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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所谓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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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十七分,“聚源大厦一楼大厅,有人被捅伤,人跑了!”
郭建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念念,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念念早已利索地备好装备,紧随其后冲出办公室。警车呼啸着划破午后的车流,郭建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眼神锐利如鹰,丝毫不见慌乱。
秋阳斜斜地切过聚源大厦一楼大厅的玻璃幕墙,此时大厅已是一片混乱。警戒线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郭建立的黑色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多余声响。他停在距离伤者三米远的地方,目光先扫过旋转门旁散落的金属垃圾桶——桶身有变形凹陷,边缘沾着半枚模糊的血指印。
“师父。”念念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已经拨通了急救电话,正举着手机报地址,目光却忍不住飘向花坛边蜷缩的男人。
男性伤者侧卧在地,浅色衬衫被暗红血渍浸透,胸口与腹部有七处明显的创口,最深的一处位于左胸第三肋间隙,血珠正以缓慢却持续的速度渗出。郭建立蹲下身,右手食指轻轻搭在伤者颈动脉处,指尖能感受到微弱却规律的搏动。
“呼吸浅促,脉搏110左右。”他语速平稳,视线掠过伤者微张的嘴唇,那里泛着青紫色,“七处刀伤分布在胸口与上腹部,均为锐器造成,创口边缘整齐,应该是单刃刀具。”
念念已经挂断电话,正从随身勘查包里取出一次性手套:“师父,需要先做止血处理吗?”
“去吧。”郭建立起身,目光转向大厅穹顶的监控摄像头,“监控死角在东侧消防通道门口,嫌疑人应该是从那里离开的。念念,先去跟保安调监控,告诉其他人重点看二十分钟内的画面。”他顿了顿,补充道,“注意看有没有人携带长条形包裹,或者手部有新鲜伤口。”
伤者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郭建立低头,看到对方右手正徒劳地按在最上方的创口,指缝间仍有血珠不断涌出。他从口袋里掏出证物袋,小心地将伤者掉落的手机装进去——屏幕已经碎裂,但还在断断续续地闪烁。
“急救车还有多久到?”
“五分钟。”
“通知法医中心,准备接收活体损伤检验。”郭建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血腥场面只是寻常风景。他走到旋转门旁,蹲下身观察地面的血迹形态,那里有几处不明显的拖拽痕迹,延伸向伤者所在的位置。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后者来自大厦保安仓促间泼洒的消毒液,却没能冲淡血腥气。郭建立站起身,从执勤服内袋掏出一副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整个大厅。
“念念,”他忽然开口,“注意保护好现场,等痕检来了先固定地面足迹。另外,去问问保安,最近有没有陌生人频繁出现在大厦附近。”
念念应声而去,郭建立重新看向伤者,对方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胸口的起伏如同风中残烛,胸部和腹部已经被念念的执勤外套包裹好,他抬手看了眼腕表,秒针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抢救室的红灯在走廊尽头明明灭灭,念念攥着那部染了半片暗红的手机,指尖冰凉。她蹲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听着里面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在数着谁的生命倒计时。第三次拨出那个号码时,听筒里终于传来接通音。
“喂?”女人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背景里隐约有动画片的声响。
“请问是李志强的家属吗?他现在在市一院抢救,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了。”对方打断她,“但我走不开,孩子今晚要写作业,明天还要考试。”
念念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可是他伤得很重,医生说需要家属签字——”
“你找他爸妈吧。”女人报出一串号码,语速快得像在处理垃圾短信,“我这边真的没空,挂了。”
忙音刺破耳膜时,走廊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念念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机屏幕还亮着,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抢救室的门开了条缝,护士探出头问:“家属来了吗?”
