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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言墟之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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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中心的穹顶悬着水晶灯,流光像碎钻般洒在全场,而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几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同声传译箱。它们通体由哑光钛金打造,六边形的舱体拼接得严丝合缝,镂空的格栅透着内部暖黄的光,远远望去,恰似一座精致的金属蜂巢,在冷气氤氲的会场里泛着冷静的光泽。
陈译就嵌在其中一个格子间里,空间狭小得刚能容下他和一套译控设备。头戴式降噪耳机将外界的喧嚣滤去大半,只留演讲者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面前的控制面板上,指示灯像星子般明灭闪烁,按键被他指尖磨得泛出温润的包浆。他的声音经过电流的精细过滤,剔除了所有冗余的气息与顿挫,平稳得如同山涧深潭的流水,清晰地飘向下方数百个席位——那里坐着西装革履的企业家、手持文件的学者,此刻都屏息凝神,听他将演讲者那番激情澎湃、带着莱茵河畔韵律的德语,精准转化为字正腔圆的中文。
“……因此,可持续性发展并非一个可选项,而是我们文明存续的唯一路径……”
陈译的大脑运转得像一台超频的并行处理器,听觉捕捉到音节的刹那,语义已在脑中飞速解码,随即被拆解、重组,严丝合缝地嵌入中文的语法框架里。从接收、解析到输出,几乎不存在分毫延迟。这种对语言的极致掌控,总能给带来他难以言喻的快感——仿佛他不是在做翻译,而是一位搭建跨语言桥梁的建筑师,每一个词汇都是坚实的榫卯,每一句话都是流畅的拱券,让意义毫无损耗地从一端抵达彼岸。在他眼里,那些在两种语言间卡壳、卡顿的同行,简直是没调试好的旧机器,而他,是这行里最精密的那一款。
然而今天,这台“精密机器”却出了点小故障。
就在演讲者声调陡然拔高,掷地有声地说出“文明的终极关怀”时,陈译的耳膜深处,毫无征兆地刺入一缕杂音。那声音极细、极尖,像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猝不及防就戳破了他精心构筑的语义之网。他心脏猛地一缩,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几不可察地顿了半秒,嘴上却本能地在输出句里嵌了个微乎其微的停顿——短到不足零点一秒,快得像错觉。台下依旧鸦雀无声,没人察觉这场转瞬即逝的“翻译事故”,可陈译自己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松动了,就像精密齿轮里卡进了一粒细沙。
会议散场后,那缕杂音并未如他所愿消失,反倒像生了根,化作持续的低沉嗡鸣,在他听觉边缘盘旋不去。他摘下耳机,现实世界的声响轰然涌入:与会者的交谈声、皮鞋踩过大理石地面的脆响、折叠椅拖动时的刮擦声、远处街道传来的汽车鸣笛……这些往日里层次分明的声音,此刻都蒙了一层模糊的毛边,像被揉皱又展开的照片,失去了清晰的轮廓。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暗自嘀咕:“这是熬太久出现幻听了?下次得把甲方给的加班费匀点出来买个新耳机。”
陈译挤上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里的拥挤程度堪比被强行塞满的沙丁鱼罐头,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与麻木,肩膀挨着肩膀,呼吸交缠在一起。他艰难地挪到门边角落,背靠着冰凉的玻璃,闭上眼试图屏蔽那恼人的嗡鸣。可刚静下来没多久,一个奇怪的声音就钻了进来。
“……九柱承天,虚言为地……嘻嘻……吃了,都要被吃了……”
声音苍老得像生了锈的风箱,沙哑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嬉皮笑脸,来自斜对角的角落。陈译眯眼望过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缩在那里,头发纠结成一团团脏辫,脸上沾着泥污,正对着空气念念有词,手指还在空中胡乱比划。周围的人像是躲避洪水般自动与他拉开距离,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嘴角挂着看热闹的窃笑。
陈译的职业病瞬间犯了。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启动“翻译程序”,试图解析这串奇怪的话语。九柱?是哪九根柱子?虚言?指空话还是别的什么?被吃了?谁要被吃?这些词单独拎出来都有明确含义,可组合在一起,却像一堆乱码,疯狂吞噬着逻辑,怎么也拼不出连贯的语义。这感觉比翻译那些晦涩到骨子里的后现代诗歌还让人挫败——至少诗歌还能靠意象硬凑,这玩意儿简直是语义界的“泥石流”。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只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被一种野蛮又无逻辑的力量侵入了,就像精心打理的草坪被人踩出了一串泥脚印。“得,今天真是撞邪了,再待下去耳朵都要被污染。”他低声抱怨着,见地铁即将到站,干脆提前一站下了车,迫切地想呼吸点“正常”的空气。
