立刻净手上前,指尖轻轻搭上牛壮的手腕。
      片刻后,他神色稍缓:“无碍,心神体力透支过巨,元气损耗严重罢了。服下这枚‘蕴神丹’,好生静养些时日即可。”说着,他便取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沁人药香的丹丸,喂入牛壮口中。
      安顿好沉沉睡去的牛壮,商玦这才转向阿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随我来,我带你去主峰。”
      阿离不解:“我为什么要去主峰?”
      商玦又是沉默。
      阿离知道商玦又不想回答,便换了个话题:“不知道牛大哥日后将如何安排?”
      “从外门慢慢修行,一步步往前!”商玦淡淡回答。
      “外门?”
      “修仙皆是如此,没有捷径可走!”
      “不知商仙人为何将带我去主峰?”
      商玦又没了声音,阿离明白了,对方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再次沉默以对,想到这她忍不住地抽动嘴角。
      又是一路无语。
      御剑而行,两侧流云舒卷,沿途景色倒退,不消片刻,便已抵达主峰下。
      “阿离姑娘先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峰上禀报师父!” 商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话音未落,他便已化作一道残影,径自踏着陡峭的山径疾行而上,将阿离一人留在了原地。
      只是转瞬之间,那道雪色身影便已在蜿蜒山道上化为一个小点,最终彻底消失在缭绕的云雾深处。阿离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终是忍不住再次抽动嘴角,周遭寂静得只闻山风过隙的呜咽与远处隐约的鹤唳,商玦的这份“待客之道”,倒也真是……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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