她把那串属于父母的号码报过去,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机在掌心渐渐失去温度,比不过刚才那句“孩子写作业”带来的寒意。听筒从掌心滑落半寸,指节还残留着按键的冰凉。走廊里消毒水味突然散了,念念低头时,看见袖口蹭着胳膊内侧,晕开一片暗褐色的血渍。那颜色比碘伏更深,顺着她挽起袖子的褶皱往下爬,在肘弯积成一小片暗沉的云。
她的嗅觉像是突然通了。铁锈混着某种甜腻的腥气从衣领里钻出来,贴着皮肤往鼻腔里钻,胃里猛地一缩。她踉跄着退到安全通道的阴影里,右手死死按住嘴。走廊尽头传来推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还有护士站报药品名称的低语,这些声音都变得很远,只有血腥味在耳边炸开,浓得化不开。
喉头像被砂纸磨过,她弯下腰时尽量放轻了动作,左手撑着墙。呕吐物砸在瓷砖上的声音很闷,混着胃酸的酸味和没消化完的饭餐气息,在角落里漫开。她咳了两声,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正微微发颤,警服前襟的血迹在昏暗中像朵腐烂的花。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灰蒙蒙的光,照见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只刚才还在给人止血的手,现在正不受控制地发抖,指甲缝里卡着的血垢,像嵌进皮肉里的刺。她又吐了一次,这次只有酸水,胃里空得发疼。
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带着点冷意。念念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她没去看地上的污秽,只是用干净的那只袖口蹭了蹭嘴角,留下道淡红色的印子。这是她第一次出命案现场,该有的坚强不该有的脆弱一股脑地全吐了出来。
远处电梯叮咚一声,她听见有人喊着抢救室的方向跑过去,脚步声里全是慌,那是受害人的父母到了。
审讯室的白炽灯冷光直射桌面,嫌疑人低着头,手铐在不锈钢椅扶手上蹭出细微声响。郭建立坐在主审位,翻开案卷:"姓名?""尚小军。""年龄?""34。""职业?""无业。"念念在侧席记录,水笔在纸面划出均匀线条。
“10月17日晚8点至10点,你在哪里?"郭建立的声音平稳无波。尚小军喉结滚动:"在家睡觉。" "具体住址?""滨河小区3栋502。" "同住人?""一个人住。"
郭建立抽出一张监控截图推过去:"这是滨河小区东门的监控,19:42分你穿着黑色连帽衫离开。解释一下。"纸张摩擦声中,尚小军手指蜷缩起来:"我...出去买烟。" "哪家店?""记不清了。"
"记不清?"郭建立翻开物证袋照片,"那这个你总认得吧?"照片里的水果刀在证物袋里泛着冷光,刀柄缠着蓝色胶带。尚小军突然抬头,呼吸急促起来:"不是我的!"
念念抬眼记录:"刀身残留血迹DNA与被害人李志强匹配,刀柄胶带内侧提取到三枚完整指纹,经比对与你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指纹吻合。需要给你看鉴定报告吗?"她的语速保持匀速,像在念诵法条。
尚小军的肩膀垮下去,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是他先动手的..."声音突然嘶哑,"他威胁我姐,还骂我是窝囊废..."郭建立打断他:"所以你携带水果刀去找他?""我只想吓唬他..." "什么时候买的刀?""16号下午,劳保店..."
“说说捅刺过程。"郭建立看了一眼桌子正中位置的记录仪,白炽灯在尚小军脸上投下深黑的阴影,他盯着桌面划痕,声音低得像从地底冒出来:"在聚源大厦一楼大厅吵起来...他推我...我就...就掏刀捅过去了..."
“捅了几刀?分别在什么部位?"念念补充提问,笔尖悬在纸面。尚小军的回答混着压抑的呜咽,在密闭空间里逐渐消散,只剩下水笔持续的沙沙声,在笔录纸上刻下铁证。念念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显示屏,时间已经凌晨2点17分…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念念轻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目光落在受害人缠满纱布的胸腹部。男人脸色苍白,呼吸还有些虚弱,看见她进来,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好,鱼头庄派出所张念念。”她声音放得很轻,递过一杯温水,“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可以简单交流了。”
男人接过水杯,“能……能说话。”声音虚弱得像快没了气的皮球。
“别紧张,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念念拿出询问笔录纸,水笔在指间转了个圈,“我们需要你回忆案发时的情况,越详细越好。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嫌疑人的?他当时在做什么?你跟嫌疑人什么关系?”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头紧锁,“我……我当时在看手机,没太注意。他突然就冲过来了……”他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不定。
念念立刻放缓语速,“慢慢来,他有没有说什么?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她观察着男人的微表情,发现他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右手手腕,那里似乎有一道浅色的疤痕。
“他……他说了句‘你不该来这里’。”男人突然停顿,眼神闪烁,“手里……手里好像有刀……黑色的…大概这么长。”他用手比划着,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念念在纸上快速记录,“黑色刀具,长度约25厘米。他攻击你时,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习惯?比如左撇子,或者走路姿势?”她特意加重了“异常习惯”四个字,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男人的眼睛。
男人沉默了几秒,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他脖子上……有个蛇形纹身,在左边脖子,很清楚。”
念念笔尖一顿,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细节?比如他的鞋子,或者身上的气味?”
男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鞋子是白色运动鞋,好像有个红色的logo……气味……有点烟味。”
“好的,先到这里。”念念收好笔录纸,并未起身,“我刚问你跟嫌疑人什么关系?你并未回答我。”“我…我不认识他。”男人眼睛飘忽地望向左边的床位。“李志强,嫌疑人尚小军我们已经抓到了,他供述你跟他姐姐尚丽云保持着情人关系,并且据尚丽云口述你不仅和她保持着情人关系,跟另外一个女人攀小杰也保持着情人关系,攀小杰怀孕流产是被尚丽云找人打的,你因此去找尚丽云理论并威胁她,尚丽云气不过找尚小军教训你…还需要我往下说嘛?”