回到位于高层的公寓,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尘不染的地板、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家具,连书架上的书都按学科分类,码得像列队的士兵——陈译的生活和他的翻译风格一样,刻板得近乎强迫症。他按惯例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倒了小半杯,又打开音响播放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醇厚的酒香和悠扬的旋律本该安抚他躁动的神经,可今天却收效甚微。地铁里老人的疯话像单曲循环般在脑中盘旋,和会议结束时那诡异的杂音搅在一起,成了一首难听又停不下来的“噪音二重奏”。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书柜最顶层那个积了薄尘的纸箱上。那是林薇的遗物,或者说,是她失踪前留下的东西。林薇是他大学时的学姐,民俗学领域的天才,眼神里总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像藏着一整片星空。当年陈译还在翻译行业门口徘徊时,是她鼓励他“语言是连接世界的钥匙”,也是她帮他拿到了第一份重要的会议翻译订单。他对她,藏着一份始于敬佩、终于心动的倾慕,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失踪了。
官方结论是“长期精神压力导致崩溃,自行出走”,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城市另一端的精神卫生中心。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结论漏洞百出——林薇性格坚韧,研究再辛苦也从未流露过崩溃的迹象。只是这事后来被压了下去,渐渐成了大家讳莫如深的谜团。陈译把她的东西搬回来后,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敢打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怕面对可能的真相。
但今晚,一股莫名的冲动像藤蔓般缠上心头,驱使着他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个纸箱。纸箱不算重,打开时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呛得他打了个喷嚏。里面大多是学术笔记和打印资料,封面写着“城市风水考”“未完工地铁线传说汇编”“地方志怪异记载整理”之类的标题,字迹娟秀,是林薇的手笔。
陈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大多是枯燥的考据和手绘的地图,直到一本棕色硬皮笔记本从资料堆里滑了出来。这不是她常用的学术笔记,封面没有标题,皮质被摩挲得有些磨损,更像是一本私人手札。他指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了扉页。
娟秀却略带潦草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页:“语言构筑了我们的现实,但当语言本身失去意义,现实是否会崩塌?”
陈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插进了他今天所有困惑的锁孔里。他定了定神,加快速度往下翻。
笔记本里布满了荒诞的草图和碎片化的研究记录:有对城市下水道系统异常回声的频率标注,旁边画着小小的声波图;有对凌晨三点三十三分街头流浪猫行为的观察,写着“此时段猫群集体朝向西北方,发出无意义嘶吼”;还有对老城区某些居民“突然说出陌生语言”的访谈记录,字迹从工整逐渐变得潦草,能看出记录者越来越激动。
翻到某一页时,陈译的手猛地停住,呼吸都屏住了。
这一页上,用浓重的黑墨水画着一根盘龙柱,笔触狂乱而用力,线条扭曲得像是在挣扎,龙的眼睛被涂成了深黑,透着一股诡异的压迫感。陈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本市的地标“九龙柱”,矗立在市中心高架路的交汇处。
关于九龙柱,有个流传甚广的都市传说:当年修建高架时,这根柱子的地基怎么也打不下去,事故频发,后来请了高僧做法,在柱身雕刻九条盘龙镇邪,工程才得以顺利进行。陈译以前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没当真过,可此刻看着林薇的素描,他却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素描旁边,是林薇更加狂乱的字迹,有些地方甚至因为墨水晕开而难以辨认:“入口不在荒郊,而在喧闹的核心。‘它’的胃口越来越大……不是吞噬血肉,是‘意义’本身!”“当语言失效之处,噪音成为主宰,‘言墟’之门洞开。”“听到了吗?那些被剥离的意义在哀嚎……像没家的孩子。”“关键不是地点,是‘状态’。当所有的声音都失去意义,只剩下纯粹的‘声’……”
最后,在页脚的空白处,她的字迹突然变得极其工整,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写着一串古怪的音节,旁边用红笔标注着:“钥匙?抑或是诅咒?”