“如果你还继续跟我撒谎,那我帮不到你。”“那天是你帮我止血的吗?”男人怯怯地问着,眼睛不敢正视念念一丝一毫。“是我,我职责所在,我必须救你。但你今天从我们询问开始,你一共撒谎5次,除掉你说的嫌疑人特征和嫌疑人使用的刀具,其它回答都在撒谎。”
“我们撇开你的案子不谈,我需要告诉你,在你被抢救的时候,你的父母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你的老婆因为要看孩子写作业而拒绝到医院签字。”“警官,我老婆为什么不敢来医院签字?是不是她告诉的尚丽云,攀小杰怀孕的事?我老婆才是嫌疑最大!她肯定知道我被尚小军捅了!你们去查呀!去查我老婆!”男人越发激动,全然已忘记伤口的疼痛。
“捅伤你的是尚小军!”
“你们去查我老婆!去查呀!她绝对有问题!”这个男人像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就是有问题!她早就知道我在外面有人了,她就是想借机报复我!你们别被她骗了!”念念皱起眉头,心中对李志强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这个男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推卸责任,怀疑自己的妻子,丝毫没有反思自己的过错。“李志强,你冷静点!现在所有证据证人以及相关人都没有任何一个疑点指向你自己的老婆!她是你的老婆!为你生了孩子,给了你一个家,是你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念念提高音量,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冷静不了!你们就是不想查!”这个男人的情绪愈发失控。念念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我们会按照程序调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但你也别再无理取闹。你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家庭不忠,伤害了那么多爱你的人!”男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跟你有什么关系!让你在这教训我!我老婆都没说什么,要你在这道德审判我!”
念念猛地站起身,涨红的脸盯着李志强,“我作为警察,有责任维护正义和道德!你做出这种违背公序良知的事,伤害了这么多爱你的人,还不知悔改,一味地推卸责任,怀疑自己的妻子,你配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吗?”李志强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念念平复了一下情绪,冷冷地说:“你反思反思自己的过错吧,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继续询问。”男人看着念念离开的背影,突然低声说了句:“狗拿耗子!”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薄膜,紧紧贴在念念的鼻腔里。她走出病房,脚步有些踉跄,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内心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愤怒像一团燃烧的炭,在她胸腔里闷烧,却没有灼人的火苗,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重量。
她靠在走廊冰冷的椅子上,闭上眼。恶,是什么?
刚才在病房里看到的一切,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中回放。那个男人明知道他的做为会失去他的老婆,他还是去做了,那不叫犯错,那叫选择!他在伤害人和爱人之间,选择了伤害人,故意而为之的伤害,不是作孽,是作恶!他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暴行,没有狰狞的面目和恶毒的言语。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日常的、甚至带着某种“合理”借口的极其冷漠与自私。它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最终勒紧了生命的咽喉。
善恶的界限又在哪里?念念问自己。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还是像被晨雾笼罩的山峦,看似清晰,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模糊的地带?童年时她坚信善恶是昼夜分明的,后来才发现黄昏有十二种灰。那个在饥荒年代偷馒头的母亲,腕骨上的淤青与孩子嘴角的馒头屑,哪个更接近恶的内核?当善的土壤里埋藏着恶的种子,当恶的藤蔓上开出善的花,我们究竟该修剪枝叶,还是挖掘根系?
她曾在古籍里见过最温柔的诅咒,也在圣像背后发现蛀空的木心。她想起那些曾经被她定义为“善”的瞬间,此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翳。或许,善与恶本就不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而是同一枚硬币在不同光线下的投影。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像水墨在宣纸上晕染,界限消融,彼此渗透。
“恶,往往不是突然的惊雷,而是日常的水滴,日复一日,凿穿良知的磐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而那界限,便在这水滴石穿的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荡然无存。你以为自己站在光明里,却可能正将阴影投给了别人;你以为自己在驱逐黑暗,却可能正成为了新的黑暗的一部分。没有绝对的光明,只有不肯转过身的人;没有纯粹的黑暗,只有闭上眼睛的凝视。真正的战场从不在外界的标签,而在每一次选择时,灵魂对自身深渊的凝视。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点微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念念缓缓睁开眼,眼神里的愤怒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清醒。这世间最大的恶,不是明目张胆的作恶,而是当恶以温和的面目出现时,我们选择了默许,选择了遗忘,选择了将其合理化,直至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习以为常。而那善恶的界限,便在这习以为常中,悄然泯灭,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混沌。她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此刻竟有了一种苦涩的清醒…