这串音节怪异至极,既不是英语、法语这类常见外语,也不是拉丁语、梵语等古老语种,全是些拗口的辅音和扁平的元音,组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带着抗拒被发声的特质。陈译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两个音,舌头都差点打卷,活像嘴里含了块融化的橡皮糖。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陈译猛地合上笔记本,胸口剧烈起伏。林薇笔记里的“意义”“语言失效”“噪音”,和他今天的经历完美重合,精准得可怕。这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说,林薇早就接触到了那个他连边都没摸到的未知领域?她的失踪,和这些诡异的记录又有什么关系?无数个问题像潮水般涌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第二天一整天,陈译都心神不宁。翻译时好几次差点出错,多亏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及时补救。那串古怪的音节像一段顽固的病毒代码,在他脑子里自动循环播放,挥之不去。傍晚结束工作后,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往市中心的九龙柱而去。
此刻正是晚高峰,高架路上车水马龙,巨大的九龙柱支撑着纵横交错的桥面,车流在头顶呼啸而过,引擎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形成永不停歇的轰鸣。霓虹灯次第亮起,红的、黄的、蓝的光映在柱身的龙纹上,光影流转间,那些龙仿佛活了过来,在柱身上扭曲、盘旋。陈译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走到人行道上,仰头望着这尊现代工程与古老传说交织的庞然大物,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只依附在石柱上的蚂蚁。
他想起林薇笔记里的话,深吸一口气,试着放下大脑对“意义”的本能捕捉,不再去分辨“这是汽车喇叭声”“那是行人的说话声”,只是单纯地接收那些声音的物理振动。
起初,入耳的还是混乱的噪音洪流:引擎的轰鸣、喇叭的尖啸、风声的呜咽、远处商场传来的流行乐片段、行人擦肩而过时的片言只语……杂乱无章,令人烦躁。可渐渐的,随着他彻底放松下来,那恼人的背景嗡鸣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变化——所有声音都开始剥离它们的“意义”。
汽车喇叭不再代表“警告”或“催促”,只是一串尖锐的频率;行人的谈笑不再传递“开心”或“抱怨”,只是一串波动的音节;风声不再意味着“即将降温”,只是气流穿过缝隙的振动。语言失效了,文字失去了载体,世界彻底还原成一场盛大而空洞的音响仪式,只剩下纯粹的“声”在空气中飘荡。
就在这时,陈译感到口袋里的纸片在发烫——那是他昨天晚上抄下那串怪异音节的纸条。他猛地掏出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看着那些扭曲的符号,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涌上心头,像是有个声音在耳边催促他:念出来,快念出来。
他环顾四周,行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这个站在九龙柱下的男人。陈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根沉默矗立、龙影盘踞的巨柱,挺直脊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段咒语般的音节。
每个音都拗口至极,念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甚至感觉喉咙都有些发疼。可就在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世界突然陷入了死寂。
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绝对的、真空般的寂灭。头顶川流不息的车流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远处的喧嚣、身边的脚步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眼前那坚实的九龙柱柱体,那粗糙冰冷的花岗岩表面,突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荡漾起来,纹理扭曲、变形,石材的质感一点点褪去,化作一片旋转的、深不见底的灰白漩涡。
漩涡中心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和意识,疯狂地往里面拖拽。陈译只来得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喉咙里挤出一声没来得及完成的惊呼,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拽离了现实的地面,一头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他赖以立足的现实锚点,已彻底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